蜂巢

一片世外桃园，北靠崖，南面沟，东临涧，东西呈葫芦状，入口处是葫芦嘴，由一道柴门封堵，再好不过的地势，易于看守，不怕贼偷。桃园主人勤快，手脚不失闲，在面南坡坎上点种番瓜、白菘瓜，见过两场雨水，长得一串一串青绿，好像神仙在变戏法。那桃更不用说，个大水脆鲜艳，吃到嘴里如蜜一般。两条腿的贼能防住，但防不住四条腿的野兔田鼠，时常能看到它们出溜出溜的身影。有一回下大雨，一只猫豹子从三丈土崖掉下来了，肚囊一胀一塌，迟迟不得断气，桃园主人心善，不忍用镢头砸死，就随它苟延残喘。第二日，那猫豹子不见了踪迹，看样子缓过劲儿逃走了。

在西北角上，一棵大桃树寿终正寝枯死了。桃园主人计划在冬上连根刨掉死树，而土地又不能闲置长草，于是就在干枯的大桃树底下种起一片韭菜。平常，桃园柴扉紧锁，只有桃园主人出入。有一天，一抬头猛然发现枯枝上结下一个桃核似的蜂巢，两个细腰马蜂时起时落。那蜂巢一天天臃肿起来，拳头大，碗口大，上百只马蜂振翅颤须，群起群落，嗡嗡营营，渐成气候，就象一个野性的原始部落。这马蜂从阿哒来的呢？桃园主人在心里怪怪地问自己，答案自然是模糊不清的。尽管害怕怵然，桃园主人还是不愿轻易放弃那片绿生生的韭菜，戴一顶破草帽，蹑手蹑脚地弯腰过去，蜷缩着割韭菜。有时，桃园主人远远地望着蜂巢思忖，蜜蜂有肥大的蜂王，早晚有秩有序地排衙，马蜂为啥不排衙，一定是没有蜂王吧？桃园主人抱定主意不惹马蜂，马蜂也不侵犯，彼此相安无事，天平太平安然。

这种泰然安静的平衡生态，终于有一天被几个村童打破了。三个碎崽娃趁桃园主人回家吃饭，从南面沟坡悄悄爬上来，一直摸到北崖根，偷那一棵最先红透的水蜜桃，不料触犯了那窝厉害的马蜂，被蛰得支嘛喊叫，急忙抱头鼠窜。缓过神来，又该村童报复了，他们站在北崖上，四五个碗大的土块一齐砸下去，一瞬间蜂巢被打下枝头，支离破碎，就连桃园主人的韭菜也遭殃了。又逢一场连阴雨，掉落在地的蜂巢稀烂秽臭，幼虫白生生地僵死了，马蜂也逃得无影无踪。桃园主人怅怅地一声叹息。

或许，生的同时，注定了必然要死，死的同时，注定了要以另一种方式复活，生生灭灭，无穷无尽，这是自然界的定律吗？

一月过去，桃园主人又见枯死的枝头上两三只马蜂在忙碌，又见一枚桃核大的蜂巢。两月之后，又有拳头大小了。毕竟马蜂回来了，倒给了桃园主人一丝莫名的安慰，“这飞虫有灵性呢。”桃园主人照旧戴着草帽，猫着腰割韭菜，人虫相容无伤害，彼此有一种默契。

许多自然现象总是奇奇怪怪，常常匪夷所思，令人瞠目结舌。有一天，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人头蜂与这窝马蜂大动干戈，空中游击冲撞，地面滚打撕咬，整整持续一小时，马蜂死伤一大片，最终鹊巢鸠占。这个生物怪圈咋解释，凡生物都有地盘意念，都有生存的资源意识，一窄巴，一狭隘，就会起冲突，发生械斗，莫非人类有战争，昆虫也有战争？

那人头蜂五短身材，黑胖凶悍，上千成员，起起落落的振翅声散发着阵阵邪气，就象一个黑社会组织。它们丝毫不懒惰，天天早出晚归，熙攘鼎盛，将原来的马蜂巢穴迅速地扩张改造，迅速地膨胀起来，迅速地封闭起来，就象一个长着卷发的人头，阴森恐怖。桃园主人胆怯，心里惴惴的，再也不敢去树下割韭菜了。

“报纸上说，蓝田的人头蜂三年蜇死了六个人，害怕的很。”

“电视上说，在柳树沟人头蜂把一头牛都蜇死了。”

“天生恶物一个，终到了是祸害，放一把火烧了算了。”

“谁放火，你敢不？”

“打110……”

村里人都在劝桃园主人早作打算，免得出现意外。这么一劝说，桃园主人也心动了，“我不招惹它，倒也不会有啥事。就是不放心那伙猴娃娃，万一跑进来一戳磕麻烦就大了，蜇死人不得了！”桃园主人到底还是托人拨打了110，决定铲除这股邪恶势力。110把事当事说来就来，人三件马三件人马三件地来了。当他们全副武装到达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兵强马壮的人头蜂已经全体逃离桃园，一个巍巍峨峨的蜂巢独独地挂在树枝上，看上去依然生猛吓人。

孰强大，孰脆弱，孰长久，孰短暂，都是相对的，都不是绝对的，而且是能够相互转化的。恶贯满盈就会大亏损，脓熟掬了就要挤破，事情都有个理性在里头。天就是天，地就是地，正气永远占上风。

或许，人头蜂感到鹊巢鸠占不道德又主动让给马蜂？或许，人头蜂有特异功能能预感天灾人祸的逼近？或许，人头蜂又发现了比这里更为优越的一个生存空间？人头蜂狡黠，人头蜂鬼魅，人头蜂魔怪，它们是天神爷的一股臭脚气化成的吗？

昆虫如此，人类其实也一样，不是也有许许多多扑朔迷离的历史悬念留给了后人吗？剽悍的匈奴、楼兰的文明以及西夏文化，怎么就神秘地销声匿迹了。千百年后，匈牙利人寻根到中国，自认匈奴后裔。考古工作者在大沙漠发现楼兰美女，及贺兰山下的西夏王陵，努力寻找答案。秦阿房宫和汉上林苑怎么就灰飞烟灭了，仅残留下一些秦砖汉瓦。统万城、感业寺荒凉破败，却是搜索历史的重要线索。范蠡恢复越国社稷后，为何又化名陶朱消失了？明朝建文帝又能去了哪里？彭加木刚刚建立起自己的沙漠地质宫殿，怎么就失踪了？故而，总有人在用红蓝铅笔圈圈点点反复考证，接连不断地发表论文。

在省城上学的一个大学生回村，一得到消息跑到桃园，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个巨大的蜂巢，如获至宝地爱惜着，说要献给自己老师——昆虫学教授去仔细研究。桃园主人朴素地笑了，拿去就拿去，又不是啥值钱东西，留着也多嫌无用。实不知，人类学家，昆虫学家，虽然领域不同，道理却是想通的，无不涉及生命过程、社会组织、文明遗产与道德起源，都是有影响的学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