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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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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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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梁印象

一入铜梁地界,与他乡不同,一股金属硬气。在街道上行走的男人,浑身紧致,五官紧凑,脚步如风,一张嘴说话,气质干硬。他们肩头硬过铁石,一条扁担挑得娃娃,挑得水桶,挑得沙石,这个小城都是祖祖辈辈们一扁担一扁担挑来的。一大圈人围观,一块拳大顽石,在手里掂掂,再张牙咬,确实是真的;那汉子高举手臂,缓缓运气,渐渐饱满,嗖——一铁掌下去,顽石齐茬断开,一哇声叫好。在那窄窄的街巷,又见黄葛树极为粗奘,两人伸臂一庹,才能合围,仰视头顶枝柯,疏朗而遒劲,一种独立性格的站立。在石头墙缝里,生命根本无法立足,无水分无土壤,还是出现了奇迹,冒绿针似的嫩芽,发地毯似的苔藓,生不知名的小草。

当地朋友说,铜梁是邱少云的故里。难怪,这里的芸芸生命,超乎想象的顽强,这是一股英雄浩气,塞于天地之间,久久徘徊不散。金木水火土,火在南方,火的精灵让南飞的朱雀带到南方,才诞生了邱少云吗?罗盛教冰窟中救朝鲜少年,凭的是不分国界种族的大爱,黄继光堵枪眼,凭的是积蓄已久的大勇,邱少云烈火中献身,凭的是金子不怕火炼的大真。天上的流星浑身冒火,一眨眼就毁灭了;山坳里的火把,不等天亮就熄灭了;朝鲜战场的那团烈火,虽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依然在中国人民的心底燎燎不息。

当地朋友又说,铜梁县城凤山之巅,有一个邱少云纪念馆,杨尚昆题写的。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欧阳海之歌》,从小崇拜英雄,敬仰英雄,于是就心热步急地去了。一个台原地势高峻,纪念馆稳坐原边,可以俯视全城的街街巷巷。一进纪念馆大门,两侧是烈火造型,再深入,塔柏深秀,香樟挺拔,一湖清水柔美。一龟形大磐石,稳重的深青色,峥嵘不屈的走势,一种精神的盘踞。中央站立烈士塑像,通身灰黑如炭,一领微张的披风,双手紧握冲锋枪,1952年10月12日(邱少云牺牲日)的精神风貌。他挺着宽厚的胸膛,面庞有棱有角,目光朴实、勇敢、正义,一直从铜梁望到朝鲜半岛。毋庸置疑,这里是英雄精神的落脚点。

一进纪念馆,时光瞬间倒流,空间即刻转换,历历在目,动人心魄。在展橱里,有邱少云握过的刨地镢头,有走惯了山间小道的草鞋,还有兄弟三人盖过的破烂棉被,还有绞水的辘辘、水桶、扁担。19岁那年,邱少云被抓壮丁,不久成为“解放战士”,继而入朝作战。据他生前战友回忆,邱少云身高1.65米,话语不多,遇事不慌,有头脑,有主意,有意志。入朝后,志愿军“饥无食,寒无衣”,后勤保障已到极限,伙食不是生就是冷,难得一口热乎的。邱少云所在连队,一战士肚子疼得打滚,可能是胃穿孔了,急需送医救命,而距潜伏仅有三小时。邱少云决然举手,“我去唦。”连长知道,来回三十公里山路,要赶回来参加潜伏,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派另一名战士与邱少云一起送病号。一路上,两人轮换着背负,顺利送到战地医院。一转身,又往回跑,天已经黑了,那战士一脚踩空跌下悬崖。邱少云捡起战友掉落的帽子,拼命朝营地飞跑,赶上了执行潜伏任务。

在展橱里,朝鲜战争以实物推演:步枪、机枪、刺刀、手榴弹、火焰喷射器、铁刺网、渗血的沙袋、焦黑的土石……391高地上暗堡密布,恶鬼眼睛似的,一片死亡的幽光。在脚下茫茫的开阔地带,邱少云持枪匍匐低卧,象一头潜伏的怒目雄狮,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扑向人高马大的敌人。美国佬外表如美洲野牛,其实心虚似鼠,动辄乱射炮弹壮胆。突然,一颗燃烧弹划空落地,邱少云身边的草木烧着了。我心跳加速,深深呼出,长长吸入,为邱少云焦急,希望大火绕过去,不要靠近,希望大火熄灭,不要燃烧……在他身边几米处,有一条水沟,翻身滚过去就能活命。但潜伏部队就会暴露,一切功亏一篑。所以,他选择一动不动,任凭烈火生吞自己,用一人之命换取整个战斗的胜利。

在展橱里,有一截碗口粗的树桩,已无法辨认它是朝鲜的什麽树,烧得炭黑炭黑的。还有一支邱少云的冲锋枪,枪托已烧焦一半,但我分明看见枪身沾着他的手汗和鲜血,我的睫毛分明感触到了他急促呼吸的气浪。他双手深深地插入泥土,身躯紧紧地贴着地面,15分钟、25分钟、35分钟……从生到死,纹丝不动,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卧姿。那种嗤嗤作响的钻心巨痛,他是怎麽忍受的?当时,一定是祝融附身,给了他天神一般的意志;要麽就是涅磐的凤凰融洽了他的灵魂,大火倒成了再生的机缘;要麽就是拜火教的光明之神降临,支持他与黑暗与罪恶激战,杀声震裂天表,敌人后退胆落,不敢抬眼正视。

从纪念馆出来,下雨了,越下越大。我没有躲避,就想让雨淋淋发烧发烫的体肤。雨点如针,刺激我的头面嗖嗖麻疼。老天爷呀,当时烈火吞噬邱少云,你咋就不下雨呢,你闭眼不睁没看见?还是浑浑噩噩睡着了?

纪念馆东侧,一架抗美援朝的飞机,弹痕创伤清晰可见,它是无言的钢铁将军。我伸手触摸,坚硬冷峻的质感,轻轻敲击,顿生泠泠语声。铜梁,铜之梁,铁之栋,邱少云这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应该是志愿军这个革命大熔炉,快速炼成了钢铁战士邱少云。或许,在男儿的骨子里深藏着与生俱来的血性与豪气,一但遇见冲天的机会,就会洗刷昔日龌龊,一举成为舍命冲锋的锐士。没有生来的英雄,英雄时代造就英雄,他们的血性和豪气,是在战争环境中历炼出来的,是在枪林弹雨中拼杀出来的。

在铜梁一住七天。每日清晨,在住处总能碰见一个低头扫地的老头。他低矮,黑瘦,身腰弯曲如虾,见人没有话,哑巴似的。我递烟过去,他摇头摆手,腿脚后退,无一句话,古怪孤僻,怪老头嘛。

住处服务员说:他呀,老志愿军,负过重伤,命大没死。又轻蔑地说,他在朝鲜被俘虏过,历史上有瑕点,一生直不起腰杆,退休前是招待所库管员。服务员还说,这个人性格僵硬,经常与老伴拌嘴,在家闲着无事,便出来清扫招待所片区。

“给他工钱?”

“没钱,志愿者。”

“老头家里有钱?”

“三个儿女,普通老百姓。”

我躁动起来,不安起来,“失敬了,志愿军老战士。”

1957年,一些志愿军老战士有原因没原因地被打成右派。1967年,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在北京遭到万人大会批斗。1949年10月1日前算离休,1950年入朝的志愿军算退休,志愿军命运多舛啊。

世事纷扰,夜深人静,窗外风停雨歇。我点燃一支烟,在网上打开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我志愿军战士在烽火中血战,在冲锋陷阵,在前仆后继,在一命换一命,一斗室的火药味儿。

早晨8点,我离开铜梁时,猛然看见东方红了。一大片火烧云垂天连地,熊熊烈烈,锋芒万丈。391高地的那团烈火至今还在燃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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