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州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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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故地重游
绵绵细雨轻轻飘落在地板的低洼凹陷处，荡漾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雨渐下渐响，淅淅沥沥地打落在台阶上，滴答——滴答——，朦胧缥缈的烟雨中映入一个魁梧雄壮的身影，滚滚而来的雨水溅湿了他的靴子，四周空无一人。他披蓑戴笠，蓑衣里一身铠甲闪着耀眼的银光，雨顺着他的蓑衣滑落到他的手心，他慢慢展开硕大的手掌，缓缓抬起手靠近眼睛，从晶莹剔透的雨滴之中凝眸浓缩于其中清盈澄澈的世界。
他抬眼看了看大门两侧的对联：“楚霸王刀光剑影鸿门设宴，汉高祖绝地逢生千古留名”，此地便是鸿门宴遗址，他心里想着：“正是此处，吾今复归矣……”
他，就是曾经叱咤风云、挥剑自刎的西楚霸王——项羽。
一入门，项羽就看到往昔的故人：沛公、张良、樊哙、亚父范增、叔父项伯、堂弟项庄、陈平和自己的铜像，石碑上刻着“鸿门一宴，千古转机”，遂感慨万端，耳边回响起亚父愤怒拔剑击破玉斗的叹息：“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他在心中悔恨万分：“唉，何其哀哉！当初我要是听从亚父的建议，在宴会上杀掉沛公，或许最终称王关中的就是我了，我也不至于沦落到乌江自刎的境地啊……”
他驻足于宴会展厅前，门两旁挺立着两个握长戟、高大威猛的青铜卫士，项羽心里不由得感叹：“当年樊哙闯帐，侧其盾以入，交戟的卫士竟无法阻挡，可想而知，他是如此的彪悍生猛啊！军营可不是随便就能进的，若无必死之心，何以敢入？！樊哙真乃一壮士哉！”
他缓缓踱入宴会营帐内，越往里面走，灯光越来越黯淡，一股阴森重重之气刺入骨髓。席上的正对面正是项羽的塑像，座位背后挂着一张红黄相间腾飞的龙马图，衬得项羽霸气侧漏，两排握戟士兵的影子印在两侧的屏风上。
此时，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项庄和项伯的舞剑交锋，灯光打到他们的身上，交织错落的影子也在地板上飞舞起来，如同两只在苍天展翅搏斗的雄鹰。项庄拼尽全力，正欲把剑刺向沛公，突然，樊哙气冲冲地闯入，项王不禁拽起了拳头，握紧剑，挺直身子。
“当时樊哙怒目圆睁，发尽上指，属实令我不寒而栗，此乃吾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威壮勇猛之士。况且居然生食彘肩，豪饮卮酒，我心中一种佩服赏识之情油然而生！”在一旁观看的项羽赞叹道。
他看了看墙上的解说文字，猛然间如梦中惊醒之人，振腕长叹：“没想到竟然是叔父背叛了我，岂有此理！项伯这个间谍小人，居然跟沛公通风报信，从中撺掇我，实在是太可恨了，把我蒙在鼓里！”
宴会上波谲云诡、惊心动魄的气氛压得他喘不过气，胸中仿若塞满了杂物，郁闷难耐。于是项羽望向敞开的褐色大门外：青葱的树木，清新的亮光，一洗如新的青砖，一片平静祥和，与宴会里形成了两个毫不相容、相互隔绝的世界。
他转念一想：“叔父之所以告密，也是为了报张良的救命之恩吧，这样看来，叔父也是有义气之人，情有可原。世人都笑我任人唯亲，刚愎自用，罢罢罢——这也有我的过错啊!”
项羽走出宴会展厅，来到战鼓台，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大鼓下“一宴一捶定天下”的毛笔大字。外围整齐地摆放着几排酒坛子，而里面则是满地破碎的酒碗随意堆积，他想象着当时行军出征前，战士们举酒一饮而尽，把酒碗席地砸碎。
项羽走近一看，大鼓已经破损褶皱，底座的龙纹和支撑横木皆已落满了灰尘，不再金黄发亮。他环绕大鼓一周，却找不到大鼓的锤子，于是他握紧硕大的拳头，两手若锤子般有力地打着节奏，顿时打破了周围寂静的空气，激越昂扬的鼓声随风摇漾。他眼前浮现出威武的战士们士气高昂、亟待荣耀而归的画面。一只麻雀停驻于纤细的电线上，似乎在倾听着这久违的鼓声，另一只黑色的鸟儿展翅一掠而过，仿佛也如战士般被这鼓声所鼓舞。
然而，他心里百感交集：百万战士终究已不复存在，曾经的赫赫的荣耀与辉煌都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项羽便不忍再停留，步入楚汉争霸的展厅。
他看到他和虞姬的铜像：自己挽着虞姬的颈脖，深情地望着虞姬憔悴的面容，虞姬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剑。此时此刻，万端的思绪与回忆似浩浩荡荡的黄河之水奔涌入他的心头。那年，项王驻军垓下，兵尽粮绝，被汉军重重围困。夜深之际，营帐的四面传来汉军唱着楚地歌谣的声音，项王惊醒，疑惑地问：“难道汉军已经击破了楚军？为何他们军中有如此多的楚人！”
项王乃披衣而起，痛苦地举起酒杯，回想起自己曾经征战南北、戎马倥偬、所向披靡，而今却无可奈何，就连他最心爱的虞姬和跟随自己厮杀战场的乌骓也无法守护。滚滚而来的悲愁如脱缰的野马驰骋于无边无际的荒原，化作一股巨大的力量愤发而出，他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王歌数阙，虞姬与项王心心相印，对项王的悲痛了然于胸，遂泪如雨下，和之：“汉兵已略地，四放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一转身，毅然决然拔出项王腰间的长剑，挥剑一横，剑上滴落一滴鲜红的血，虞姬倒地而卧，宛若一只翩翩起舞的鸿雁被蓦然射中之后从苍天飘落。
项王轻轻挽起虞姬的后颈，紧紧握着虞姬的手，悲怆不已，肝肠寸断，两行泪水浸湿了袖口。左右的人也涕泣唏嘘，痛哭流泪，不忍直视。
忽而，展厅外鹧鸪的一声哀啼传入他的耳畔，项羽霎时回过神来，无语凝噎。
他抹一抹眼角的泪水，走出展厅。近处一个垒台旁的石榴花开得格外的鲜红，花苞还未完全绽放，末尾的花瓣就如姑娘的裙摆，婀娜多姿。晶莹的雨滴挂于其上，为其点缀上透亮晶莹的项链。垒台外墙缠绕满了浓绿的爬山虎，项羽踱步而上，台阶上零星地躺着枯黄的松针，一把垂直的青铜长剑直插而入，旁边站立着庞大的酒杯，盛满了雨水做的酒。
项羽透过稀疏盘虬的松枝，看到一辆四马战车的铜像，战车的蓬顶锈迹斑斑，与摇摇欲坠的串串松针相互映衬。而黑色的战马被雨淋过之后愈显锃亮有光，气势雄浑。
他走下垒台，战车旁是两个商店，门却紧紧闭着。御照馆宣传展板上的照片已经褪色，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只留下灰青的痕迹，依稀能看到当初人们合影的笑容。一个冰箱孤独地矗立在鸿门御品商店外，一把灰白的大伞折落其上，污迹斑斑，唯有边际残存的一抹鲜红能透见往昔的繁荣。
玻璃上的灰尘如柳絮般散落，项羽透过模模糊糊的玻璃向里看，靠门处桌子上满是灰尘，摆放着一沓厚厚的报纸，依稀能从卷起报纸的拐弯处看到红色大字“届四中全会召”。一个算数器，一把扇子，一支脱了笔盖的黑色签字笔，一张留着黑色字迹的稿纸，可以想象出商店老板曾经坐在椅子上，为拥挤的顾客繁忙地记账。墙边木架上还摆放着各种商品，然而有些已经空落。“曾经这里的商店经历过什么？究竟为何会被遗落废弃？商店的老板后来又去哪里了？……”一连串的疑问犹如无数的泡泡在项羽的心海里浮起，他也不知从何寻找答案……
唯有门上垂吊着的一个祈福牌吸引了项羽的目光，他凝视着木牌上刻着“西安·鸿门宴博物馆”“天下第一宴”“祈愿人：”的字，垂下的红色流苏，依然鲜亮。他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对着祈福牌许愿：“惟愿能与虞姬相遇，吾此行无憾矣。”
转过身去，项羽抬头一望，“项王营”的城垒环抱于茂盛的草木之中。他步入项王营，雨静静地落下，仿佛时光已经凝固。
他目睹着霸王茶馆屋梁发黑，根根嫩绿嫩绿的青草挺立于屋檐的瓦片之上，门户的转轴处积满了灰尘和蛛网。门前两口“虞姬井”“霸王井”贴着“危险勿近”的黄色标志，沉沉的铁链缠绕在周围石墩，井口也封锁上铁栏。打井的天然木头已有些许裂痕，也不知何时何人所造。满地黄叶堆积，还依稀可见鸟粪的痕迹，然而却无人清扫，总归是积上了时光，被风打碎，落了满地……项羽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也不禁为之一颤：“繁华终将转瞬即逝，光阴也一去不复返，世间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
他遂转而走向城墙，城墙下一个小小的杂物间半掩着门，一件黑色的工作服挂在锁头，两把竹扫把随意地躺着，似乎已经沉睡了很久很久……
登上城楼，墙体有些许裂痕，凹凸之处留下用水泥补过的痕迹，和底下的青砖分裂开来。他透过六边形的朱红色窗棂格子眺望远方，远处连绵浩渺的骊山宛如一根青纱飘带，横亘于黄白相间参差错落的房屋之后，在苍茫的云海掩映下若隐若现。
项羽猛然想起，骊山那边坐落着秦始皇的陵墓，如今已成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我是时候去走一遭，看看老秦了。”
于是他走下楼梯，古树遮天蔽日，倒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
走出项王营，项羽径直下去，是下坡路。两侧的房屋依土山而建，如今已人迹罕至，无人居住。他透过劈裂的门板框里看去，墙体斑驳残破，砖头瓦砾凌乱堆积，纵横交织的枯枝散落满地，夹杂着蓝色的口罩，白茫茫的纸巾，藏青色条纹枕头。水泥灰脱落，裸露出红砖，却染上暗沉的黑色，布满了一片青苔，这是唯一有生命的东西，为这荒芜之地增添了一抹绿意。从屋顶吊坠而下的白色灯泡显得孤寂而又落寞。
项羽在一个挂着“骊鸿旅游”牌子的商店前久久矗立。朱红门板的红漆有的已脱落，露出一片苍白，门掩得严严实实，铁索却已锈蚀，底下溅上了一层黄泥。他定睛一看，上面的划痕还写着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李清照的诗《夏日绝句》。他心中有些许宽慰，然又看到后面有“妇人之仁”“匹夫之勇”，令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回望来路，项王营的楼阁渐行渐高，直至被苍天古树模糊了视线。“当年这里南依骊山，北临渭河，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是潼关通往长安城的战略要道，也是我驻军于此的原因，没想到啊，如今变得荒凉萧瑟，偏僻荒芜……”他拍了拍蓑衣上厚重的雨水，自言自语道。
项羽继续往前一路而下，终于看到了人影，老奶奶正在小楼旁拿着铲子，弯腰犁地，小菜园里月季、蔷薇、玫瑰开得正盛。项羽想起鸿门宴遗址里灿烂的石榴花和项王营里的枯井断壁，心中郁结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遂高声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绕过出口旁一片金灿灿的麦田，看到公交站下站着一个穿校服，戴眼镜的中学生，乃上前问道：“请问兵马俑怎么走？”中学生看了一眼项羽，一开始有些惊诧：这个人竟然好像和课本中的某个人物甚是符合！到底是谁呢？项羽的脸被笠帽遮了一半，他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兵马俑？”他用手指了指骊山，说：“就在骊山那边，走大概八公里就到。”“多谢！”项羽答道，遂又起步而行。
中学生等待的公交车也到了，他上车一坐，透过玻璃回顾项羽高大伟岸的身躯，他才猛然想起这或许就是课本《鸿门宴》中的项羽，项羽的模样于是刻在了他的心头。公交车开动了，在雨中疾驰而过，项羽向南，中学生向北，一会儿，项羽的背影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二 惊鸿一瞥
项羽走着走着，越来越靠近骊山，心底想着：“当年刘邦就是骑着一匹马，从骊山下经芷阳抄近路逃回霸上的吧。陈平这小子，沛公去那么久，还把樊哙招出去，怎么可能是去上厕所呢，他居然没有及时回来禀告我，真乃心怀叵测。唉——”
项羽长叹一声，“唉——，也是我太糊涂了，看到壮士樊哙，相见恨晚，就放松了警惕，没有考虑太多，后面张良来献白壁我也不知不觉，我应该早些料到这其中的阴谋啊。陈平后来投靠了沛公，自己的人我不重用，反而为敌人所用，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一路想着，项羽便已到了兵马俑。一号坑的恢弘气势迎面扑来，一排排一列列的兵马俑栩栩如生，他站立于前，胸中便已感受到威武的军队在沙场上金戈铁马、气贯长虹的英勇无畏、威风凛凛。他想起自己年少轻狂之时，在江东会稽见到秦始皇渡钱塘江，便放下狂言：“彼可取而代也！” 叔叔项梁一听，赶紧捂住了项羽的嘴，说：“可不要胡说，这是要灭族的！”
项羽心里嘀咕着：“虽然我当时年少气盛，但我也并非只是徒有一口空言，忆往昔，我也曾有过一番闯荡江湖，争霸江山的豪情壮志。秦二世元年，陈胜吴广起义于大泽乡之中，揭竿而起，天下云集响应。我也跟随叔叔项梁投身于风起云涌的反抗暴秦的农民起义之中。大概是秦二世三年的时候，我在帐中斩杀宋义，率领大军渡河救赵，破釜沉舟，一往而前。一到巨鹿，我的战士们无不一以当十，喊杀声惊天动地，吓得各路援军胆战心惊，直冒冷汗。秦名将章邯、王离的四十万秦军主力也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怪不得后人有诗云：‘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何其壮哉！”项羽此刻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颜，心里暗暗自喜。
他凝视着兵马俑身上的尘土，再匆匆瞥一眼来来往往的参观游客和讲解队，忽然想到：“呜呼哀哉！秦始皇征战四方、统一六国的大业如今都已化为灰烬，一个巍巍的大秦帝国最终也被沛公的大汉王朝所替代，只能留后人去参观和评论这一段历史。”他遂怀着一种深沉的沧桑之感，吟咏道：“悲乎！‘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忽而，一阵苍凉的寒风拂过他的身躯，项羽颤抖了一下，注意到有些兵马俑已破碎不堪，有些还残留有被焚烧发黑的痕迹。
他的思绪百转千回，虽然他身经百战、戎马一生，但垓下之围始终是他心中过不去的坎，英雄穷途末路的悲慨难以忘怀。他回想起与虞姬生死诀别之后，他驾马而上，与八百骑兵冲出重围，疾驰飞奔，到阴陵县时迷了路，问道农夫，农夫却欺骗了他。最后他来到乌江浦，乌江亭长乘着一叶小船，对他说：“江东虽然有点小，但毕竟也有上千里的土地和数十万的民众，足够您称王了，大王您赶紧上来渡河。现在唯有我有这一只小船，汉军就算到了，他们也无法渡江。”
项王听闻后，仰天大笑，高呼：“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黑夜里汹涌着翻腾的乌云，一阵阵滚滚的硝烟弥漫纵横，呼啸的狂风使项王红艳的斗篷如波涛般不停地翻卷涌动。
项王剑拔出鞘，挥臂一刎，四处横生的杂草顿时染上了英雄的鲜血，一颗凝结万千悲愤的英雄之泪落入奔流的乌江，涌向无边的大海，飘向无际的宇宙……恍若夜空中一颗訇然坠落的陨石……
“麻烦让过一下，谢谢！”旁边一位游客提示道。项羽从沉重的悲痛回忆中惊醒过来，挪了挪位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努力让自己清醒冷静过来，决计走出兵马俑。
在郁郁葱葱而又肃穆庄严的道路上，他思索着：“沛公乃为一布衣，而我则出生于高贵的王侯将相之家，为何我会败给沛公呢？或许是我太过于心高气傲，胸无城府，而沛公谦逊沉着，老谋深算吧。这样想来，沛公筚路蓝缕，开创大汉盛世，也不无道理。正如曹囧所言：‘汉祖奋三尺之剑，驱乌集之众，五年之中，遂成帝业。自开关以来，其兴立功勋，未有若汉祖之易也。夫伐深根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理势然也。’”
项羽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不小心磕了一下，又继续前行，沉思着：“就算我当年在鸿门宴上杀掉沛公，又能怎样呢？若无沛公，可能也会有其他的领袖来与我争霸，吾这一生杀伐太重，不得民心，此吾之所败哉。然沛公创立了大汉王朝，又能怎样呢？最后他身边的韩信、黥布等建国功勋不也谋反了吗？他只能击筑哀叹：‘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病逝长乐宫是他最终的归宿。‘一切如梦幻泡影，如影随形’，这一切的一切无非是历史之必然焉！我为什么要耿耿于怀，纠结于过去呢？何不释怀，望向未来？”
他大步流星迈出兵马俑的大门，放眼望去，外面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天空已放晴，残存雨滴的绿叶愈加清新自然，软绵绵的白云轻轻飘荡，一缕清凉舒畅的风迎面扑来。此刻，他心中堵塞已久的愁云散去，压在他头上的重石也落地了，紧锁的眉头变得格外轻松舒缓。
他想起临行之前，阎王爷曾对他说：“你和虞姬都死于公元202年，恰好，虞姬也轮回重生了，你若能找到虞姬，便可再续前缘。”项羽心想：“我该去哪里寻找虞姬呢？那就去人多的地方碰碰运气吧。”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从他身边经过，他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老者的眉目竟然与亚父范增的眉目有些相像，项羽遂问道：“你好，请问西安哪里人比较多呢？”
“古城墙，大雁塔，大唐不夜城那边。”老者回过头来答道。
“你知道怎么走吗？”
“你是要去那里游玩还是？”
“不，想去那里找一位故人。”
“你知道那位故人具体在哪个地方不？”
“不知道。”
“那你有故人的联系方式不？”
“没有。”
“啊，那你怎么找啊？你不会忘带手机了吧？”老者有点惊讶。
项羽不知手机为何物，只能无奈点点头。
这时老者才仔细打量了项羽，他身高八尺有余，魁梧的肩背高高挺直，说道：“算了，小伙子，我载你一程，送你到古城墙吧，我也正好顺路，我看着你也挺有眼缘的。”项羽于是跟着老者，上了他的小轿车。
他脱下蓑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不让雨水沾湿车座。
老者边开车边说道：“奇怪了，现在居然有出门不带手机的年轻人。我一个老人，其实也不太喜欢用智能手机，花里胡哨的，看得眼睛疼。如今的人啊，不像我们那个艰苦的年代，没有手机，都是用书信交流。有了手机之后，都是在低头，以至于造成很多人还未变老，脖子已经前倾，驼背了。和手机待的时间多了以后，便忘记了人与人之间的面对面交流是手机永远也无法替代的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属实少见咯—”
项羽云里雾里，呵呵一笑，他看着车窗上的雨痕，无数的车辆从他身边经过，惊异地说：“路上竟然连一匹马都没有。”
老者爽朗一笑，勾起了他的回忆：“嘿嘿，马都是古代的了，现代都是各种各样的汽车。骑马都是一种奢侈了，我只记得我小时候在草原里骑过。”
“这车开得比马还快呀，真神奇！”项羽惊叹道，不一会儿，却感觉到车里有股难闻的味道，整个脑袋也晕乎乎的，困意袭来，他闭上双眼，竟不知不觉睡去。
“小伙子，永宁门到了，你从这里上城墙就行。”老者拍拍项羽的肩膀。
项羽这才醒来，天已经昏暗，又下起了雨，雨噼噼啪啪地打落在车窗上，顺流而下形成一条条小小的细流。他披上蓑衣，向老者挥手告别。
望着灯火辉煌的城墙，项羽心中充满了期待与希望，跟随着拥挤的人潮，他从城门一步一步踏上城墙，每一步的青砖下都沉淀着厚重的历史。微黄的暖色灯光影射在城墙上，使人声鼎沸的喧嚣长街宁静下来。
不时有人以异样的眼光盯着他，但又转而匆匆一过。在这个十三朝古都的西安，大街上常常会看到穿古装的人，偶尔碰到扮演杜甫、李白、李隆基、杨贵妃、玄奘的人也不足为奇。没有人注意到这是不是真的项羽，或许只有那个等公交的中学生意识到这或许是真的项羽吧。
项羽漫步城墙，两排红色的灯笼闪烁着，为他照亮前路。他于茫茫人海之中寻觅着虞姬，几次看到熟悉的背影，走近一看却不是他要找的虞姬。远处高楼霓虹的绚烂灯光使得他眼花缭乱，遂坐在垛口处喘息。
蓦然回首，在灯火阑珊处项羽看到一个翩翩起舞的女子，飘飘的罗裙也旋转摇曳起来，步履轻盈，宛若被惊起后展翅翱翔的鸿雁，她回眸一笑，就像从《诗经》里走出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女子温婉的侧颜楚楚动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猛然间敲动了他的心。
项羽向她奔赴而来，温润白皙的蓝田玉佩挂于她腰间，她的头发还点缀着一把樱桃簪子，他欣喜若狂：“蓝田玉佩和樱桃簪子不是我曾经送给虞姬的吗？难道她就是——”
“虞姬!是你吗？”项羽急切的问。
“虞姬？霸王别姬的虞姬？”女子满脸疑惑不解。
“没错!我是项羽，你不认得我了吗？”
“项羽？！西楚霸王项羽？”
“正是。”
女子心中乱成一团，某一瞬间她有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但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额头，对项羽说：“莫非你认错了人，我不是虞姬。”
“不会的，纵使千年已过，我也不会忘记虞姬的容颜。”项羽斩钉截铁地答道。
“我们快回去吧，待会还要赶火车呢！”另一个女子拉着她的手走了。
女子撑着一把墨梅油纸伞一转眼的瞬间便湮没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女子皱着眉头对另一个女子说：“真奇怪，刚刚有个人说他是项羽，问我是不是虞姬。”
“莫非他是在玩角色扮演，入戏太深？”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长安真是古韵悠悠，让人梦回千转，无比眷恋。”
“来看看我刚刚给你录的舞蹈，跳得真好！”
项羽回头一看，却已不见虞姬的踪影，他又遍地找寻，大汗淋漓，却再也觅不到一丝踪迹，或许虞姬已经坐上了火车去到他遥不可知的地方。
他落寞地走下城墙，随意找到一个酒馆，“老板，来一份肉夹馍，一份烤肉，一打酒。”他独自一杯又一杯，时光从他喝尽的酒瓶无情地淌过。
“顾客，我们要打烊了，现在都半夜了。”老板摇了摇躺在桌上醉醺醺的项羽。
项羽乃起身，摇摇晃晃地又登上城墙，现已没有一点人影，整个城市安静下来，沉沉地睡去，只能依稀地听见城墙脚下流浪歌手演奏琵琶的弦音。他伫立于垛口之上，俯瞰蜿蜒而过的护城河，昏暗灯光掩映下的枯树。
他仰天长啸：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前世卿为吾挥剑一刎，
今生吾为卿一跃而下。
永别了——
虞姬——”
项羽宛若腾龙般纵身一跃而下，沉睡的城市无人知道有一个人在此刻做了什么，唯有枯树上一只鹧鸪长长地哀鸣，响彻苍空。他的身躯化为一缕烟云，与缥缈的烟雨融为一体。
地狱的大门被“咚咚咚”地敲响，阎王爷不耐烦地起身，“是谁啊？大半夜的吵醒我！”
开门一看竟是项羽，“项羽？！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找到虞姬吗？”
“找到了，不，没找到。”
“到底找到没有呀，怎么给我绕弯子！”
“此虞姬非彼虞姬，轮回重生的虞姬已经没有前世的记忆了。”项羽心灰意冷地说着。
“哦，或许虞姬轮回前已经喝了忘情酒吧。就算这样，你也不必刚到人间一天，就急着回地狱啊！你可知今夕是何年？”
“我看到大街上的牌子上写的‘2023年’。”
“可惜了，从公元前202年到现在公元2023年，2225年啊你才有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你怎么不好好珍惜！你可以在现代好好生活，又何必急着求死呢？”阎王爷语气中带着一种责备。
“若无虞姬相伴，生又有何意义？吾此生只此一人。”项羽眼里闪烁着坚定的目光。
阎王爷无奈地摇摇头，“唉，真乃一个痴情郎。”
“我被你吵醒了，也睡不着了，不如跟我讲讲人间现今的新鲜事吧。我虽然掌控着人们的生死，但无非只能在阴暗的地府里日复一日地登记生死簿，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阎王爷递给项羽一杯茶。
“公元2023年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样，他们每一个人手里都有着一个小长方形的东西，可以发光，他们还拉着我，说要跟我合影，后来我知道那东西叫‘手机’”
项羽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现在已经是新中国，一切和平安宁，井井有条，人民安居乐业，没有战争。不像我们那个烽火硝烟的乱世，人民流离失所，动荡不安。”
“转瞬间，世界都已经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巨变，而我却依然乃不知有新中国，无论欧美，现在我真是大开眼界了。”阎王爷惊喜地叫道。
“然而，相比于以往的生活，我不太适应现代的生活。”项羽站起身，在阎王府里徘徊。
“为何？”
“高耸的大楼密密麻麻的，目之所及都是拥挤的人流，每个人的居住空间比起我们之前狭小得多。没有蜡烛，有的是各种各样新式的灯光，不过有点晃眼。大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汽车，还有熏人的尾气，让我透不过气来，我还是喜欢驾马而行。森林也越来越少，除了零星的鸟儿，看不到一丝野生动物的身影。河水也没有之前的那么清澈，现在浑浊不堪，还漂浮着很多或红或黑的袋子。”
“原来如此。每个时代都不一样啊，我曾听从现代回来的人说，他们现代是高科技的电子时代，虽然方便，然而也有很多的烦恼。他们还想穿越回古代呢！”阎王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阎王爷，能赐给我一杯忘情酒吗？”
“你可想好了？我虽然可以主宰生死，但是一切皆是因果因缘，自有其运转的规律，有些东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你若执意要如此，我也无力改变。”阎王爷叹息一声，从金色的酒瓶里斟出一杯忘情酒，递给项羽。
项羽接过酒杯，走出府里，踯躅于忘愁川畔，川水滚滚西逝，他拿起剑抽打着水流，却无法阻止水流的方向。川畔一颗黑色的桃树兀自绽放，花瓣如雨般纷纷散落，项羽拾起一片黑色枯萎的桃花瓣，曾经虞姬在落英缤纷的桃树下翩翩起舞，而自己则舞剑和之，他甚是想念。清冷犀利的月光从满树桃花的间隙里照射到了项羽手中的酒杯中，倒映出弯弯的月影。
他举杯邀明月，一饮而尽，徐行高歌：
“远赴兮
人间惊鸿一瞥，
寻寻兮
不过昙花一现。
往事兮
不堪回首，
樯橹兮
灰飞烟灭。
虞兮虞兮不复兮！
不忆吾兮奈若何！”
吟罢，寂寥的空气中只有酒杯破碎的声响，项羽沉醉了，仰面枕着月光躺在草地上。
无人知晓，他喝了忘情酒之后是否忘却了虞姬……
无人知晓，他何时醒来……
无人知晓，他醒来之后又去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