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儿
那天下午的第二节语文课,窗外的阳光异常明媚,那阳光洒到了我堆在书架上的校服上,伸手去碰衣服,满心都是温暖。那是我所熟悉的阳光,是我熟悉的温暖,这么温暖,照的我睁不开眼睛,却让我觉得我必须放下手中的一切去享受一下的阳光,我敢肯定,在我生命中绝不是第一次出现。
——于是我真的这么做了,我放下了手中的事,我放弃听课了,我去享受这属于我的阳光了。
思绪开始飘然,我开始顺着这束阳光去追溯它的来源。
在哪呢,在哪来着?亲爱的阳光,你是在哪里和我相识的呢?
记忆给了我回答:那也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应该是正值正午吧,毕竟阳光如此灿烂。我在那个地方东奔西跑。那是个很宽阔的地方,那儿是草原,到处都有山,却并不将这个地方包围,望去的是一望无际。那儿是什么地方来着?哦,哦!那是姥姥姥爷的家!那地方有个名字呢,叫什么来着?啊!
——阿贵嘎查。
那个地方啊,离我们家好远好远,开车要四个小时才能到,那是小时候坐在车里的我觉得要走上一辈子的距离。我会在路途上打算起来:长大后一定要买辆大车,要装上四个人还绰绰有余,它的速度一定要快,要四分钟就能到地方!
胡思乱想间,我就会到地方了。
这地方其实是个天堂,这里的空气和我们所有人呼吸到的都不一样,是该叫新鲜吧,我觉得还不够,我管它叫年轻的空气。我总会疯狂呼吸,呼吸这滋养了我姥姥姥爷一辈子的空气。我的目的是把我体内所有的浊气都挤出去,但是这浊气好像并不会对这个天堂产生一点影响,好像浊气到了天堂,也变得年轻了。于是我总是边呼吸边庆幸:姥姥姥爷住在这里,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记忆里是他们的堆积起来的笑脸,是他们温暖的怀抱,是他们一口蒙语说着想我们,然后眼眶渐红。
我们在那里做什么呢?我们在那里快乐。
我和弟弟会在那个小土房子不远处的地方堆起石头,把它们堆成车的模样,然后坐在“驾驶位”上,假模假样地发动引擎。我们叫它“机甲”。我给“机甲”的设定是能够用最短时间穿梭于宇宙间的飞行器。我又开始幻想,长大我驾驶着回到这片天堂的坐骑,一定要和这“机甲”一样快。要快到在上次姥姥姥爷和我们说再见时留下的眼泪还没落到地上时,我们就已经再次见面了。
即便当时如此想见面,我却从没想过要把姥姥姥爷接到别的地方。我觉得他们本身就是生存在那里的。他们就像是两棵大树,在我眼中,他们从出生起就扎根在那里了,那树根已经和那里的最底层的泥土融为一体了,再也分不开,也不应该分开。他们本该就在那,好像他们只要一直在那儿,就永远不会变老。
可是大人们好像不懂得这么简单的道理,爸爸妈妈把他们接到镇上来了。他们是坐了四个小时的车来到这里的,他们已经距离那片天地,那个小土房子,要花我小时候认为一辈子才能走完的距离那么远了。
临走时他们反抗了吗?他们一定想留在那里吧,为什么还会被带回来?是没能反抗过爸爸妈妈吗?还是说他们直接就妥协了?最后这个想法冷血的可怕,我自动替他们排除了。我想他们一定是哭了,为年轻的空气哭,为小土房子哭,为那个叫巴拉巴拉的小土狗哭,哭的撕心裂肺,最后哭不动了,无奈坐上了去往远方的车。
他们走后,那里的房子会变成什么样?那里的树儿花儿还会照样生长或者开花吗?那里的空气还是年轻的吗?那片林子还会唰啦啦地响吗?我真的无法想象,扎根于那里如此之久的两棵大树被“擅自挪根”,那里的生态系统还会不会稳定依旧?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都无从知晓,我能知道的,只剩下我发现姥姥姥爷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这个事实了。
他们脸上的皱纹,不知怎的突然想是肆意生长的野草一样遍布满脸,他们的眼睛也变得混沌了,那里面的黑眼仁和白眼仁的边界,就像老朽树木的纹理的边缘一样模糊不清了。他们的头发像落叶一样枯萎,失去颜色,然后掉落。
你看,我就说他们是树吧,他们现在真的在枯朽了。
我还是将他们如此快速衰老的原因归根于父母的“擅自挪根”。可这两棵树却还是表现出固执的顽强,为什么呢?我自己摸索出原因来了——他们一定想回故乡再看一看。
我没把这个我自认为的惊天大发现告诉爸爸妈妈,我去姥姥姥爷那里旁敲侧击了。
我们用蒙语,那是属于我们的对话,
“姥姥,你想不想回之前的家看一看?”
他们怅然半天——我知道我一定是猜对了。
“姥姥想啊,那等你长大成人后带我们回去。”
我于是默默把这个愿望埋在心底了。
后来我问:“那你们当时为什么就这么跟着来了?你们就算一直住在那里,我们也会去看你们啊。你们不想原来的家吗?姥姥?”
姥姥没思索一下,她的口齿已经很不清晰了,可她说的那句话却是我听过最清晰的话。
——“姥姥更想你们。”
于是我明白了,这两棵扎根于那片天地已久的树,当时被抽丝剥茧地挪根时可能还真就没哭,也可能是哭了,但没哭到走不动道,也有可能他们当时是欣喜着接受的。那个因为过于冷血而早早被我否定的设想,因为姥姥的一句话,成了数学中判别式的唯一解。
于是我心中的愿望也变了,不再是“带他们回去看一看”而是“快点长大,然后带他们回去看一看”
或者再简单一点
——在这两棵树彻底枯朽前,快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