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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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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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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旅行背篓


农具屋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常用农具,锄头、钉耙、竹筐、提篮、背篓、打杵等等,它们各有所长,形样独特。这些农具是父母劳动的好帮手,是年复一年地帮助丰收的功臣。墙角处摆放着三个旅行背篓,是母亲最心爱的宝贝。

旅行背篓是山村女性最常用的工具之一,其实与旅行一点也不沾边。这种背篓外形精致,做工细腻,篓身修长,如同一个玲珑婀娜的女孩。有人说它是女性背篓,女子专用背篓。更多人说它是旅行背篓,女性背着格外有气质,走到哪儿都是一处美丽风景。

母亲的三个旅行背篓新旧不一,都是用细篾精心编织而成。最老的一个背篓的竹色已经浅黑,篾缝间布满厚厚的尘土,常年累月的风化,和背篓融和在了一起。篓身破了好几个洞。篓带的成色要比篓身的颜色新许多,不是原装的,是后来更换的。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这个老背篓了,但每隔几个月,都要把它搬出来在阳光下晒一晒,用毛巾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她像给孩子洗脸一样心细,每个动作和眼神,都流露出深深的爱。

这个老旅行背篓,已经有四十年了。是母亲出嫁时的一件嫁妆。 母亲和父亲在媒婆的撮合下,看了门户,相互满意,决定在一起。母亲回去后,外婆还是心有不甘,但木已成舟,她还是接受了对女儿这桩并不满意的婚姻,还是给母亲张罗了嫁妆。外婆问母亲,想要什么样的嫁妆?母亲说:除了一个旅行背篓,其它的随便。这个旅行背篓,是外婆请当地最有名气的老篾匠精心编织的,每根篾都把表面的竹青刮掉,然后又用细砂纸打磨一遍,光滑如丝。背篓高80厘米,背口直径长50厘米,背身最细处只有20厘米,编织结束后,老篾匠又用朱红的漆色围着背口、背腰、背底处分别画了一道耀眼的圆圈,精巧得如同一朵向上盛开的桃花,灿烂动人。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外婆陪送了十二件嫁妆,六床大红花的喜被、两口木箱、两口粮柜、一个台镜和一个旅行背篓。这个旅行背篓,母亲爱不释手,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走访亲戚,都会背着它。

母亲五兄妹,她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母亲记得,她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一个大姑娘的十几年,生活的贫困一直没有改善。小时候,没有鞋子,夏天打着赤脚,冬天的棉鞋上破了好几个窟窿,露出的棉絮和雪花一样洁白。衣服不够穿,时常把哥哥的蓝色卡其布衣服穿在身上,大家都叫她“假小子”。每顿入口的食物也不固定,早上吃得土豆炖南瓜,中午可能吃得就是苞谷面饭,晚上为了节约粮食,每人一碗麦面糊糊。那个时候,她们几兄妹一到秋天,就掰着手指头数,最大的愿望就是早点过年,春节有肉吃,有新衣服穿,一年一套的新衣服只有在过年时才有此福利。

母亲八岁时才上学。她当时是极不情愿地去上学,因为家里太穷,她的大哥没有上学,她很多同龄的姐妹也没有去上学,她自己也不懂读书有什么好处。外婆给她做了许多思想工作,说了许多好话,她才背着书包走进学堂。母亲上学后,外婆对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布票从集镇上的供销社换回一匹彩布,给母亲做了几套新衣裳,每天把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她变成一个快乐的精灵。母亲也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母亲读了七年书,学过一些《论语》,背诵过几首唐诗,懂得一些文字之美。书香的味道把她培养成一个文静的女孩。她下学时,已经十五岁了,外婆却很少让她下地干农活,找来一些针线和破碎的布片,让她学习针线活,手把手地教她扎鞋底、绣花、补补丁。外婆手巧眼细,她扎的鞋底,线路大小均衡,扎实有力;绣花的图样,绣功深厚,栩栩如生。外婆做这些针线活的时候,从没有用过辅助工具,眼为路,手为尺,针和线是开拓工具。起初,母亲整日学习针线活,觉得无聊,总是心不在焉。外婆没读过一句书,干得农活,包干家务,精通针线。母亲被外婆的能干所折服。那些年代,日子过得穷,绝大多数孩子为了帮助家里减轻负担,帮着干农活挣工分去了。在外人眼里,外婆对这个女儿溺爱太深了,当时没有一个家长有这样另类的做法。外公和外婆有五个孩子,家里很穷,是典型的缺粮户,时常出现缺粮的现象,吃了上顿愁下顿。日子再困难,外婆从不让母亲下地干活,让她做这些看似无用的针线活,日子久了,母亲也会想不通,嘴里也会说几句抱怨的话。外婆见到她闷闷不乐,问了她一句:丫头,你是读书人,你明白什么叫女儿要富养吗?母亲想了想回答:女孩要气质好。外婆摇了摇头。母亲又说:女孩要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外婆摆了摆手说:都不对,所谓女孩要富养,就是要培养她心灵手巧,内涵丰富。母亲禁不住感叹,外婆虽目不识丁,却是最有智慧的人。

母亲除了学习一些针线活,也把家务包揽在自己身上。她学着外婆身上的样子,把女性的柔美深深地掌握,消化在体内,和血肉一起成长,成为一个显著的特点。

母亲和父亲第一次相识,缘于电影《庐山恋》。当年,为了庆祝土地承包到户的好政策,板仓村委会要放一场露天电影和村民们一起喜悦,地点在板仓岭。这个消息传到家住赵家湾的母亲耳朵里,她决定翻越三座高山,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专为《庐山恋》赶来。她到达阳坡时,双脚已经很累了,但板仓岭出现在她的视野时,身上的疲劳也随之减半。她正开心时,面前突然奔来一只大黄狗,眦着锋利的牙齿,汪汪地叫不停。母亲顿时惊慌失措,脸色煞白。这时,父亲背着一篓猪草从此处经过,看到母亲害怕的样子,顺手从路上捡起一根木棍,把大黄狗撵跑了。父亲见母亲是陌生人,了解情况后,笑着说,自己晚上也会去看电影。父亲送了母亲一段路程,两人相聊甚欢。在并不多的语言中,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里,母亲发现眼前这个高高的大哥哥却很顾家,有一种稀缺的气质。母亲寻找在板仓几位女同学,在父亲的指路下,她找到同学家,然后一起去看电影。天黑后,《庐山恋》在白色的大幕布上映,由于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看电影,现场鸦雀无声,眼睛珠子瞪着大幕布目不转睛。母亲望着海归女孩周筠和好学的耿桦在枕流石相遇,脑海里却是白天帮她赶狗的哥哥。

嗨,你好。父亲笑着说道。母亲突然回过神来,她完全不知道父亲何时坐在她身边的,在屏光的照射下,她看见父亲笑容满面,眼眶里满满都是自己的样子。这一幕,她羞涩地低下头。父亲从荷包拿出一包炒好瓜子,递给母亲,母亲含情脉脉地收到下了。

《庐山恋》电影和一包瓜子,这就是父母的爱情的开始。

父亲当年已经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对赵家湾多少有几份了解。自从看完《庐山恋》不久,他就去了一趟赵家湾,他不知道母亲的家在哪里,又不好意思向别人打听,就唱起了山歌。熟悉的声音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她出门迎接,把父亲叫到家里喝茶吃饭。他得知母亲很少下地里劳动,全部时间都在家里做家务,这给两人恋爱创造了很好的机会。那以后,他经常借打猪草、砍柴等之名到赵家湾去找母亲玩。

父亲频频来到家中,消息如风传到外公外婆的耳朵里。开始,外婆没有立即阻止他们,而是暗地里了解父亲的情况,打听后得知,父亲兄弟姐妹七个,加上父母,九人住地两间半的小房子里,不仅生活非常贫穷,而且父亲没有读过一句书,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家庭条件和自身条件,都配不上知书达理的女儿呀。为了不让女儿跳进“火坑”,外婆进行了非常大的阻碍。外婆收集了父亲的很多缺点,列了很多条父母之间的不般配,用文化差异、三观价值等爱情观试图来说服母亲,她以为母亲会迷途知返,断掉和父亲之间的联系,并请人写信告诉远在外省当兵的二舅,希望他能劝说一下这个单纯的妹妹。外婆在等回信期间,父母之间的恋情在逆境中反而更牢固,二舅的回信中,对母亲的感情一字未提,反而劝说外婆应该支持年轻人恋爱的自由。“不听话”的母亲,外婆把怨气放在心里,一个星期没有和母亲说话。

当时,父亲确实一穷二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和爷爷奶奶挤在一间又黑又矮的老屋里,老屋裂缝透风,夏凉冬冷。为了让母亲有个安稳的家,他请人打砖选梁,建了两间土屋。建新房的事都是父亲一个人亲力亲为的,没有让年迈的爷爷奶奶操心,展现出一个年轻男人应有的担当。这件事让外婆多少对他有点好印象。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母亲瞬间长大了。她每天很早起床,把饭做好后,再唤醒还在打呼噜的丈夫。父亲吃完早饭后,母亲便已经把家畜都喂饱。父亲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母亲把泡好的热茶放进崭新的旅行背篓,父亲不让她跟着去地里干活。母亲执意要去,用她诗意的语言描述出夫妻同心的奋斗之美,父亲被母亲的贤淑融化,用山歌来表达对母亲的爱。田地里,母亲对庄稼之事不懂,没有挖过地松过土的她,不知道锄头该从哪里下手,但是,她把松土的事交给父亲,自己把地里绿悠悠的嫩草拔起,这是家畜最爱的吃得食物,她以前偶尔打过猪草,换取过微薄的工分,这活儿她熟悉。临近中午,母亲把嫩草背回家,丢给家畜吃,它们摇摆着尾巴,吃着可欢呢。做好午饭后,她又背着旅行背篓给父亲送到地里去。她和旅行背篓合为一体,背着劳累又平凡的日子,奋力向前。

母亲很勤劳,很能吃苦,不仅很快学会了挖地,而且在奶奶的指导下,在家门前的一块沃地上,种满了辣椒、茄子、南瓜、四季豆、白菜等蔬菜,又在田梗上栽了一些桃子树、梨子树、杏子树、枣子树树等等果树,果园和菜园连成一片,摘蔬菜时顺便采几个果子,心里甜滋滋的。结婚头一年,她种的蔬菜一直都有余,她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外婆家送去,满满一背篓,疾风向前,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外婆家。外婆见到母亲,发现女儿成熟的速度很快,样子也有了明显的变化,白净的脸上被阳光晒得有了淡黑,细滑的手掌起了一层薄茧,但满嘴的幸福感透露着对日子的满足。看到女儿过得很幸福,外婆对父亲也完全释怀了,时常过来探望母亲,每次都住上一、两天。

阳光、汗水和泥土很快就把母亲最心爱的旅行背篓染旧。背篓上的朱红漆也逐渐掉色。家里的日子也如同脱了色的旅行背篓,矛盾多了起来。姐姐出生后的两年,我和弟弟又同时从母亲的体内出来,家里的日子艰辛了许多。母亲所有的精力只能照顾我们姐弟三,不能去地里干活了,家务有时也无暇打理。父亲从早忙到晚,特别农忙季节通常累得精疲力竭,回到家还吃不上一口热乎饭,抱怨如同烈火一般,从嘴里喷出来,一些脏话如同锋利的剑戟,穿进母亲的耳朵,刺伤她的心灵。母亲不想和父亲吵架,她一个人把苦水往肚子里吞,躲着父亲偷偷拭泪。有一天,母亲到集镇乐平里办事,让父亲照看我们,我们先是哭闹,又是无休止的淘气,还吵着他做好吃的,很快,父亲就崩溃了,他深深体会到,照看三个孩子比种地操心多了。

我两岁那年,在和弟弟的玩耍中,母亲发现我的“不正常”,走路时一瘸一拐,左手也握不住东西。她把我背到土(赤脚)医生家里,土医生很认真地瞧了瞧,拿脉诊断,说是我因为不小心摔伤了筋,喝几副中药,好好静养就会康复。他开了两副中药交给母亲,每顿喝的剂量和不能吃的食物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吃完了药,又静养了好几个月,我的手和脚还是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父亲和母亲又背着我到乐平里的医院检查,一位很有经验的儿科医生看了我两眼,便对父母说,你们的孩子残疾了,残疾的情况应该是先天性的,从母体出来时就残疾了。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母亲接收不了,他们很快又把我带到县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我确实是一个残疾孩子。落后的农村,家境贫困,大多数正常人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勤奋耕耘,才勉强填饱肚子。家里本来就很穷,我又是一个残疾孩子,贫困的深渊又加深了。

母亲的旅行背篓,从此发生了很大的价值。她为了保护我,不让我受一丁点儿伤害,不管走到哪儿,都用旅行背篓背着我。我在背篓里,和母亲一样高,右手采枝头的梨花,花瓣如同雪花飘落在我的头上;我在杜仲树上捉飞蝉,它的鸣唱在我的指间悠扬;我仰头摘了两个枣,我吃一个,另一个喂进母亲的嘴里;我要去和姐姐弟弟去堆雪人,她背着我站在雪地里,讲白雪公主的故事。母亲的这个旅行背篓,连接着她与我的呼吸与共,装载着她对我的厚爱与呵护。母亲年成累月地背着我,篓带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双肩,图形和麻花辨一模一样。

我在母亲的旅行背篓里一待便是两年。四岁时,勉强离开她的搀扶,歪歪斜斜能单独行走。母亲才松了一口气。六岁那年,我上小学读书了,学校离家大约一公里的路程。每天中午,母亲背着旅行背篓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下课铃响,她走到我的课桌边,从背篓里取出一盒热饭、一瓶水和几粒水果递给我。同学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母亲还要喂我吃饭,我生气地拒绝了,我觉得她是在可怜我,不耐烦地催她早点离开。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她在我的生气催促下,显得有些尴尬,举止都很不自然,反而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立即对我道歉说,你自己快点吃吧,不然饭菜凉了,对身体不好。然后她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我吃,双手托着下巴,开心极了。第二天中午,我以为她不会来了,但是她背着旅行背依旧准时地出现在校门口。那个年代太穷了,农田里有干不完的活,多数同学上学时都是早上携带的午饭,中午饭都是吃的冷饭,他们都羡慕我有个好母亲,我却对母亲的爱一点也不在乎。我自私地享受着母爱,却无半点感恩之心。许多年后,我读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合欢树》等文章,才深刻体会到作为残疾人的家属太不容易,他们要承受更多的苦难。特别是一个母亲,为女本柔,在困难面前,让她变得刚强。

一年后,外婆患上了重病。母亲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去外婆家一趟。弯曲漫长的山路上,母亲一个人,背着旅行背篓,里面装着蔬菜、面条和治病的药。一来一回几十公里的山路,比马拉松短不了多少,母亲有时走得双脚都肿了,还要去探望外婆。父亲心疼母亲,有一天,他跑到外婆家,把外婆背到我们家静养。外婆在我们家养病的两个月,父亲每次去医院给她取药,顺便都会给外婆带一些好吃的副食或面包,还给外婆买了一双新鞋。外婆想吃啥,也许只是不经意地在嘴边念叨,父亲都会下厨给她做好。外婆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对父亲的厨艺连连称好。那段时间,外婆全面了解了这个女婿,也看到他的“闲不住”,只要有点时间,就去找事做了,对于时间很苛责,是一个居家的好男子。她夸母亲有福气,对父亲一直赞不绝口。

一九九二年夏天,外婆走了。对母亲最好的人永远地离开了她。母亲极度悲痛,大病了一场。她只要看见载满母爱的旅行背篓,她就会号啕大哭,哭过之后就会发愣,自言自语一阵。只到秋风起,田间一片金黄,收苞谷的季节到了,又进入到一年最忙的时日了。母亲早出晚归,在地里掰苞谷。她左手撑着苞谷秆子,右手携带的小竹签把枯黄的外衣撕开,然后把金黄的苞谷棒子掰下,放进背篓里,然后装进竹筐里。她的动作好麻利,不一会儿竹筐就装满了。父亲劝她不要太累,她说自己再也不能消沉下去了,前面的路才刚刚开始。听完这话,父亲笑了。

那年秋收,家里收成几千斤苞谷,父母分工很明确,母亲负责掰苞谷,父亲负责背苞谷。劳动程度过大,母亲的旅行背篓的篓身断了几根篾,篓系也断了。父亲请篾匠把背篓修好,但还是无法还原最初的模样。背篓色泽发黄,蘸着尘土和汗渍,印痕着母亲的沧桑。

后来,日子真如母亲所愿,越过越幸福。板仓的面貌如一幅鲜丽的春景,四处散香。先是通了电,煤油灯照明的时代结束了。母亲一直背的旅行背篓也老了,已经不能贡献力量了。父亲想把这个破旧不堪的背篓丢掉,母亲舍不得,说这个旅行背篓是外婆给她最好的祝福,留着是一个念想。母亲把农具屋里最里处的墙角收拾出来,把旅行背篓安放在此处。

00二年,姐姐恋爱了,并确定了婚期。在准备嫁妆中,母亲也给姐姐做了一个旅行背篓,样式和外婆送给她的一模一样。姐姐嫁的地方,旅行背篓派不上用场,闲放实在可惜,就又带回了娘家。

那时的板仓,和我一样年龄的青年人都进城了,唯独我留在家乡。因为重残,只有家乡才能容纳我这个“废”人。在板仓,大家对残疾人的称呼叫残废人,一无是处的废人。听到大家叫我残废人,我会自卑,我会生气。“残废”二字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她除了低头难过外,心里萌发了别样的想法。

初中毕业后,我一直闲活在家中,二十岁时,已经靠父母养活了好几年。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头发开始花白了。那年新春,母亲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忧愁了,拉着我正常的右手说:儿子,你要救救你自己,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托人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呢!激动了好几天。正月初八,弟弟返城务工。母亲拿出姐姐带回的旅行背篓,装满了土豆种,叫我背上,跟她一起去地里种土豆。我惊呆了,站在稻场上,呼啸的寒风用力地抽在我脸上,一巴掌连着一巴掌,又疼又冷。我直接回答她,打死我也不种地,我吃不了这苦。母亲的眼泪瞬间哗啦啦地流出,哭着说:你在农村,不种地怎么活下去?不种地就会饿死。我就是饿死也不到地里去干活。我一边哭,一边瘸瘸拐拐地跑到屋后。我的耳朵里从风里飘来母亲在稻场的哭泣,她泣声很低,却很伤心,有一种无奈的绝望。在她的哭声里,我渐渐冷静下来,这些年我像寄生虫一样,除了吃喝,啥事都不干,这不就是在啃老嘛?脑海又浮现她和父亲为了供我上学、给我治病,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我不但没有任何感恩,反而对他们的付出消费得理直气壮。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混蛋。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回去了,跪在她的面前,用力地说:妈,我去。母亲抹了抹眼泪,开心地笑了。

母亲毫不费力地抱着背篓放在我的肩上,我跄踉几步,差一点跌倒。天啦!我连一背篓土豆种都背不动。母亲试图要拉我一把,这次我拒绝了。她扛着锄头、提着篮子在前面带路,我吃力跟在后面,刚走几十米,额头就冒汗了。母亲也走得很慢,在她花白的头发下面,背有些驮了。她问我未来有什么打算?我没有回答。她转身看了我几眼说:你的眼神里没有光,这是很可怕的,我知道你自卑,你是行动不便,但并不是完全废了,残疾不应该成为阻碍你前进的理由。然后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你看看我们这个地方,就是因为残疾人太顾及自己的面子了,不肯大胆地面对光明,结果输在与自己的较真上。

这些话平时母亲也说了无数遍,我一直把它当成耳旁风,从没听进去。我这次听进去了,她的话是有哲学的成份,我的路能不能靠自己走好,关键看自己能不能迈出第一步。

那天,我们母子俩走了很久才到地里。我不会种地,母亲松好土后,她把土豆种倒进篮子,顺着掏好的行子把土豆种疏密适宜地放进去,然后叫我按着她的样子放土豆种。我看了看,用手拃来测量土豆种之间的大约距离,然后就开始劳动了。虽然我的动作很慢,但心里还是觉得有一些开心。路人和母亲打招呼时,看到我在劳动,夸我能吃苦了,我听着也是甜的。那天,母亲忙到什么时候,我就干到什么时候。正午时分,太阳穿破云雾挂在天空,金色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暖的。

母亲每次出去干活都带着我,姐姐的那只旅行背篓成了我的劳动工具。除了雨雪天,它都会和我一起相依为命。母亲担心背篓系会割肿我的肩膀,用破旧的衣裳把背篓系裹了厚厚的一层,就是为了让我背得舒服一些。我背着它,走遍了家里的每一亩田地;我背着它,走进了每个亲戚家的门坎;我背着它,上坡过沟打猪草;我背着它,在春与秋的岁月里,做欢乐的自己。

第二年的秋天,家里的苞谷丰收了。母亲送了我一百斤晒干的苞谷,叫我背去卖,所获收入都是我自己的。第二天,天麻麻亮,我背着四十斤苞谷顺着绳子一样的曲窄小路向前走,走了两个小时来到河岸,那里通了公路,有收苞谷的车辆。四十斤苞谷,六角一斤,卖了二十四块。累得我全身湿透,休息好一阵,才缓过精力。回家的路,一直沿着山路而上,疲劳让我走得更缓慢,脑海里细算着卖苞谷的收入,除去种子、肥料和人力,基本上没有利润。深山里的人家都是挣得辛苦钱,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

我再一次提醒自己,我要学会自己挣钱,要努力地为家里减轻负担。我在深山挖过中药,在炎夏捡过知了壳,给集镇上的商家送过山货,也曾背着商品挨家挨户做推销。在艰难岁月的洗浴下,我渐渐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我不再是一个懒孩子。母亲的脸上,也时常露出欣慰的笑容。姐姐带回的那只旅行背篓,一直陪着我负重前行。它衰老的很快,颜色焦黄,含垢纳污。

00六年春天,我决定进城去寻找阳光大道。母亲没有阻拦,只是嘱托了一句:儿呀,你要坚强些,万一在城里过得不好,家永远是你的港湾。我出发时,她没有送我,而是父亲沿着弯曲的小路走了三个小时,把我送到送到乐平里的车站。我进了城。

在城里,我认识了很多残疾朋友,他们身患不同程度的残疾,面对生活一直心怀感恩,拥抱阳光,自立的力量深深地打动着我。我在城里种花、发传单、在木艺厂打磨等等,坚强而勇敢地生存着。每当困难来袭时,脑海里就会闪现出一个温暖的画面,母亲站在门口竖着大拇指为我加油。

00九年秋,我回到阔别三年之久的家乡。一路坐车到家门口。母亲开心地对我说,你走后不久,村庄就通了公路,你背的那个旅行背篓就再没有用过,但我把它放在农具屋里,保管得很好。我走进那间熟悉的农具屋,在墙角看见那个久别的旅行背篓,它和母亲的那个旅行背篓放在一起,还是我离别时的样子,母亲把它照顾得很好,没有一粒灰尘。

自从家乡通了公路后,我每年回去一次。家乡的面貌也在发生变化,肥沃的土地上种上了核桃、茶叶和中草药,农活轻松了一大半,收入却翻了几番。新鲜蔬果和商品送到家门口,农产品一车车拉出去。以管为桥,在家里可以饮用清澈的山泉水;以电为基,厨房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用电厨具。户户都安装了宽带电视,人人都用上了智能手机,幸福在欢乐的笑声中静静流淌。

村庄脱贫后,风貌更美了,绿水青山就像一幅巨大的屏幕,播放着四季美景。

今年春天,母亲又买了一个崭新的旅行背篓。还是老样式,背篓高80厘米,背口直径长50厘米,背身最细处只有20厘米,朱红的漆色围着背口、背腰、背底处分别画了一道耀眼的圆圈,精巧得如同一朵向上盛开的富贵花,灿烂动人。我问母亲有什么用处?母亲神采奕奕地对我说:村庄越来越富裕,环境越来越美,未来可能是一个优选的度假村,我和姐妹们组成了一支舞蹈队,背篓舞就是其中精彩的一个节目,它象征着我们曾用双肩背出的一片富裕天地,突出“勤”的主题。

夜幕降临,银白色的灯光下,母亲和几位阿姨,分排而站,背着款式相同的旅行背篓,在喜气的音乐声中,仰首,伸手,转身……没有专业舞者的华丽动作,却也整齐划一,有着独特的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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