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偏在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这是许多个事关许多人的相似却不相同的人生故事。
我们村叫棘子村。千百年来,乡亲们在这片狭小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村子四面环山,山上长满了棘子树。每年春天,万物复苏,青山如黛,棘子花开,阵阵山风夹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都会裹紧整个山村。棘子树果实成熟于夏季,每年雨季过后,门前小溪欢淌,碧草连天,那是我们儿时最为欢乐的时光。
然而,从小到大,在这个人口不足八百的小村子里,在左邻右舍方圆不过二百平方米的土地上,我看见了太多的苦难,太多无法言说的哀伤。
棘子山下,一个老人,用很长的一段时间向我述说,希望我能够明白其中的悲情。
我家就在山脚下,全村和大山最亲近的人家。前面的那户人家穷得很,兄弟们又多,轮着这个小的娶媳妇的时候已是家徒四壁。后来想尽办法勉强娶上了媳妇,生到第二个还是女孩却一心想要男孩,顶着被罚款的压力生了第三个,终于得偿所愿。可紧接着男人就得了肝病,一病一年多,最后病没治好,人走了,留下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还欠了一屁股债。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恰巧,村里有个光棍因为家里穷没娶上媳妇,媒人上门说这件事,他倒也不嫌弃。几天后,两人给乡亲们发了几块喜糖,简简单单的办了婚事,就搬到一块过日子。只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做过节育手术不能再生育了。老人说:“唉,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家里穷呢?”老话说:饥不择食,贫不择妻。以前总听书上说人世的种种悲情,可是当真正直面时才知道自己还是难以抑制内心太过浓重的哀伤。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家依旧很穷,逢年过节也难得见一回荤腥,家里从不买水果。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他家的小儿偷偷捡起我们吃剩扔掉的的苹果,一个人跑到角落里狼吞虎咽的吃。我知道苹果的芯是很苦的,可我分明看见他连种子都吃了,什么都没留下。
他母亲从不允许他跟我们一起玩耍,父母早出晚归,家里所有的活便都由他一个人干,烧水,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喂狗……毕竟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因此尽管每次被他妈发现了都铁定是一顿暴打,他还是常常偷跑出来跟我们一起玩耍,玩泥巴,玩捉迷藏……每一次被发现,母亲都会厉声呵斥他:“你都八岁了,你小弟才六岁,你能跟人家比?”然后就开始了不绝于耳的谩骂。一样的话从他八岁一直说到十四岁,而我们十二岁依旧在玩泥巴,玩捉迷藏。我清楚的记得,一次,我们一起玩捉迷藏被他母亲撞见,烈日炎炎的夏日中午,他赤着脚丫,光着膀子,低着头走在满是石子的山路上,像个罪犯。母亲跟在他身后不停的咒骂,用路边野生的藤条狠狠的抽打他的背,每挥动一下他的背上都会留下一道血红的印子,触目惊心。
其实,天底下是没有狠心的母亲的。
曾经我以为他母亲毫无人性,可是她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却是那么温和,总是很和蔼的喊着我们的乳名,轻轻的抚摸我们的头,有什么好东西也给我们玩,偶尔有好吃的也给我们送来一些,因此我一度觉得她很虚伪,但她也亲昵的喊儿子的乳名,有什么好吃的也都留给他,这又该做何解释呢?小时候我不懂,经常觉得他们就是像所有其他人一样的一家人。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在那个年代,那个境况下,一个男人一辈子没能有自己的孩子还给别人养了三个孩子这是多么难以让人接受的一件事! 在那男尊女卑的岁月里,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此间的辛酸苦楚又有几人能明白?天底下有那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打孩子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再后来,俩女儿高中没考上,双双外出打工,自此,她家日子也倒是一天天渐渐好了起来……
三个寡妇各自带着三个孩子,我以二十年的岁月为瞭望亲眼见证了他们的生命轨迹,见证了他们如何含辛茹苦的将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的全过程。
老天从来不会把悲情分离,让它们独自展现。
听父亲说,右边邻居家的爷爷原先是大队书记,长得人高马大,在我刚满周岁的时候就死了──病死的。当时村里剩了些花生种子,觉得扔了可惜,他就收起来用水泡过晒干后炒熟每天吃几个。可是,花生种子都是拌过农药的啊!花生还没吃完,便留下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与世长辞了。
邻居家的奶奶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中间几多困苦可想而知。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吃糠咽菜的把儿子送进了大学,儿子毕业后当了镇里中学的化学老师。我初三那年,他已过而立之年,儿子都已八岁有余。一次,借用他的教案,十六开的诺大的空白页上手书了十四个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鲜红的字迹,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也许现在的我们无法想象,大学校园里整天各种名义的聚会,异彩纷呈的party;食堂里每顿饭剩下的饭菜都能装满两个半人高的大桶;婚宴酒店做服务生时,我分明看见宴会结束后,那些鸡鸭鱼肉、各种精致的水果、点心还没吃就被全部倒掉,没有任何人为此而惋惜。有谁可以想象十几年前有人因为舍不得几粒花生米而死去?然后我总会不自觉的想起小的时候,想起那个冬天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的吃着苹果芯的男孩单薄的身影。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是因为世界改变了呢,还是只是因为我们长大了?
前些年,邻居家的奶奶得了痔疮,比较严重的那种,他带着母亲跑了很多地方依旧没能完全治愈,也就是从那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头发也变得花白。
上次十一回家,我走在路上,她一直盯着我看,直到很近很近的时候才把我认出来。我看见她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因为身体的原因颤抖不已,刚不过六十几岁的人完全没有了生气。看着她的脸我忽然想起我九岁那年我奶奶刚刚离世不久的一个下午,她和我妈站在我家门前聊天的情景。当时她还年轻,那天的夕阳很美!想起她曾给我和弟弟每人一袋很大很好吃的旺仔饼干。我看着她衰老不堪的背影,怔了许久,或许这就是时光吧,新旧更替,无法逆转。而我分明看见现在母亲额前白发斑斑的样子像极了那天的她,转瞬间她却已衰老到了这般境地,我因此而不敢想象是不是有一天等我突然回头,发现母亲也站在了垂垂老矣、时日不多的行列,突然间我开始深深地惧怕起时光。只是她还是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托起了下一代的春天,无怨无悔。
这就是我们棘子山下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像棘子树一样坚韧的女子。
至此,故事远还没有结束。
我家的后面是明伯家。听爸说在我妈刚嫁过来那年,明伯老婆就死了,留下三个呆傻的女儿,怕养不活就把最小的过继给了他哥哥。几年前他哥嫂又都死了,然后他又成了四个孩子的父亲。前年时候邻村要建高速公路时候,有个四十多岁的外地人把明伯的二女儿拐走了。
明伯女儿虽然脑子不太精明但长得都还可以,犹数二女儿最漂亮最能吃苦,能当个男人使唤。记得以前她到我们家挑水吃,每次都能一口气挑满一缸,来回四五趟中间也不歇息。家里穷,没东西吃,有人家有活忙不过来就喊她过去帮忙,干一下午给个鸭蛋或给个煎饼就行了,所以虽不怎么精明却倒也极受乡亲们的喜爱。没衣服穿,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别人穿剩下的衣服,我清楚地记得好几次见她大冬天只穿一条裤子,有些年份冷的时候腿上都冻的血肉模糊。别人问她冷吗?她说不冷。其实是没得穿。
当时各种法子都想了,报警,寻人启事,电视台......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明伯甚至亲自跑到南方找过好几次,一直杳无音信,至今生死未卜。
与明伯家挨着的是元爷爷,他年纪比明伯小比我父亲大,之所以喊爷爷纯粹是因为辈分高,人长得很壮实,腼腆憨厚,干起活来却不要命,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家里有四个孩子,早些年因为家里穷,老婆受不了这苦,跟别人跑了。一个大男人带着四个孩子,含辛茹苦把孩子带大,小儿子娶上媳妇后,媳妇回来了,一年后还抱上了个孙女。
好景不长。
一次车祸把他媳妇双腿轧断了,照顾的活全落在了他肩膀上,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未曾想几个月后传来了他出车祸的消息,据说脑浆都溅出来了。那正是我高二结束要升高三的暑假,我一个人呆坐在屋里待了好久。想起几天前他叼着烟卷蹲在我家门口,我问他最近都忙啥,他跟我说:“看电视呗,我就喜欢看《西游记》,看‘孙猴子’。”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至今想来犹在眼前。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大年初一,在我家门口的空地上,我们俩蹲坐在暖洋洋的日光里下棋的情形,我说,“你怎么耍赖?”“刚才看错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耍赖皮,真不要脸......”
一个大活人,刚四十几岁的年纪,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老天总喜欢把悲情集中展现,好以此撼动人心,密密麻麻悲情的像极了棘子树的刺。
元爷爷家隔着一个小湖是另一户人家,排行老二,乡亲们都喊他二哥,平日里以放羊为生,人长得丑,光棍一条,对母亲却极是孝顺。前年,他五十岁,娶了邻村一个寡妇,因寡妇有一个傻子女儿需要人照顾,就入赘做了上门女婿。可惜好日子过了没半年,媳妇又生病——瘫了,平白无故又多出俩累赘。这人心好,就连傻闺女加瘫痪的媳妇接到了自己家。
有迷信的人说,这人就是劳碌命,一辈子享不得福的命。
这些故事并不是杜撰而是我的左邻右舍演绎的真实的人生。
时光老人静默不语,无声的诉说着棘子山下的故事。
今年,我二十岁。却已从不同的人的身上看到了完整的生命轨迹,一辈子。不同人物,不同年纪,相似的悲情人生,由始而終。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场无休止的苦难,人都是有罪的,人生就是为了赎罪。那么请告诉我他们犯了什么罪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他们的生命轨迹崎岖潦草,像棘子树上长满的刺;生命的味道苦涩难尝,像棘子树浸出的水;但他们的生命却像极了棘子树的顽强与坚韧,逢旱而生。 他们为了儿女,倾尽一生,却不曾享受一分生活的甘甜。他们都是棘子山下的真英雄。
后来,直到高中,我才知道,乡亲们口中的棘子树就是酸枣树——野生,耐旱,生命力强。
再后来,我考入了大学,走入了城市。每晚学校外的广场上,大叔大妈在尽情的欢歌乐舞,音乐声声催天宇。我突然间开始相信原来人世也是可以如此的美好。我学会了用手机,用电脑,聊QQ,聊微信……置身于通信的世界里,感觉好神奇!我看见有人一个人就拥有很多漂亮的大房子;看见许多人都开着轿车,知道了什么样的被叫做宝马,什么样的被喊作奥迪;我看见很多人花钱大手大脚,一掷千金,我明白人原来人也可以这样活着;我看见同学们穿的衣服真好看,一天几身衣服轮着换,我突然想起我穿了三年校服的初中,想起我穿了三年校服上的高中,想起自己从初一穿到高三的那件外套。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存在,难道这里是天堂?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以前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坚持都没有白费,我赢了,我凭借着自己过往锲而不舍的努力,走出了农村,走进了城市。
小时候,父亲常说,你们都是大山的孩子,得像棘子树一样坚强、坚韧。
初中时老师就要求每人每天写一张练字、一篇日记,这一坚持就是三年,无一例外。后来每每我出手写字总能引起别人的一致称赞,只有我明白几句简单的赞扬背后承载了多少不懈的坚持。后来我以全班第一,全镇第二的好成绩考入了县里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三年来每天都到教室最早,晚上走的最晚,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没有人会知道父亲在炎炎夏日下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身影就是我所有动力的源泉,只是如此的简单与纯粹。多少次我禁不住想起天不亮就起床骑着破旧脚踏车一边一个麻袋送我跟弟弟上学的父亲,想起那些个清冷的冬日清晨里那个朦胧的背影。在浪漫的六月里,高考如期而至,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吧,我竟突然发起了四十度的高烧,因此后来分数出来跌落了不少人的眼镜。夕阳西下,我一个人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山风阵阵夹着花香,行走处平谷清风漾微波,又是一年好景。我却极度痛恨自己,那时,那绝望,抬起头仿佛都能听见漫山遍野的狗尾草摇头摆尾的叹息。爸却说,今年大旱,棘子树却长得非常好,男人要输得起,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男子汉顶天立地,天塌下来肩扛着,年轻受点打击有好处。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时间平淡如水,缓缓而过,而生活的道路却从来都不是平坦的。
今年暑假,我病了,病的很重,开始我没在意,后来越来越严重。我忍着病痛一个人跑遍了青岛大大小小好几家医院,医生诊断说情况比较严重需要尽快手术。手术那天我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手术室外的座椅上坐满了人,却每一个都与我无关,想起几天前还站在炎炎烈日下发传单的情形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后来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我只需再住半个月就可以顺利康复。我就这样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等六个小时后麻药自动失效。伤口真疼啊!我躺在床上使劲咬着牙一声不吭。第二天,忍着疼痛下床,一个人刷牙、洗脸、打水、买饭,每走一步我都要紧紧的咬着牙,有好几个瞬间我感觉我的牙齿被我咬碎了。邻号病房里有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手术一星期了都疼的不敢走,每一步都要让他妈搀扶着,好几次大发脾气,还有几次疼得大哭。所有的患者都有人陪伴照顾,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有人说对我说,唉,年轻真好,康复的就是快。我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我每走一步撕心裂肺的疼呢?后来因为开学的原因,我提前出院了,伤口还是疼得厉害,不敢坐,不敢走,一走就是针扎般疼痛。老师很关切的问:“要不要给你放几天假?”我说不用了,我可以坚持。我以为我不一定可以,结果我做到了,没有任何同学发现我的异常。那时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任何人像自己一样在意自己,照顾好自己不仅是对自己的负责,更是对所有关心爱护自己的人的一个最好的交待。
有很多人说这个一个拼爹的时代,觉得我们是不幸运的,有那么多的官二代、富二代,有那么多的高富帅、白富美,我们凭什么去赢?只有我知道与同村的玩伴们相比我已是多么的幸运。去年在那个小山村里,当我和我的双胞胎弟弟一同考入同一所大学不知羡煞了多少人。我想说我从来没有因为贫穷而放弃过努力,我的自卑、怯懦、不勇敢,我的洒脱与昂扬,还有沉默的哀伤,都一定程度上转化为了我奋斗的源泉。而我,也一直在相信——越努力,越幸运。
大学里我学会了上网,我帮自己取的网名是“棘子树”,一个看似很沉重的名字,借以告诉自己不要忘记那些生命里最为寒冷的日子,告诉自己要坚强、坚韧,逢旱而生。签名是:My heart will go on。我不知道,也不想,也不需要去和他人作攀比,我只相信: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哪怕还活着一天,也要努力让生活更好。
冰心说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是悲凉。
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注定无法经历所有的人生,但我们却可以从他人的生命里找寻到自己的影子,我们经历困苦,眼见悲情,瞭望幸福,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够记住,提醒我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向上,努力让生活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