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1年7月13日,也就是清顺治十八年立秋这天,天色萧森,竟然早早地下起雪来。刚逾知天命之年的金圣叹“背插招旌,口塞栗木”跪在刑场,身后是刽子手和寒气森森的鬼头大刀,左右身旁是同他一起行将被斩的士子十七人,他们这片方圆的周围,是群官兵士、百姓亲众。现场只有窸窸窣窣的风和雪的声音,时不时从围观亲众中流出几点抽噎。监斩官藏在监斩台后,等待辰时。
金圣叹大概没想过自己会名载史册吧!自己不过是个枉读了几册圣贤书,又喜欢对前人作品指指点点的贫苦秀才罢了。虽然自命“才子”,到底不过是个虚名。
不过说到了“才子”,古今“才子”为金圣叹所认的,倒也还真有那么几个:草草留下一部《庄子》便化蝶乘鹏、来去虚实的庄周;佩兰怀玉,长太息以掩涕兮写罢《离骚》便纵身汨罗的屈平;受辱发奋以著不朽,成就五十二万言《史记》的太史公司马迁;忧国忧民惊心溅泪在草庐问广厦一生得成《杜工部集》的杜子美;心思奇绝笔力挺健,排天罡、列地煞书成《水浒》一百回的施耐庵;还有一个,敢教封建都打破,愿得有情成眷属,传世一部《西厢》的王实甫。
金圣叹点了《庄子》,订了《离骚》,评了《史记》,斩了《水浒》,注了《工部集》,又圈了《西厢记》,成其《评<六才子书>》。他的评点,如经书注释,引着读者窥见书文妙处;还勇于改动原文,自己写上个“奇”、画上个“妙”,自夸点评无与伦比。这些不算,金圣叹喜欢的还有“借题发挥,议论政事”,视“水浒”之名为“恶之至,迸之至,不与同中国”,把梁山好汉看作“犯上作乱”;又当一百零八好汉是“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说高俅一帮狐群狗党是“乱自上作”。至于《西厢记》,金圣叹宣扬儒家的“忠恕孝廉”,又高歌崔莺莺、张生于礼教之反叛……诸如此类。
就这样一些文学批评的“小事”,想来金圣叹大概还不足以名载史册。
然而金圣叹似乎又是想能名载史册的,否则又怎会在斩首前夕留了那句妙谈。
还是顺治十八年立秋,不过时间得放到三更时分。雪大概是这个时间开始下起来的,羁押在狱的金圣叹大概会从狱卒们的交谈中听到这个消息。可惜牢墙太高攀之不得,铁窗太窄望之不出,烛火在忽而的噼啪声中闪烁,狱卒的闲谈也前言不搭后语。金圣叹想必是问狱卒要过坛酒的,而那狱卒缩一缩肩,骂了句什么便无后话。既然没有酒,长夜漫漫不能一醉,未免太无趣了一些。
金圣叹又唤了狱卒,说“有要事相商”。狱卒心算,既是将死之人,还能有何要事?想来才子临终也是俗人一般,大不了是些妻儿老小如何怎地交代的事情。这狱卒懒懒地走近了金圣叹,目视之,金圣叹脸上没有一点儿将死的恐惧、临了的悲情,眼里混的不知是灵光还是慧黠。有意思,且听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金圣叹见狱卒走得近了,隔着牢栏凑近狱卒耳朵,左手抬掌虚护住声音,右手指了牢饭的余残,悄声说:“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言罢哈哈大笑,歪了身子斜躺在冰凉坚硬的狱床上,大笑不止。旁人侧目,多的是牢犯们被吵醒后的骂声。
那狱卒愣愣地转过头看着大笑的金圣叹,心底没有一点儿气。眼里这个须发凌乱的人不再是那个俗人一般的人了,现在的他才是个才子。倒不是因为花生豆干,亦不是因为核桃,是那死亡阴影下的渺小人儿骤然放大的身姿,是那临死前向人间的淡然一瞥。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狱卒骂住了狱中的其他声音,金圣叹也笑歇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空气中又只剩下烛火忽而的噼啪声响。狱卒回到自己该站的位置,睡意全无,想到的是金圣叹入狱的缘由:
(顺治十八年)吴县新任县令任维初为追收欠税,鞭打百姓,亏空常平仓的漕粮,激起苏州士人愤怒。三月初,金圣叹与一百多个士人到孔庙聚集,悼念顺治帝驾崩,借机发泄积愤,到衙门给江苏巡抚朱国治上呈状纸,控诉任维初,要求罢免其职。朱国治下令逮捕其中十一人,并为任维初遮瞒回护,上报京城诸生倡乱抗税,并惊动先帝之灵。清朝有意威慑江南士族,再逮捕金圣叹等七名士人,在江宁会审,严刑拷问,定叛逆罪,处斩首之刑。
“为官无德,草菅人命。”狱卒心说,“明日便要行刑了”。
次早,狱卒押了金圣叹等十八人赴刑场。刑场周围早已围满了百姓,十八士子的亲众披麻戴素,雪落白头,见了囚车,恸哭呼号。金圣叹披枷戴锁,从容如旧,岿然立于囚车之上。
官兵站定。诸犯反接双手,插了招旌,排开跪下,哭嚎告苦。刑场周围的亲众哭号更盛,甚至无关百姓也愤然切齿。唯有金圣叹跪于居中位,闭目视天,不露悲喜。
风雪萧然。
“爹爹!爹爹!”
金圣叹听见熟悉的呼喊,早将心神收了回来,眼睛看向声音传出的地方。
人群中挤出的,是金圣叹小名唤作“梨儿”和“莲子”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面对即将永诀的慈父,更加悲切,泪如泉涌,想要冲上刑台,却被兵士死死抵住。金圣叹心中难过,眼中却盈出了笑意,让两个儿子莫要上前、莫要冲撞。
隔了兵士,金圣叹对两个儿子高声呼喊:“吾儿莫哭。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何须哭焉?且听为父出一上联,你二人对来试试。”
于金圣叹而言,刑场似乎是纯然安静的,没有群官兵士,没有百姓亲众,没有生死决绝,在这风雪萧然的天气,他眼中只有自己的两个需要安慰的儿子罢了。金圣叹吟出了上联:“莲子心中苦”。
可是对两个儿子来说,现在又岂是对对联的时间呢?莲子心中苦,“怜子”心中苦,两个孩子心中怎能不苦?
看两个儿子跪在地上呼天抢地、肝胆欲裂,金圣叹也不免面露悲切。“吾儿莫哭,为父来对下联:梨儿腹内酸”。自己就要离儿而去,金圣叹腹内又怎能不酸?
莲子、梨儿恸哭不止,风雪依旧。
监斩官乘着轿儿来了。绕过人群,下了轿,背着手登上刑台。细而精的眼睛在全场扫视了一圈,朝随侍摆了下手,示意他指挥兵士让百姓噤声。一阵官兵的厉呼和击打痛呼之后,众犯口中也被塞了栗木,整个刑场全然只剩了窸窸窣窣的风和雪的声音,时不时从围观亲众中流出几点抽噎。监斩官藏在监斩台后,等待辰时。
天际白光愈盛,风雪都悄然停了,计时的兵丁向监斩官报了时辰。监斩官起身宣读众犯罪状,完毕之后,让人解了众犯,送上断头酒肉。金圣叹举坛饮罢,慷慨笑曰:“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
监斩官问是否再饮,金圣叹摇头,高声吟道:“天悲悼我地亦忧,万里河山带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唁,家家户户泪长流。”
金圣叹吟罢,监斩官从签令筒中取了签令牌,抛掷落地。寒光闪过,金圣叹同十七士子一众身首异处。法场之上,唯血腥触鼻。
相传,金圣叹人头落地之时,双耳中各滚落一个纸团。刽子手从血泊中捡出送呈监斩官,打开来看,一张纸上写了“好”字,另一张写了“疼”字。
斩首的感觉如何?金圣叹用一种行为艺术般的黑色幽默告诉了我们——“好疼”。
金圣叹,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