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很小气,小气到一分钱能唠叨好几天。有时想,倒有几分像吴敬梓小说《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但不同之处,他只是对自己。由于父亲工资高,加上母亲工资,我们家虽兄弟多,但经济条件还算可以,每月总还有一些节余。可父亲生性就是对自己小气苛刻,甚至吝啬,恨不得一分钱当十元来花。记得小时候,父亲的一双袜子缝补了很多次,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其丢掉,为此父亲与母亲争吵了好多次,只到一个月后还听父亲在为此事唠叨。就此,母亲总爱说他是吝啬鬼和守财奴,而父亲从不会计较母亲的说词。
父亲去世快一年了,此时想起父亲,又觉得不应该用严监生来喻之。其实,我的父亲很大方,大方得就像是默默无闻的大地,无私而宽厚地给予万物生长的养分,而不求回报,却少于人的理解!他对朋友和亲友,宁愿自己吃亏,也要做足自己的面子。小时候过年,我总是见父亲在家宴请他的同事朋友。事先,他对菜的品种总要费一番心思,特别是例菜谱,就像是在研究技术课题,要反反复复拟好几张纸。他对母亲的要求是,菜碗必须要用大碗,且大桌子要摆满,甚至菜碗要堆叠起来,只要少一个菜就会与我母亲急好几天。每次请客后,可苦了我们家的几张嘴,那就是热了好几次的剩菜要吃好几天,所以我最不喜欢父亲在家请客。
要说过年,忙的是我父亲。忙的不是他事事亲为,而是张落采购和与卖主杀价。我父亲讲究,菜不能少,品种花样要多,这可辛苦了我母亲没日没夜的做,家里到处堆满了半成品的菜。其实不仅是菜,而是浓浓的年味。关财门开财门是我父亲最乐意做的事,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随之而来的是我父亲对我们兄弟的祝福声。事隔多少年了,那浓浓的年味和噼里啪啦的鞭炮伴随父亲的祝福声依然还在心里游荡和回响。
父亲有一双宽厚略带粗茧的手,年轻时候做钳工留下的。这双手的温度陪伴着我们四兄弟的成长。父亲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用他宽厚略带粗茧的手在我们四兄弟额头上摸一摸,如果兄弟们额头温度适中,他就会心的笑一笑,然后拍拍我们的屁股说,去玩吧。话语中包含了一个父亲的责任和愉悦。如兄弟中有异常,他眉头一皱,是不是发烧了?他会马上带着一兄弟去厂医务室检查,直到没毛病才彻底放心。如果遇到出差回来,我们兄弟们的额头就会逐个成为他反反复复研究的对象,不到紧锁的眉头全部舒展开来,那就不会完。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那双宽厚略带粗茧的手再也没在我额头上探体温了,那肯定是父亲认为我已长大成人,不需他的手再去呵护了。但我清楚的知道,父亲的内心其实还在一直呵护着我,只是方式改变了而己!
由于工作变动,我去了广东。我就成了他唯一牵挂的儿子。他牵挂的方式就是打电话。打电话费钱,总喜欢唠叨的他,反而言语变得简短了,仿佛听到了我的声音,他的心才会彻底放下。有时,我也给父亲打电话,他每次接到我的电话,语音中很是激动,说得最多的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在外不要省。最后说打电话费钱,不说了,就把电话搁下。其实,他有一句话也是我最想对他说的。但我知道,说了也白说,他的生活依然离不开省。他之所以省,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一切为了儿子们能生活更好。
父亲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好酒。中歺和晚歺总要喝二两。他自己喝酒不讲究,喝的都是十几元的散装酒,只要有一碟下酒菜,哪怕是热了又热的剩菜,也总能尽兴。尽兴之余满口人生大道理,既是说给儿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喜欢读三国,酒语之中三国典故随口就来,并能译出一些人生哲理。
生活上,他对自己苛刻有加,常年积月穿着平简,一件衣服得穿十多年,就是篮色洗成了白色,依然穿得精神抖擞。有一次,他与同事们在一起喝酒,其中一位叔叔把我扯过来,满嘴酒气悄悄对我说,别看你爸穿着陈旧,但很干净,就像他的人一样干干净净。那时我小,对这位叔叔酒话之意似懂非懂,而莫然置之。现在想起那位叔叔的话,这恰恰是对父亲的为人及真实生活的最好评价。现在即便是儿子们大了,为孝顺他,给他买的衣服情愿压在柜子里很多年,也重来舍不得穿,其意不想儿子们再给他买。儿子们买的好酒舍不得自己喝,总要留给儿子们回家来一起享用,似乎只有与儿子们共饮,才能体现好酒的价值。
父亲在我们兄弟们面前时常有句喜欢唠叨的话:你们小时候,我是一桶衣一桶衣的洗……。起初,我不理解父亲的意思,只是感觉听着别扭。父亲去世后,我才深深体会到父亲的意思。他并不是希望我们记住他的辛劳,而是看着我们长大后,总会想起当年进澡堂的事,而是感慨时光的流失。我们兄弟四人,小时候都随父亲进厂澡堂洗澡,换下来的衣裤自然留给了父亲洗刷。每次,我们都是最早进澡堂,最后从澡堂出来的总是我父亲一个,他提着一大桶衣服,在路灯照射下疲惫地往家走。当年父亲趴在地上洗衣裤的情景,现还记忆犹新。父亲蹲着躬腰趴在地上刷衣,脸上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几次汗水流进了眼里,张不开眼,他用肩上披挂的毛巾使劲一擦,眯眯眼继续刷。旁边的衣服堆成两座小山,直到一座山消失后,他站了起来,深深地舒了口气,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汗,将一大桶子用脚踢进放水管中,开始一件一件地用水过衣裤。父亲是一个事业心好强的人,由于祖父家庭条件受限,父亲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父亲参加了工作,从事车工、钳工工作。青年时期,他上进好学,积极要求进步,进厂不久加入了中国共青团,并曾担任过厂团委副书记。由于个性和家庭出身问题,他放弃了从政机会,而选择了钻研技术来报效祖国。只读了小学四年,这给他钻研技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但这些困难并没有阻碍他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理想的追求及探求科学技术的决心。他白天要努力工作,晚上还要积极上夜校,并挑灯苦读,时间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可晚上大好时光却用在了澡堂子里,想之回家后又得挑灯夜战苦读。
父亲澡堂子里的时光并没有影响他的进步,经过几年废寝忘食的刻苦钻研,他举一反三将工作实践与书本理论知识结合起来思考,终于研透和掌握了全部的机械原理与技术,成为了厂既懂实践又懂理论的技术骨干,并进入了厂技术攻关小组,与同道们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为厂技术革新立下了汗马功劳,实现了他技术报国的理想,受到了市机械局及厂领导的高度评价和重用,不久破格提升为厂工程师,并多次受邀为湖南大学等多所高等院校授课,倍受大学生们的好评。
父亲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好人,他的好被个性和脾气掩盖了,因而容易得罪人,甚至是一些亲人,所以往往不被人理解。在我记忆的碎片中,有一件事让我耿耿于怀,那就是父亲起初非常不支持我画画。认为画画是鬼画符,没多大出息,倒希望我这个曾是机械大修钳工的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今后也当一个机械工程师。
初学画画时,我在家也偶尓静物写生,可我父母家房子小,六人挤在不到三十平方的两间屋子里,给静物写生带来了很大困难。记得,那是进入八月的一天晚上,天出奇的热,家里人早早就岀去找地纳凉了,这给我静物写生创造了条件。我经过左腾右挪,就像堆积木一样终于腾出来了一小块地,勉强放上了一组石膏几何形。此时,真有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我把家里像萤火虫一样的小灯换上了大灯泡。一切准备就绪,房子里的温度剧升,赤裸的上身汗流滚滚,湿透了整个短裤衩。刚坐下起个稿,忽然画面移动出一块阴影。我猛回头,只见父亲站在身后,一双眉锁得紧紧的,脸黑得如包公。他厉声呵斥,你把屋子搞得热烘烘的,准备炼钢呀!我没在意父亲的表情及呵斥,知道他是舍不得这电费,并回了他一句,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我的这句话导致了父亲脸上的怒色升级,比包公还瘆人。他怒吼了,你要炼钢就死岀去炼!并跨上一大步说,我让你画,一手迅速掀掉了几何石膏摸型后的布,眼看凳子上的石膏模形要掉落下去,我疾速地扑了过去,才避免了石膏摸型的破碎。此事之后,我与父亲之间隐约地产生了一些隔阂,至到三年后我考上大学,父亲的脸上依旧没挂着笑容,只是调侃了一句,鬼画符也能考上大学,但最终还是理解了我的选择。
写父亲之所以会想到严监生,是因为一件小事。有一次,家里水管漏水,漏得并不大,一滴一滴的关不住。父亲好奇去看看水表,水表既然不动,内心窃喜。于是,他在卫生间放满了几个大桶,滴水声从此就成了我家的一个音符。我曾问过父亲,您这是在占小便宜,一滴一滴水能省出多少钱?父亲回避前者反问我,小钱不省何来大钱?其实父亲的内心有一个承诺,要以自己微薄之力,积少成多,绝不给子孙后代增添任何经济负担。父亲内心承诺一生都在践行,退休后,本可在家颐养天年,与朋友们摆棋寻乐,可己近六十的他却选择了抛家别子,孑然一身前往广东打工,过着梦劳魂想的日子。在他生病卧床的几年,花费了大量的医药费和护理费用,全都是用他自己省吃俭用和小气积累出来的存款,没给儿孙们增添任何经济负担!
父亲的平凡造就了他的善良、宽厚、仁爱的品格。他的品格犹如一抹阳光,时时在温暖我这个已渐渐变老的儿子的心。他一生的勤劳节简和对自己的小气吝啬,都是在践行自己的承诺,他用自己的脊梁撑起了一个家,是一个伟大而善良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