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政策放宽,干完生产队的农活,农民自己可以种点菜和其他农作物。母亲利用农闲开荒,种花生。每年夏秋两季,都有收获。积攒下来的花生,可以榨一槽油。等到了秋天,花生送到离外婆家近的龙陂油寮榨出油来。
我五岁那年,寒露风过了一段时间。某日,我跟着父母去榨油。我们早早吃过午饭,约摸午后一时许就到了油寮。
每年这个时间,农民积攒的花生,从山上检的木梓桃,一股风样涌进油寮。热闹的油寮,如乡村集市。十里八乡的农民,有肩挑的,有板车拉的,把各家收获的宝贝,送到油寮来。
那时候,没有电动机械榨油坊。农民榨油,要到挨近山区,有自然流水,又有较高落差的乡村油寮。师傅利用流水落差,引一股清泉来,推动寮外水车,水车带动寮内碾轮,在碾槽里转圈圈,欸乃地,或者吱吜吜地发出声响。声响单调低吟,日夜不息。
带壳的花生,在碾槽里被反复碾轧成花生泥。花生泥上笼蒸熟。装填进地上摆放的蔑编圆框,圆框用稻草垫底。余出的稻草头尾,向圆框内弯折,裹住蒸熟的料泥。师傅赤脚压紧,一脚一脚地踩踏结实,做成一个一个麸饼。麸饼放进榨槽,排列整齐。榨槽很大。砍下深山胸径一米以上的千年实木,挖空肚子做成。麸饼留下的空隙,用长方形实木楔子填充。填充满了,还用楔子往里挤。挤不动了,用木锤击打。师傅扶住悬在寮樑上的木锤,一边向后退,一边向后高高摆起木锤,摆到极限,转而急速反身疾走,顺势向前,瞄准最后一块楔子,用力推出木锤,松手。在反作用力和木锤惯性的帮助下,木锤重重地撞击楔子。师傅推出木锤的一刹那,他的胸腔里,冲出一声洪亮简单的“嘿”声。接着就是“铛”的一声钝响。间歇性的“嘿”-“铛”“嘿”-“铛”声,在离油寮很远的山道村庄,也能闻听到。打进去一块楔子,再增加一块。打进去的楔子越多,对麸饼的压榨越狠,油出得越多。直到榨干麸饼里的油才罢休。这是力气活。寮内柴火旺盛,热气腾腾。颗颗油光锃亮的液珠子,从师傅头上,脸上,赤膊的上身流下来。我新奇地看着。不知道那是汗,还是油。
榨油要排队。从早上排到晚上。来榨油的农民,二十四小时接连不断。我们到达时,队伍已排得老长。各家的原料,多少不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上。男人女人们,在油寮外,或坐或站,认识的,不认识的,不避生熟,开聊起来。找到了亲戚朋友同学。又找到了共同的亲戚朋友同学。A等于B,B等于C,A也等于C。等量代换。很快,人们之间,不是亲戚朋友同学的,也成了亲戚朋友同学。同姓的,不同姓的,称兄道弟,称姐道妹,呼伯唤叔,伯母婶什么的,熟捻起来。拉上了关系,自然可以找到共同的话题。他们聊到了今年的天气,庄稼的长势收成。谁家嫁了女,谁家娶了媳。老张家和老李家有过节。廖婶家添了新丁。孩子们见面就熟。在附近做起游戏,过起家家来。追追打打,叽叽喳喳,小鸟一样。父母们会互相问起,几个孩子,多少岁了,男孩几个,女孩几个。怕孩子们走远了,父母们时不时地,大声叫着自己孩子的名字,提醒着快回到身边来。怕孩子们打闹过了头,发生争吵打架,又提醒着要让着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记得,我就在那群瞬间混熟的孩子们中间。彼此之间,不知道姓名。可能打听了对方的姓名,现在也忘了。我和他们建立了短暂的友谊。榨好了油的,提前离开了。我父母随着队伍慢慢前移。新来的人不断加入。队伍还是那么老长。不见缩短。我的老朋友离开了,新朋友又来了。时间,在人们谈谈笑笑,在孩子们嬉嬉闹闹中,悄悄流逝。太阳,随着时间流逝,一路向西。
后来听母亲说,晚上十一点多,才终于轮到我家。晚上七八点钟,我被父亲送到了外婆家。吃了晚饭,睡觉了。父亲吃了饭,打包带饭给母亲吃。玩了一天,我也累了。可父母好像牛一样,不会累的。我小脑瓜里生出这样的想法。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在少年空白浅薄的意识纸板上,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只是现在异常分明。父亲和母亲,一直值守在队伍里。
等父亲叫醒我,油榨好了。父亲来接我一起回家。父亲后来回忆,我们启程回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两点钟。
寒露已过,已是深秋。空气比白天冷了许多。一股凉风拂来,一个激灵,我完全从先前的懵懂知觉,苏醒过来。瞌睡离我远去。我要求下地自己行走。趴在父亲背上,父亲坚突的肩胛,磕得我前胸生疼。父亲拒绝了我的要求。
父亲背着我走在前面,手里执着浸染了油渍的稻草做成的火把。母亲挑着油担,小心翼翼走在后面。一槽油,不多,母亲却像挑着千斤重担。母亲说,火把在前,后面的人才能看清路。父亲边走,边时不时地要侧着身子,让火光照向身后。有时要提醒母亲,这儿有个沟,这儿有道坎。如果难走的路蛮长,父亲还要停下来,先照着母亲顺利通过,再按一前一后的秩序,继续前行。生怕母亲看不清路摔倒。那时的油,十分珍贵。一槽油,够我家吃一年。
就这样,我们一路行走,向家挪动。
天上没有月亮。火把烧破了黑色的天幕,露出一个比火把大一点的白洞。周围黝黑的看不到边际。我白天一路蹦跳玩耍,看见的那些蹲踞的村庄,站立的树林,灰白小路,通通隐藏在洞外。一两声寂寥的秋虫鸣叫,一两声犬吠,更增添了凉飕飕的感觉。只有这个洞,裹着火把,才是明亮的。因为明亮,而心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