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飘来一个人形,衣袂飘荡。全身白色。白发白须。有头无形,没有五官。手脚有形,看不见穿着的鞋,却能行走,拂袖而去。一股仙气,扑面而来。快要与东子擦身而过时,东子愣了一下,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很快,东子向小路的右侧让了一步,左为大。爸爸说了,遇到大人,要有礼貌。
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人。自从三年前,父亲在柳河湾放养鸡鸭以来,东子学余都是在柳河湾度过的。一起在柳河湾放牧的春古,老梅,老张,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没有不认识。知道他是哪个屋场的人,住屋场的哪一头。哪个有没有老婆。有儿女的,知道他儿女在学校哪个班级。还知道春古,他老婆生不出孩子。听人说他老婆晚上会偷偷地跑出来,和另一只屋场的老光棍睡觉。甚至他们的习惯都熟悉。像春古,有个习惯,是到了柳河湾,第一件事,要在靠近东方红大队的河坎下拉屎。拉完屎,会对着他家的鸭群哭丧似的吼上一嗓子:唉嘿嘿。走私的鸭子,吓得扑啦啦地回归到鸭群去。
与白色人形对面相遇的时间,都是早上七点许。浓雾天。烟霭蒙蒙。米汤一样混。这时,爸爸赶出鸡鸭,东子随同来到柳河湾照看。爸爸就回家喂猪去了。空旷的柳河湾,除了鸡鸭,就是东子了。其他人,没有爸爸勤恳。他们要八点以后才会出现。那时,东子家的鸡鸭已抢了鲜,吃得半饱了。
也许是一个新来的伯伯吧。东子没有多想。
柳河湾,是柳县一条旱河。当地人叫旱河坝。官方取名柳河湾。汛期涨水,塞满河坝。汛期之外的时间,整条河坝就是一条深坑。坑中一条蚯蚓小溪,轻轻地流淌,仿佛忘记了时间。其实,这就是涡江故道。历史上的涡江,可能从此经过,后来改道去了别的地方。也可能是洪水临时撕开的一条伤口,洪水走留下旱河。这样一条被母河遗忘的旱河,只在汛期来临才会得到亲近,理所当然地成了蓄洪区,总算能造福百姓。没有成为废物。不是汛期,旱河坝就是人们的放牧场。鸡鸭鹅,牛羊猪的运动场。
听屋场里的老猫公说,老猫公是一个光字辈的男人,比爸爸小几岁,按辈份我要叫他叔叔。他说,解放时,叶龙围的,阿基塘的,坝角的,还有哪个屋场的大地主,被拉到柳河湾枪毙了。为什么?这里是无主地啊。春天下大雨,发大水,洪水一冲,什么晦气鬼魂都跑得没影了。所以,没有人反对,干涉。像官材岭那个地方,房前屋后的,要枪毙大屁股,老百姓就反对。搞得土改队长只得临时改变地点,到旱河坝来。差点闹出乱子。
起先土改队长和农会讨论,枪毙的名单里没有大屁股的。大屁股是绰号,真名忘了。取这么个绰号,是因为他的屁股很大。民国时代,家有三十亩田。祖上传下来一部分,后来的子孙添置了一部分。自己耕种。农忙时,请人交工,就是你帮我家农忙完了,我再帮你家农忙。农闲时,他有一手打牛牙的手艺,会到牛岗上帮人识牛。撮合牛的交易成功。买卖双方各给若干钱给他。现代法律名词叫居间。牛几颗牙,主养家善眷,几颗牙,主田土丰收,几颗牙的,冲主,犯架,口大口小,尾长尾短,各主祸福等等。东子不懂。爸爸和大屁股要好。爸爸学到他的技艺。后来爸爸年老不便干农活了,也操起了大屁股传授的技艺。活得还很滋润。遇到年欠,粮食度不过春荒,大屁股会资助爸爸。不用还的。条件是爸爸农忙时帮他十天。帮忙还管吃白饭。这个条件不苛刻。爷爷因此对大屁股也有好感。两家虽然家境悬殊,却也亲切。
解放后,按家庭财产划成分。东子家划了贫农。大屁股家算地主。前面说了,按先前决定,吃花生米轮不到大屁股。这里面肯定有爷爷的功劳。爷爷因家贫选为农会主席。可风云突变,就在一天夜里。南边跑来了一大片黑云。子夜时分,突然滂沱大雨,砸向这个刚刚获得新生的小屋场老屋下。短时间的骤雨,圳塘一下子涨起水来,圳盘垮了。地势低的人家,屋里片刻就能撑船了。老屋下,老屋下,一下雨,屋就塌。历史规律就是这样。互助组长报告农会,农会报告了土改队长。土改队长、爷爷和农会委员们起床赶到了垮圳盘的地方,召开现场会,得到通知的村民也到了现场。最后得出决议,新社会了,决不能再翻老黄历,一定要解决一下雨水进屋的老问题。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照着涡江改道的方法,另外开圳,引开洪水,流向他处,避开屋场。当时大屁股也来了。解放以来他就很积极,响应农会和互助组的各种号召,参加公益活动。方案决定下来,新圳要开在原来大屁股家那块大丘麻田里。大屁股一听,脸色大变,黑得像那晚的天空。一改往日不发表意见的态度,大声反对这个方案。他据理力争的声音,即使在雨夜,也盖过了雨声和雷声。人们没有多想。也没有听他的。大屁股没有决策权。他的反对无效。工程在土改队长的主持指挥下,迅速如火地展开。
火把照亮了南天。挥汗劳作的人们,顾不了雨和泥浆。挖的,推的,扒的,挑的,抬的。他们的脸,随着身体的一俯一躬,忽明忽暗。但充满着新社会的朝气。有使用连铲的,铁扎的,洋锹的,铁钎的。突然,大华挥动的铁扎停了下来,站定了身子,停顿了一小会,接着手握铁扎,小动作地连续往上搭,搭了好多下。搭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用力,最后搭起了一稇东西。有夏收时捆的禾把那么大稇,铁扎把那么长。看啊,这是什么东西?大华这一喊,只听得啪的一声,大屁股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身体瞬间淹灭在黑暗中。大家没有注意到大屁股的异常,纷纷向大华的方向聚拢去,举着火把,照着大华搭起的怪物,看个明白。众人合力把黑糊糊的大稇东西拉起来,洗干净,抬到田塍上,一层层打开,都是油纸包封。最后露出一挺簇新的机关枪。人们一片哗然。这时,大家才回过神来,寻找大屁股。大屁股困在泥水里,像水牛摁水,只剩下一口活气。
经过审问,大屁股供认,机关枪是他花了五十大洋从立平人手里买来防土匪的。从来没有拿出来显摆,吓唬人,也没有用过。只有一梭子弹五十颗,一颗不少。与唐良育大土匪也没有联系。平时,收入除了农货和打牛牙收的牙钱,没有什么剥削收入。没有血债。根据以上有利条件,爷爷极力保他。还把平时他支助的事情说出来,作为对他酌情从轻处罚的依据。其他农会委员不吭声,都看着土改队长。土改队长不同意。他从阶级斗争的新高度和新动向,到引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语录,来告诫爷爷,警告爷爷不要丧失了阶级立场,不要为坏人说好话,摆正自己的农会主席身份。讲了很多,归根结底,就是要判处大屁股死刑。会议开到下半夜五点钟才散。判决要报县里批准。这段时间,大屁股被押往县里大牢关押。
路遇白衣人,有五次,都是雾气比较浓重的天气。让人分辨不清天还是地。这事东子没跟爸爸说。东子觉得没有什么异常。再说,东子从小胆子就大。这都是从小跟着爸爸走夜路,跟着哥哥打猎练就的。
时光在人们不经意间慢慢行走,却老想着将人们的记忆从沟回里悄悄抹去。
下沉,下沉,下沉。黑暗,黑暗,还是黑暗。风声呼呼的,呼呼的。一直不停歇。进入了山洞,深坑。耳膜嗡嗡地叫。人躺在棉花上。四周没有抓手。找不到安全的着落点。一团火烧着了棉花。烤着身子。不一会儿,又一盆冷水浇下来,冷得发抖。一会儿又热起来。冰火两重天。如此反复。下坠一直在持续。想叫叫不出,想哭哭不出。东子发烧了。发烧是因为大雨来临,黑云压顶。要赶在下雨前,收齐鸡鸭鹅,送回家里关管。偏偏那天三只鸭子和别人家的鸭子谈恋爱去了,东找西找,在别人家的鸭群里识别好久,也没有识别出来。丢了三只鸭子。情急之中,已经是雨下如注了。东子被淋了一个透。
烧了两天。吃了县城谢老中医的中药,身体没有那么热了。一个人还像没有骨头一样,软绵绵地摊在床上。爸爸妈妈都出去放牧,干农活去了。东子恍恍悠悠地睡着了。头不沉了。手脚不笨了。走出了坪下溜达,没有目的地。去了阿基塘,去三黄厅下,在船形偷了阿伦家的枇杷。边剥边走。老钵头两夫妻吵架,老钵头差点举着棍子敲打他老婆。幸好被肝石抢下了木棍。东子站着看了一会热闹。站久了有点累。转身朝家走去。刚走到供销社背后,官材岭脚下,四下没有人。东子尿急了。准备掏出小丁子。一个白影,从供销社墙角飘了出来。白须飘飘。白衣白裤,白发。跟以前放牧时看见的一模一样。又遇见了以前的白伯伯。东子忍住尿意,像以前一样,向右让了一步,准备让白伯伯过去。东子,去哪里呀?噫,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玩啊。没去放牧鸡鸭了?没有,我爸爸去了。你是谁啊?这回是东子问那白衣人了。我是你放牧鸡鸭遇到的伯伯啊。可我怎么看不清你的脸呢?因为有雾,当然看不清我了。那现在没有雾,为什么还看不清你的脸呢?呃……白衣人没有接下去。转了话头,问东子,你觉得我是人,还是鬼呢?当然是人啦。为什么呢?我爸爸说,是鬼就会吓唬我,会把我抓走。可你没有啊。东子听到了会心快意的笑声,但看不见对方的脸,看不见脸上的笑纹。东子转眼去扫视四周,四周没有人。估计这几千平方米范围内只有东子和白衣人。这时,东子真的感到了一阵害怕。汗毛好像从脖领里长出来了。脚也有点抖。你家的鸭子还丢吗?又丢了三只。讲起来丢鸭子的事,东子有点气愤。不是一次两次了。为此挨了爸爸不少骂。这样吧,以后我会帮你看着,不会丢了。你怎么帮我看呢,你又不经常在旱河坝。会呀,我也在旱河坝放牧的。憋的尿实在忍不住了,泌了两滴出来。东子赶忙去看下身。待抬起头来,白衣人消失了。东子惊讶地又瞄四周,还是没有一个人影。不知谁家的小猪冲了过来,差点撞在东子身上。东子急急一闪身,醒了。
爸爸站在床前。你睡了一个上午,看你出了一身的汗,估摸着你的病要好了。爸爸说。
两天以后。东子的病真好了。
东子将以前放牧时遇到的情形,和梦中的梦境,都告诉了爸爸。爸爸听了以后,没有作声。晚上,爸爸和妈妈嘀嘀咕咕很久,直到东子睡着。睡去之前,隐隐约约地听到两个词:大屁股,出一下煞。
从此以后,东子再没有见过白衣人。东子家的鸡鸭真的一只也没有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