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家小厨等上菜的间隙,翻开朋友的微信圈,他正在卖红薯,打的牌子是富硒红薯,缘由是红薯产地土壤里富含硒元素,富硒土壤里长出的红薯,有益于食者身体健康。看他九宫格里的红薯照片,拍摄的光影效果很好,红薯红得透亮,红得耀眼,红得勾人食欲。可以想象得到,生意一定红火。听老婆说,商超和街上的红薯动辄卖到七八元,他的红薯一定是更高的价位。佩服他的智慧,欣赏他的卖点,祝他生意兴隆。我点了一赞。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母亲在黄泥岭和凳板岭种了很多红薯,说是红薯,其实包括了许多白薯,都种在生产队种植山地之外自己开垦的荒地上,平时不施肥,不浇灌,种下去就任其自生自灭。到了时间就去收获。不计较收成。来到那片山上,满眼黄色,绿色零零星星,点染其中。因为种得面积大,数量多,广种薄收,加上生产队分配的红薯,自然也足够家里吃,还有多出的用来打薯粉,刷红薯丝,剁红薯角,蒸红薯干。洗完薯粉的薯渣也用布袋收藏起来食用。至今我感叹的是,在那么贫瘠的黄土岭上,没有管理的情况下,居然大部分红薯都成活了。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不施肥不浇水?母亲说,没钱买化肥,农家肥要种菜用,挑肥挑水上山太累,施了肥不一定有用,整个山里都开垦了,自然植被极少,一下雨一泡脓,一泻而下,流失了。放牛的也多,说不定红薯就成了牛的草料。我又问过母亲,为什么不管理也有收成?母亲说,红薯命贱吧。当时我就想,是不是人也能这样活着。
我随母亲参加过生产队分红薯。一阵敲击汽车轮毂残块发出的钟声响过后,人们陆续从家里聚向宗祠。宗祠已改成了生产队库房。收获的红薯就堆在里面地上。生产队长和会计一干人等,分工明细,有指挥的,有叫号的,有拣选红薯的,有把秤的,有记录的。大的中等的小的红薯各归一类,完好的破损的各归一类,每户人家顺次拣选,大小好坏搭配有度,按各家人口工分多少折算的数量过秤,倒入各家带来的盛具,签字画押带走,各归各家。每到这个时候,每家都有两三个人参加,郑重地抬着并不很沉也没装满的粪箕篮筐回家。这算是村庄里热闹非常的时候。
那时候生产队只有不多的粮食配额,绝大部分三餐,用红薯红薯丝红薯渣红薯角充数。有时中餐会用这些薯产品拌米做饭。薯丝薯渣薯角在上,米饭在下。开饭了,母亲守在甑前,哥、二姐和我,端着碗,等着母亲挨个分配。哥在前,二姐其次,我最后。哥和二姐分到的是薯丝薯渣薯角拌饭,我碗里永远都是白米饭。大姐在知青点,很少在家吃。领到白米饭的还有父亲。只有母亲一个人吃纯红薯薯丝薯渣薯角。她吃得津津有味,和我们的胃口没有两样。以至于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母亲喜欢吃那些东西。我问过母亲,她也是这样说的。我坚信不疑。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母亲种下的红薯很大,有脸盆那么大。不像母亲实际种植的红薯那样小。这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大的红薯。还有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报纸上看过介绍说曾有脸盆那么大的红薯。红薯大丰收。
有时候冬天早上睡过了头,醒来透过小窗往外一看,太阳老高灿烂,坏了,要迟到了。赶忙爬起胡乱披上衣服,拖哒着鞋子,书包往脖子上一挂,抓两个红薯,在奶奶慢点慢点的招呼声中,飞了似的向学校的路上奔跑。老师照例不让进教室,我只好站在教室窗外,边听课边啃完红薯。此时的红薯没了先前刚抓起的热气,冰冰凉凉的。后来回想这一段往事,觉得那个时候的冰凉红薯有冰淇淋的口感和冻爽。许多课文就是在迟到罚站啃红薯时记住的,有的还比坐在教室里听课记忆得更牢。
放假了,倒红薯是孩子们一个必须的家务活。生产队挖了红薯以后的空地里,还有一些漏锄之薯埋在地里。我们扛了铁铡,铁铡上挑一只粪箕篮子,一伙小子姑娘一窝蜂样向地里出发。到了目的地,一一散开,各自寻找目标。土松的坑洼的薯叶多的中心地带不要去,专挑边远偏僻的,不为人注意的土不大翻动的地方下手,一般都有收获。刚才还嬉嬉哈哈的一群,现在都零星散开来了,听不见吱吱喳喳的说话声了,只听见一声声嚓嚓的翻土声。此时,似乎曾经的友谊都不见了。大家聚在一起,容易发生争执地盘抢红薯的纠纷。曾经就有几次因为倒红薯发生打架的情况。倒出来的红薯带回家的大部分是薯根烂薯,用来喂猪鸡鸭,好一点的在地里就下肚了。
小孩子之间聚聚,联络一下感情,也是常有的事。就像现在的小孩子,逢个生日升学什么的喜事,或者要好的同学朋友,都会请客搞开销之类活动。不过现在的聚会大多进馆子,请家宴,有鱼肉鸡鸭等硬菜。以前是没有的。好友们就会从家里偷出几个红薯来。这可能是最早的AA制。钻到房前屋后的蕉芋地里,也有到山的背后去,到树丛中去,烧一把火。等到灰烬满堆时,将没洗的红薯丢进烧得红旺的灰烬堆里,用灰埋上,压实。大家或坐或躺,天南海北地聊水圳里干了可以抓鱼了,东瓜和南瓜打架了,北风调戏女同学被学校开除了。也会打打野仗,捉捉迷藏。聊得玩得差不多时间,有人用棍子扒开灰,戳一戳红薯,探一探红薯的软硬,软了,熟了,开吃,回家,硬邦邦的,不熟,再焐一会,熟了,开吃,回家。心满意足。
红薯粉皮,是一道客家人家常菜。红薯粉揉散兑水,搅拌充分成为糊状,不稀不沌。有美食烹饪癖好者且条件允许,会混入鸡蛋肉碎韭菜汁沫。柴火土灶,文火烧热锅,布沾少许油刷锅,舀一勺粉糊,绕锅一圈,均匀地泼淋涂抹在锅壁锅底,盖锅十秒钟,开盖,两手拇指和食指并用,捏起粉皮翘边,整张粉皮翻个个,再铺在锅里,十秒后,起锅备用。如此循环再烙下一张粉皮。烙好的粉皮,里面裹上馅料,卷成长筒状,可切短筒,是为“春筒”,一道美食。粉皮切丝切条,加酌料炖煮,一道名为“肚肺”的菜品成了。其实里面没有猪肚肺。也许是因吃不上肚肺而粉条瞧着状若肚肺,故取名肚肺聊以安慰馋肠罢了。至于配上猪肉肚肺白菜葱姜蒜辣酱醋,佐以高汤,做成真的“肚肺”菜,乃至于粉皮的衍生菜品,煎炒蒸炸炖烩熘火锅凉拌,八般工艺,一道道地开发出来,成为招待客人必不可少的菜肴,那是物资丰盈时的后话了。
蒸红薯干,可是母亲的拿手好工艺。她每年都会做很多。立冬后,选大而完好无破损的爽脆少粉的红心薯,洗净晾干切片再凉晒,也有选小而质量好的红心薯整个洗净晾晒,至皮皱薯体酥软,收纳甑内,上锅,土灶旺火蒸煮一小时左右,当灶间空气中充满了红薯的香甜味时,甑出锅慢慢降温开盖,一股浓香扑鼻而来。甑内红薯深酱色流着油亮光,映着你的眼睛,撩拨你的喉咙和胸腔里活蹦乱跳的心。将甑移至晒坪,拢出薯干,一片一片地摊晒在竹席上。这很费时间和耐性。薯干上手,黏黏糊糊,糖分泌出,进嘴软糯温润,甜而不腻,如沐春风。倘若天气睛暖,一个星期就可以晒干收贮备食用。晒红薯干的时节,是小孩子的一个盛大节日。我们在晒场周边嬉戏追逐玩耍,口袋里常常兜着几块红薯干,时不时地拿出来咬一口而不忍心全吃掉。红薯干是家里招待客人的茶点,是父母哥哥姐姐出外干活时的干粮,是我们农村孩子最常见的零食。我尝过儿子小时候的零食,觉得没有红薯干味道好。后来人们还发觉,红薯干配以客家砂炒灰水腊和花生米,是美味中之一绝。我也尝过,真是这样。
同学曾向我讲述他父母亲因红薯干联姻结婚的故事。同学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赣南山区后生子,家里穷,三十岁了还没结婚,长得倒十分壮实清秀。这一年,生产队来了一批城市知青,有男有女,男多女少。男的集中到队里库管房住宿。女的分散在没有男青年的家里居住。有一个女孩子恰好分配在同学父亲家隔壁。他们一同出工,一同收工。晚上一起排练演出样板戏,同学的父亲和女知青同在文艺宣传队,同进同出,混得很熟。每当出门时,同学的父亲兜里都揣一把红薯干,再暗中分一半把给女知青。女知青从小大城市长大,哪里见过红薯干?当她第一次吃到农家红薯干时,惊为天上美食。从此就念念不忘。同学的父亲也喜欢女知青。他总是想方设法用红薯干讨好女知青。第一年,同学的奶奶就感觉红薯干比以前耗尽得更快。发现儿子的秘密后,就在红薯收获后,有意地多做红薯干,甚至不惜向人买入红薯干。这样的美好日子过了几年,知青政策落幕,知青要回城了。女知青像其他知青一样,盘算着时间,打点着行装,准备回家。可她突然犹豫了,她发觉自己离不开红薯干和红薯哥了。离开,从此再也吃不到美食了。再想想这个陪伴讨好了自己几年的男青年,除了年龄大了点,其他方面确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决定留下嫁给他。同学的父亲终于抱得老婆归,成就了一段红薯干做媒人讨老婆的世纪佳话。后来女知青成了同学的母亲。同学的母亲,真像红薯一样多产,一连生下了九个子女,还从大队小学民办老师开始做起,最终成为了正式编制的老师。初中那会,同学手头明显比我们宽裕,不是校外吃馆子,就是电影院泡电影,原来他母亲有工资。
前几年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小镇搞乡村旅游业,提升文化品味,将红薯干命名为客家红薯干,作为客家美食之一向游人推介,我曾建议把同学父母的故事作为一个文化卖点,取名为“媒婆红薯干”,推介时顺便讲讲这个故事,让人们在品味客家美食时深深地记住。
大叔,吃什么主食?
来几个红薯吧!
对不起,点完了,您看点点别的?
呵,红薯成了紧俏货。是红薯品种换了,还是劳力稀缺没人种了,还是可耕地减少无地种红薯物以稀为贵了?直到主食面条端上来,我还楞在那里想这些有关红薯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