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注武当

一

武当面积110.11平方公里，驻守江西南陲。中华，汪洋沧海，武当投之，一粟飘忽，九州，鸿篇巨帙，黼黻文章，武当没有逗号大的位置。

谁的眼睛，愿为武当折腰？谁的目光，愿为武当投注？

北辰，武当一个自然村，居大坝圩北侧田垅，居民先祖叶宗，提箱携笼，筚路蓝缕，从广东省南雄县坪田迁居至此，历经18代，武当最早先民俱乐部，有叶宗一席。北辰，武当镇人民政府旧址所在地。

千百年岁月绵长，想细数，哪数得真?千百年风尘厚重，想净掸也掸不清。

中国辞书之祖，古代典籍十三经之一《尔雅·释天·星名》曰：“北极谓之北辰。”小熊星座嵌一颗恒星——北极星，最亮，最靠近正北方位，古代航海，户外活动，注目北极星，注目北辰，借它的光辉指引，人们从心路迷茫的邈邈之地，返回眼眸深处温暖的小屋。

《尔雅》巧作媒，北极星和武当北辰意外联姻，须臾之间，武当北辰的身上，似乎缀满了无数古今中外的慧眼，以文学的名义，具象的意象的，不知道还会因此阐发出多少关于星星、眼睛、武当、北辰的浓烈文学趣梗？

文学之外呢，历史和现实，有许多眼睛竞相投注北辰，投注武当，地域有远有近，地位有高有低，理想、观点、信仰各异，他们，能在武当找到什么，发现什么呢？

二

武当北辰围，召开了三浰之役前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武当百长叶秀芳布置了简易中军帐，帐内松火通明，刀斧寒光凛凛。

月华宣布会议开始。

王守仁面相削瘦，官服官帽褶皱蒙尘，却不失尊容威仪，神态端庄，坐了主位，文武官员站列两旁，他咳嗽了两声，目光镇定，坚毅炯炯，盯视帐内每一个人，语气缓缓，查验安排了六件大事，书记官趴在旁边几案，挥毫疾书，一一照录。

夜，沉静昏睡。身在帐内，闻得见帐外浓烈的硝烟味，听得见远处田心围、岗上围、竹园围军营，间歇传来低沉的口令，看得见黑暗中火光闪灭，流星划破夜空。

仲春，万象更新，赣州府城郁孤台，辛弃疾种下的老腊梅，吐露孤芳，傲对春寒料峭，赏花人，您在哪里？

此刻，身在北京的明朝正德皇帝朱厚照，一定欢乐游戏于“豹房”、“新宅”，兵部尚书王琼一定夜不能寐，巴巴地遥望南方，遥望武当，他什么也看不见。通过目之所及的深空中几枚星星，特别是最亮的那枚，他用心去捉摸武当的声息，感应王阳明的心绪和行止，盼望心有灵犀。放心吧！直到夫人催促，他才走入内室准备休息。应该没有问题，他安慰自己。

武当，南国一陬，亚热带向热带过渡的地方，大部分天气晴暖，有点燥热，有点难耐不安，预示夏天将要登场。

和平年月，田里油菜花、红花草该长到了腿肚子高，各色繁花弥漫了绿色地毯，蜜蜂、蝴蝶花丛忙着酿蜜，岗上的牛群散漫吃草恋爱，农人备耕备种有条不紊，小武当山的春兰开花了，姊妹峰下的桃林，经过一冬深思熟虑，和盘托出今年的丰收预案，姹紫嫣红，琳琅满目，客人们心情愉快，争相分享姐妹的灵巧创意。

可如今呢？

三浰营寨，异常平静，除留下少数岗哨外，其余将士喝酒的喝酒，睡觉的睡觉，回家的回家，他们翘首期盼池霸王带回朝廷的丰厚赏赐，掰指数着官军犒赏的日子。他们太熟悉、太相信金龙霸王的老辣刀路了。

冬寒已去，春水未露，田野干燥硬实，十分方便人行马驰，大摆战场乾坤。

王守仁的丹凤眼，深刻阴郁，看穿看透了这一切，眼际里映现出战后鸟道凯旋，父老乡亲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喜庆胜况，拉近了武当、三浰安居乐业的远景，严肃骨感的长削脸颊，瘪瘦嘴角，浮现一丝得意，得色很快被咳嗽抹去，没有被人轻易发现。

第一件，以募代赈，早有安排，招募武当贫寒勇武乡民充任义兵，作进军先锋，优厚待遇，许诺斩获车马、禽畜、细软悉归自己，重赏之下，勇夫多多，义兵摇身一变成了狼兵。王守仁点验义兵，一一赏赐激励。

第二件，武当浰源山水相依，襟怀相抱，自古民间通婚，商贸往来，习性缘通，语言服饰没有区别，乡民道路熟稔，四通八达，不会迷失方向。预先拣选武当向导数十人，着他们勾图画样形势、地貌、险易，呈报赣州知府邢珣、龙南义官吴明等从太平堡进击的那路人马和王守仁中军。王守仁点验向导，一一赏赐激励。

第三件，延纳武当人赖时雍进入中军幕府，参谋军机。赖时雍，岁贡生，志向远大，性格刚毅，仁义朋友，孝顺长辈，常贡献谷物给族上祭祀，办学校。当地千户引荐入帐，但见赖生人高马大，形容敦厚，面方额阔，耳长目炬，好一副成事旺业之相，问询武当、三浰社情、民情、舆情，对答如流，无半点疏隐，王守仁微微颔首，心内叹曰：此为灵地出杰人，天助我也。

文有龙南坊内堡人月华、黄凤英、上蒙堡人赖时雍参谋军务，武有武当人叶秀芳、叶秀聪、龙洲人黄金馗，龙南人吴明、张仲全、陈顺珠冲锋陷阵，还有史料未录者，传说不清者相助，王守仁如虎添翼。

前三件大事的中心思想，就是以民制民，以邻治邻，挑起群众斗群众，龌龊的话，叫狗咬狗，军事术语是从内部攻破堡垒，够狠！

第四件，差人置办一批红蜈蚣旗帜、扎头红布，以备不时之需。

第五件，向将士透露了前日夜宿太平堡银山庙，梦中有神献计的异事，要求各队依计行动。

前方到了何处地界？

禀告都堂，龙南太平堡银山庙。

因战乱，银山庙近乎荒圮，僧侣弃庙而去。行军到此，王守仁已是尘灰满面，饥疲异常。庙后一股清流叮咚而至，庙周树木参天，轻风扑簌，凉意袭身，此地甚好，于是传令前队后队停止前进，就地露营补给一宿。

当地富户百长奉上围屋小吃：春筒、腊嘚、芋丸子、胎浆粄，正当饥渴，皆为美食。就着清冽泉水和亲兵猎获的老虎肉，对付了一餐，泉水洗涮洗涮，王守仁于上殿厢房睡下了。

酣梦之中，忽有老态龙钟的嗓音叩击鼓膜。

都堂，醒醒，我有要事相禀！

来者何人，未经通报，敢擅闯本院梦境？

实不相瞒，我乃银山庙神位，前受乡人厚爱供奉，倒也乐享神命，后自池贼乱境以来，（列数起义军凶悖，民苦荼毒，凡此种种，略），百姓民不聊生，他又不信鬼神，哪有敬供于我，致香火飨享断绝，苦不堪言啊！

神仙怎么知道本院名号？

您颁告谕浰头贼巢和祭浰头山神文，谁人不知！

神仙有何见教？

都堂受天命戡乱平贼，功德无量啊！老朽虽不能鞍前马后听任驱遣，但可略施小计，助都堂三日早霜，切记告诫军士带好御寒棉衣。天兵到时，贼众一定防不胜防，没有棉絮备应寒霜，要么避寒巢内不敢应击，要么冻彻肌骨，无力迎战。

神仙，如此恩功，本院如何回报？

区区之力，报效国家，谈何回报!告辞！

神仙，神仙……

王守仁醒了，后面再没有睡着，反复回味神异之事。

第六件，精选锐士七百多人，明日开始，由黄金馗带领，在岗上围前临时校场演练合成五行阵（五花阵）战法，按顺时针方向木火土金水五行位置，均匀布置五小队兵士，围成一个圆圈，按顺时针方向相邻之行相生规律，各小队时而混成、合击、包围歼敌，或按顺、逆时针两方向隔行之行相克规律，各小队故意分兵、对调、替位、退却，拉开距离留出破绽，诱敌深入，相生行位小队再适时照前面规律行事，如此不断调变阵形，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机动灵活消灭敌方。

明朝正德十一年八月，北京。

不可一世的明帝国庙堂政治眼光，第一次越过高耸的紫禁城，掠过留都南京，注视蕞尔武当。

接过正德皇帝朱厚照诏令，不，更确切地说，获得兵部尚书王琼极力举荐，被擢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安）、赣（州）、汀（州）、漳（州）等地时，心学大师王守仁满心喜悦，终于逃离闲淡南京，有事做了，疲乏睿智的学术目光，从叠叠心学典籍泥沼中拔出来，拭拭擦擦，擦擦拭拭，擦亮了，第一次投注硝烟三浰，火热武当，炙燎的黎民。梦里挑灯拭眼，王守仁以眼当剑，踌躇颇颇。

王守仁的眼睛，第一次破圈跨界政治、军事学科，瞩目巡抚之地，研判三浰之乱，关心帝国安危命运。

庙堂震动，王守仁震动，心中惊悚涌涌，久久不能平复，先前喜悦如烟如云，眨眼间散尽。

粤北、赣南州县连年奏报，广东龙川西北浰头山，绵亘几十公里，山势深远，分上中下三浰，北面与武当接界，包括现代小武当山至横岗、白沙一线区域是上浰，中间的岑冈周边为中浰，和平垌一带叫下浰。池仲容领导的三浰起义军，组织严密，纪律严格，号令严明，口号“劫富济贫”，以红蜈蚣为旗帜，红布扎头标志，统一行动。池仲容自封金龙霸王，下属各有不同封号。起义军开荒种地，铸炼兵铁，供给充裕，人数迅速增加到一万多人，连营近百公里，据守浰头山38寨。

他们时常联络龙南黄秀魁、安远信丰农军、横水、左溪、桶冈谢志山、大庾陈日能、乐昌高快马、郴州龚福全、福建大帽山詹师富等起义军，共鼻息，同进退，攻城掠地，攻又不据，夺而非城，专事攫取官府印信，捕杀朝廷命官，摧灭皇权国威公信，劫夺官府、千长、百长、富户钱粮财物，官府、官军闻风丧胆。江南多支起义军，三浰起义军势力最大，最骁勇善战，最狡黠无常。

三浰起义军，遥相呼应南安、闽西起义军，事态愈演愈烈，有不可收拾，割据江右大半江山之势。

三浰起义军往事，惊天动地，史称三浰之乱。

武当小盆地，美丽动人，气候宜人，水利便利，物产丰阜，乡民性格彪悍，感情纯朴，起义军青睐有加，辟为兵员后勤补给的根据地、游击区，筑有前哨营垒，起义军活动经常波及这里。

民乱频仍，林事、山事荒疏，商旅不通，九连山黄牛石的灵芝、茶叶，小武当山的石斛仙草朝贡也罢了。每当朱厚照念起这些山珍，太监刘瑾不敢隐瞒危机，赶忙禀报实情。遥望九连山、武当，朱厚照叹惋不已。

朝廷多次调集湖广狼达机兵、广西土兵平剿，扫荡拉朽于一时，不能绝后患于一役。大军蜂拥而至，几万人壅塞古道田园，行军机动性差，给养消耗巨大，负担沉重，不能长留。大军来时，起义军避其锋芒，化整为零，隐匿山林岩穴，玩起躲猫猫。大军去时，起义军啸聚三浰，大张旗鼓。有时迫于进剿压力山大，他们表面上乞降，求得保全和好处，背地里深埋谋乱之心，大军一撤，又四出抢掠。降了叛，叛了降的甜狗汤，池仲容喝着很受用，数年如此，朝廷束手无策，无计可施。

地方官员和衙役长期视事一方，担心大军走后，势单力孤遭起义军报复，不敢下重手出狠招，畏首畏尾，更有长期沾染，被重利收买者，充当内应，向池仲容通风报信，是多次征剿始终不灭起义军的内因。

王守仁发现，民乱之外，还有宁王反叛之虞，反叛勾连民乱。

南昌宁王朱宸濠，表面上老老实实做藩王，私底下逆念膨胀，不满朝廷和地方官节制，指使家臣门僚招募江洋大盗，大量募集亡命之徒，藏在家里、山中和寺庙，时常出没驿道、乡村、街市，劫掠官府、军队给养，平民、商人财物，还花重金结交广西土司狼兵、三浰、南安和福建起义军，作应变侧应，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南北合纵，东西连横，更从广东购买兽皮制作搏战胄甲，日夜不停私造刀枪箭戟、佛郞机火铳兵器，磨刀霍霍，加紧训练，准备反叛，以期先图明帝国江南半壁，再问鼎中原，摘取皇权。好家伙，仿效起老祖宗朱元璋的战略战术来了，明王朝离万劫不复的渊薮还会远吗？

朝廷和王守仁因民乱震惊的眼神里新栽了重重忧虑。

没有诏令，王守仁不职清理宁王之责，不便声张。目前形势，只能以逸待劳，以静候动，等待宁王亮出底牌，寄希望于后发制人。

当务之急先治民乱，剿灭闽西、南安、三浰起义军，斩断朱宸濠援手，阻绝朱宸濠与广西、广东不法之徒勾结交通，稳定后方，保障供给，为下一步待命北上平叛，集中精力解决皇族纷争，创造良好条件。

王守仁脑中酝酿成熟三步走战略，付诸实施。

第一步，策反起义军卧底奸细为己所用，侦探敌情，打好情报战，知彼知己。

第二步，平福建，战南安、乐昌、郴州、横水、左溪、桶冈，设立崇义县，先易后难，瓦解敌势，打好造势战。前两步顺利走完。

第三步即将开始，剿灭三浰池仲容部，打好总决战，大局告成。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王守仁静坐府台，手执钓杆，不动声色，耐心等候一条非常大的鱼儿上钩，鱼儿会咬钩吗？

王守仁眼圈黑晕渐起，眼神流出一丝稍现即逝的期许之光。

王守仁招安池仲容，把新历赐给他管辖。池仲容坦然入城谢恩。王守仁热情有加，挽留他过了正德十三年春节。

赣州府城其乐融融，一团和气。

水西花灯，龟角尾鼓乐，水东傩戏，水南秧歌，活动安排满满，精彩纷呈，各种麻醉腐蚀，池仲容春意洋洋，完全放松了警戒，大年初三，埋伏馆驿的甲士，乘池仲容及其随从不备果断突杀了他们，起义军群龙无首。

降将卢珂受命先期返回三浰，散布谣言，说池仲容受了招安，在赣州享福休养，端午节前，会随官军来三浰，抚慰犒赏军士和眷属。其他起义军将领信以为真，放弃了戒备，连盘踞武当的民军前哨，听了好消息，也早早收拾人马器械，退入小武当山背后的浰头山老营。

正德十三年三月，王守仁挥兵多路突进，直指三浰。

王守仁前出三浰的中军驻地和进击跳板，选在武当。夹剿三浰之战开场了。

预定时辰一到，各路人马齐头并进，各显神通，按北辰军事会议的安排，进退有序，三浰起义军大败溃散。官军斩起义军首级千颗，焚烧房舍禾仓千间，获财物器杖无数，各种惨状不忍叙说。

二百多号残余民军躲藏黄牛石峡谷，忍受不了饥寒，打白旗乞求投降。赣州知府邢珣前去招抚，登记了他们的名字籍贯，写入户籍簿册，安置武当白沙耕田作土，自食其力，由地方官监督改造。白沙可能因此成为我国历史最早的社区矫正基地雏形。

曾有白沙朋友介绍过他们祖宗迁居的事，却没有点明就里，当时我很好奇，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一桩私案总算了了。

平浰时，百长叶秀芳因临阵畏缩，放走起义军，平浰后，被革职，由其弟弟叶秀聪执百长之职，驻扎把守武当，张仲全安插白沙，监督社区矫正对象，守卫江西南大门。设立和平县，割占了一部分武当的土地。

叶秀芳和叶秀聪，还有那些参与平浰战争的武当子弟、龙南兄弟，他们的后代在哪里？

武当，武有武力、战争、士卒的意思，当有防御、抵抗、拒敌的意思，武当、小武当山命名，与平三浰有关吗？

在天下各色目光聚焦下，武当演绎了一出明朝国运兴替，谋攻博弈的古色大戏。

谁会想到，弹丸武当，凝聚了帝国君臣目光，王守仁运筹谋略于围屋之间，思虑国家兴衰存亡命运，寻找国家安定之路，克服政局骨牌魔咒！

王守仁戎马倥偬，心有所得，心学精进，提出兴倡礼义、教化之道，修身养性，致良知，正人心。假设寓居留都南京，终日黄灯枯卷，与青衿弟子清谭，他能有如此辉煌的学术成就吗？

王守仁的目光，比他的皇帝，比他同僚的目光更远见更深邃。他处置单一民乱，还联系社会治理诸多问题，找出因果关系，不仅关注眼前治乱，还着眼于长远安定，不仅用心治标，还意图治本，标本兼治，提倡乡村治理，创立中国最早的乡规民约、保甲户籍制度、网格、社区矫正管理模式，是他的军功之外的意外政治事功，满朝文武唯守仁，有什么用？明帝国最终逃避不了封建王朝寿数已尽的宿命。

如果没有三浰之乱，会有帝国、王守仁注目武当，与武当和武当、龙南子弟风云际会的机缘巧合吗？后人有机会设身处地，如此真切感受一个正值盛年的封建王朝的眼目昏花吗？有缘阅读王守仁成分复杂的目光吗？王守仁目光忧郁含着鹰锐，阴柔混合刚勇，良善包藏黠恶。

峰峦称秀的小武当山，纡回流深的渥水，哪些是王守仁的目光印迹？

众睛交注武当，是历史偶然还是历史必然？历史弄人，弄得好呢，还是不好？

三

革命了，革命了！

1948年端午节前夕，武当大坝垌，一声闷雷炸响。

一个黄毛小儿，田塍上一边奔跑，一边重复嚷嚷敏感的三个字，耘田的人们，从禾稿埋没中探出目光，四下张望，交头接耳，有些胆大不怕事的，开始向认识和不认识的投以好奇神秘的眼神，口语传达求证消息，消息很快妇孺皆知。

人们风云革命了的，是亚伯的大坝大刀队，说他们参加了共产党，被拉了“红杆子”，一夜时间，在大坝垌的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声。

革命消息，在普通民众混沌目光里，划上了一个叹号，他们不清楚消息来源，是好是坏，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只知道这是一件新奇事。

很多消息只有三天热度，革命消息也一样，大坝垌归于平静。

人们照旧日常劳作，田地刨食，绝大部分基层民众只关心一日三餐，冷暖饥饱，不关心政治，看不懂政治，风雨扶摇，雷云变幻，政治却会悄然摸上床头桌尾，撼动他们的田园、房舍和心情。

岗上村保长阿春，最先察觉事件，咂摸出事件利害关系。他早上去到上马石围天忠堂，像往年一样，准备和亚伯商量参加太平堡池塘龙舟邀请赛的事，一看门锁了，透过门缝朝里探望，人去屋空，大刀、红樱枪等一应练武器械不翼而飞。问了隔壁邻居，说昨天黄昏人去后就没有回来。

太平堡池塘龙舟邀请赛，是赣粤两省边区十里八乡的端午盛会，连平、和平、翁源龙舟队都会收到请柬赴会，是两省相邻各地民间文化、民众友谊交流的平台和载体。

良心、文明、文脉，中华民族共同的根，深扎土地底层，即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王侯将相，军阀混战，兵连祸接，即使蒙元满清关外民族入主中原，也像呵护眼睛一样，呵护它们，不敢也不能摧毁，生生不息，气延现代和未来。

大刀队那些小伙子，多年领衔挂帅代表武当参赛。他们平日里舞刀弄枪，练就一身壮健肌肉，骨骼粗大，胜任划船竞技的气力活，阿春也有意让他们参加一些正能量活动，为乡闾奉献出彩，改变人们对他们的不良印象，不要总认为他们是打打杀杀，满脸横肉刀刀的混世魔王，最重要的，还有一重深意，消耗他们体内多余的荷尔蒙雄性激素，不会给他犯事添乱。

这下可好了！

阿春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老阿公和几个小孩子坐在围门口唱着童谣。

阿春，你慌什么？

革、革、革、革命了！

阿春眼里有亮闪闪的东西在转。

岗上围的疯子阿果，看见阿春慌不择路地跑，差点摔倒在围坎下石阶上，很夸张地不住转圈，拍手叫好，笑得前仰后合，蹲着笑，笑出了眼泪，遗忘了日常与他作伴，老是被他玩耍的尘土。

阿春下到岗上围坎下老校场，骑上瘦马，直奔中南乡公所去了。

阿春负辖区岗上村治安综治之责，又密受中南乡公所特别指令监督大坝大刀队动向，今早发现异常，如果不及时报告上峰，真闹出大刀队投共乱政事件，自己担待不起。

前年，亚伯从中南乡公所辞职回家，召集一众发小好兄弟，一起抛砖打石的，一起上山下河的，一起折柳撩妹的，练起了老打，阿春就有不祥预感，曾向中南乡公所乡长提出辞呈，乡长死活不批，说如今兵荒马乱的，你目一下，谁会顶你的缺？谁愿意来充任这个吃力不讨好，搞不好挨枪子遭刀伤的苦差？继续干吧！

大坝大刀队投共消息传出，震惊了国民党当局。他们以为，早就策反了大坝大刀队，嘴里的肥肉，怎么突然被共产党悄无声息叼走了，不服气啊！上峰下令查明真相。

早在抗战胜利后，武当和亚伯的大坝大刀队就进入了国共两党政治和军事视野。

它们扫瞄阅览武当美丽的山水，揣摩土地的心跳脉搏，评估武当的分量和价值，洞悉纯朴彪悍武当人眼中的思想火花，想在他们眼中插上旗帜，种上信仰，灌输理想和真理，准备迎接本党派营造的大势，希望奠定未来统治基础。

大中公路（龙南大稳至连平中村）经过武当，达横岗，右进杨村，可入九连山古坑、润洞、墩头，过分水坳，是连平陂头，经润洞朝阳山可到全南、翁源、信丰。横岗左拐经浰源通和平、河源、惠州，横岗直行向前是连平，可以长驱直进广州、香港、澳门，中途连平、新丰、从化都有路通河源、惠州、韶关、清远，这是公开门面上的交通。

山中又有多少鸟道猿径？山里古道便道多如牛毛，九曲回肠，完全带乱您的节奏，打乱您的步调，只有当地山民才能找到出路。

小武当山，看起来山势险峻，铁桶似的无孔可入，其实中间穿插了许多石隙峡谷。前几年，我户外徒步爬山，曾在姊妹峰下觅得一条石缝，仅容一人缩身收骨，如壁虎状贴崖攀行，抬头一线天，阳光一丝温暖，弥足珍贵，低头是深渊，泉水清灵，泠泠摄魂，掉下去粉身碎骨，收了小命。爬行出缝，豁然开朗，村庄房屋，田园丘陵，乃是和平县的黄田村地界。想象一下，这样的石缝还有多少？这样的石缝，战时运送奇兵，神不知鬼不觉，出奇不意，围而歼敌。

赣粤山水相连，明里暗里的交通不计其数。

山里运动，从武当沿着九连山脉的骨架和血管，辗转赣粤湘闽，只需几天功夫。

武当交通位置十分重要。控制了武当，就扼住了赣粤两省南北交通咽喉。因为共产党控制了武当，刘仲荻部败退台湾时不得不从全南绕道广州，增加了他的行军难度和时间，差点被歼。

在武当，国民党驻扎了一个保安中队，设立了乡公所，成立了警察队，中统和军统派驻了观察员，拉拢乡绅富户，笼络祖传练武的，做手艺的，特别重点监视走村串围做买卖的。武当因此成为国民党军队北上长三角，南下珠三角，南北响应的一个政治军事战略堡垒。

共产党成立基层工委领导武当的地下游击斗争，吸纳不满国民党统治，思想激进的民众加入共产党，参加游击队。相继派遣东江纵队、赣粤边人民义勇总队、粤赣湘边区人民解放总队、粤赣湘边纵队，在武当和附近山里活动，反三征，打土豪，除恶霸，撕破围剿，夺取粮食武器补给，从政治上和军事上将武当纳入大的战略格局中去规划和运用。

亚伯和他的大坝大刀队也进入了两党的法眼。

亚伯，武当岗上围人，龙南县中南乡乡公所警长，最近他很烦，执行任务时心不在焉，无精打彩。

他依令参与乡公所的中心工作，征兵征粮征税，平房断烟移民下山，离圩镇居民点五十公里内山区不能有人烟，不留房不留人，借此斩断民众与共产党游击队的联系，不准为游击队提供情报，提供食宿。两项中心工作都涉及老百姓的生活安定，操作分寸很难把握，民众抵触情绪非常大，稍不注意，必会激起民变。

听说大罗乡船形一家独子廖光连，乡公所要抓他的壮丁，逼急了，一愤之下从楼上藏身之处跃起，操起木工斧劈了上楼搜捕的乡丁脑壳，脑浆迸出，然后潜逃外地。

杀乡丁事件，给亚伯敲响了警钟，声音震聋发聩，口传的话语，句句如钉，锥人心尖。自己做着同样的工作，如果移步换景，后果会怎样？不寒而栗啊！

除两项难挨的中心工作，警察队还要跟随保安团进山清剿游击队，更为艰苦闹心。

几百里巍巍九连，渺渺茫茫，岭嶂沟谷，幽远难测，一个人藏在山中，如针掉大海，捞起来谈何容易。装米带粮，山中转悠几天，踪影全无，连自己都不清楚和谁捉迷藏。担心突然迎面一个遭遇战，短兵相接，枪子不认人，不知谁死谁活，凶多吉少。

山民被转移下山，绝了游击队后路，也断了保安团的补给，塞了保安团的视听。跟着队伍走啊走啊，走在满目苍翠，鸟鸣啁啾的山路上，变成了林间木头，跟瞎子、聋子没有两样，那丽景梵音眼耳不闻。

识文断字的人，从报纸和南来北往的神密货郎口中获得一些野资讯、微信息，在民众中广泛传播分享，分享者受创作欲驱使，添油加醋，传着传着，就说成共党一支军队打过来了，到了连平，一支军队过了石子运岽，快进县城了。让人听了，心有咯噔，久久不能平静。

任由命运安排吧?命运为何物？命运掌控谁人之手？问谁？问天？

亚伯坚决要辞职。

放在大一统和平时期，辞职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人生职业选择，自我价值实现等中性评价，更褒义点的，一句志趣不同，都是为国效力，为人民服务，不会揪住不放。换在两大政治派别争斗，天下大乱时代，可犯了政治大忌，被人警惕和猜忌。首先判断，此人革命意志薄弱，综合政治素质差，其次判断，他知道的内幕太多，有泄密风险，最后上升到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这小子可能投敌叛变，以子之戟攻子之虚，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他所用，最好是肉体消灭。残酷啊！

听闻亚伯要辞职，中南乡国民党党、团书记、乡长、警察队长、保安队长，一众大小头目和反动乡绅找上门，劝说亚伯收回错误念头，许诺天大甜头，只要留下，一切好办。

阿明的街口旅社，圩日多了一些人流。

中南乡乡长坐在二楼窗口位置，亚伯坐在靠楼梯口位置，三碗武当水酒下肚，脸红眉跳，开始言语。

为啥辞职呢？乡长的三角眼，半询问半质问地逼视亚伯。

几年为政府当差，荒废了家传武术和跌打损伤膏药制作，愧对祖宗啊！我辞职卖艺卖膏药，养家善眷，没有犯法啊！

在乡里，你挂着警长职衔，官不大，总算是官，每月五块大洋，养家糊口足矣，隔三差五，乡绅富户保长们请请客，山珍野味，两条烟，两瓶酒，大方的逢年过节递送红包，地痞流氓、百姓都怕你，求你罩着，你是人上人，干得好，提拔快。为什么要辞？你不辞职也可以卖你的膏药啊，辞了就是老百姓，不是官家的人，没有固定收入养家不说，没人求你，没人怕你，以前你处理过的那些人、游击队来寻仇，你有生命危险。

岗上草滩里饿不死蛇，小武当山上憋屈不了鹰。我有祖传武术，收徒，卖艺，膏药可以变钱，我不愁生路。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做下什么歪事，谁会寻我的仇？搜剿游击队是你们的命令，上个月打死游击队员，是阿狗他们干的，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当班时，跟着队伍山上转悠，游击队的毛还没摸着，真有人来闹事，我手下几十个徒弟也不是吃素的！

要不这样吧！你不要辞职，不用上班，不用参加三征清剿，照领薪水，你在武当和附近县乡收徒卖膏药，走村串围，发现共产党、游击队踪迹，立刻向我报告，怎么样？

你叫我当奸细啊!这买卖我不做，阿公教我不得脏钱。

说来说去，两厢说不拢，酒菜没有用完，不欢而散。乡长起身，右手按了按腰间的手枪，左手推了推镜框，提高了声调，镜片后面的眼光固执己见。

你再考虑考虑吧！多为家人想想，但有一条，你老老实实练打卖膏药，我们还是朋友，你投共，我可不好说了。

亚伯不接话，不看他的神情，扭头下楼，出了旅社。

亚伯日日领着兄弟们练老打，汗水汹涌了全身毛孔沟壑，哈豁声直干云霄，震得上马石围门前的榆树叶索索下落，吓得树上老鸹心神不宁，几个月孵不出后代，只好迁居。

小武当山的风依然悠悠地吹，渥水的歌照样哗啦地唱，时光熬着薯芋慢慢过。

祖传膏药带路，武功传神过硬，手下徒弟卖力，亚伯的名气越来越大，收徒越来越多，天忠堂安置不下，又在附近围屋开设转堂，由几个大徒弟管着，他有时去看看，支支招，大部分时间，各转堂徒弟轮流随他出去献艺卖膏药，挣钱糊口。

一日，九连山古坑圩场，喝彩声震天价响，人众围一圈，圈中是亚伯和徒弟，大徒弟正在表演喉顶红樱枪，脸色气息平静，枪杆被喉顶得弯成半圆形，表演正在精彩处。亚伯密切注视他的一招一式，在旁边保护。

一个脚穿布鞋，肩搭布袋，脸色白净，头发黑长，像山仔又不像山仔模样的人，挤进人圈，径直走到亚伯背后，俯身在他耳边，然后快速退出了人圈。

亚伯向一个徒弟说了句什么，出到圈外，跟着布鞋左转右转，前弯后绕，转到圩背餐馆。

一个满脸胡须的人等在里间，两人一见面，四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上次见面以后，您有什么想法？胡子开门见山。

我只想收徒练武卖膏药，和一家人在一起过平静的生活，其他什么也不想。

共产党游击队的革命理想，就是反三征，反拆房移民下山，抵制国民党反动派的残酷压迫剥削，让人们过上平静安乐的家庭生活！可是国民党腐败统治，能让您实现想法吗？胡子眼睛里逼出一股英气。

亚伯沉默，垂下眼皮，抚弄手掌。

我们为您找的练打师傅王金恒怎么样？胡子话锋一转。

哦，王师傅，很不错，他的武术功底比我好，他来了，徒弟们说功夫长进不小，和王师傅打得火热呐！

胡子眉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中南乡乡长找了您以后，有没有再来找您？

没有。龙南县自卫团副团长来过，他姓王。

哦？王觉民，他说了什么？胡子警惕起了目光。

他说，他知道我们大刀队和你们游击队有来往，知道你们抓捕叶际华，我们大刀队帮了忙，不过他不怪我们，也不取缔我们大刀队了，还会供给武器弹药粮饷，叫我们过几天去老圩参加一个训练班就没事了。

什么训练班？胡子眼睛飘过一线惊疑。

具体没说。呃，还有一个情况，他们派了尾巴二十四小时跟着我和我的几个大徒弟，今天尾巴跟来了古坑。

胡子眼睛投向布鞋。

我和亚伯队长甩了那个尾巴，才到这里来的。

布鞋给两人续上茶，出去了。两人没有说话，胡子沉思了一会，眼神保持温情、坚定和刚强。

老庚，我想我们干脆直接过去，现在这处境……亚伯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光芒：矛盾、委曲、渴望。

不，你们必须坚持下来，工委相信你们能够克服暂时的困难，你们要像楔子一样牢牢揳在武当，迎接全国解放，有我们在你们身边，你们要增强信心和斗志！你们可以先选派一个队员到我们青州秘密基地培训，担任青州与大刀队的地下交通，有什么情况迅即和我们联系，您看怎样？

太好了！就派阿泮去，他有文化。

您怎么看王觉民的心思？胡子目光紧追亚伯的眼，接着前面的疑问。

他想收编大刀队，诱骗我们为他们办事，不要再为你们办事。

胡子点了点头。

这样……

胡子的嘴差点咬上了亚伯的耳。

1948年5月20日清晨，一匹快马飞驰到上马石围门口，保安中队传令兵下马，跑步进入围内。

大刀队亚伯队长听令！传令兵一迭连声地叫嚷。

着大坝大刀队亚伯队长及全体队员，整装准备，于今日下午三点到老圩广场集合。

什么事？

抱歉，亚伯队长，小弟只负责传令，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事集合。传令兵行礼，随即转身出了队部。

队员们议论纷纭，亚伯坐在一边抽他的水烟斗。

午后三点。老圩广场。

乡长、警察队长、保安队长陪同龙南县自卫团副团长王觉民来到广场，阵势好大。

乡长主持会议，请王副团长训话。

王觉民严肃地左右横扫了一眼警察队、保安队、大刀队，看到松松垮垮的队伍，皱了一下眉头，开始了放喇叭。

经过自新训练班培训，你们大坝大刀队是党国的人了，党国提供枪支弹药粮饷给你们，你们就要为党国效力！为人民服务！警察队、保安队、大刀队是兄弟部队，要精诚团结，共同维护武当平安稳定。像前天，大刀队来抢阿泮，你们差点火并起来，像什么话？成何体统？让共产党知道了，岂不会笑掉大牙？这是极端错误的。大刀队有话好好说，不要动刀动枪，警察队、保安队更要冷静行事，以和为贵。这次事件，乡长负领导之责，我也有责任。

对对对，我是乡长，没有协调好这件事！

算了，过去的事不要重提。阿泮，虽然到过青州，但是没有证据证明他参加了游击队，念他是本乡乡民，受共产党蒙骗，没有造成严重政治影响和后果，愿意回武当治病，说明他还顾着乡情，信任乡医，其情可悯，释放不究，去治好病来，服务党国和人民！

散会后，大刀队员搀扶阿泮，慢慢向上马石围走去。

原来晴朗的天空忽然阴沉沉的，起风了，暴风雨正在来的路上。

不久，乡公所两次传达龙南自卫团命令，调大刀队开赴龙南里仁驻防，遭大刀队拒绝。王觉民坐着破烂的美国吉普车，一路扬尘颠簸，上岽下运，转弯抹角来到岗上围，走过长长石阶路，走上高高台阶，终于到了亚伯家，劝亚伯服从命令，无果。粤北“清剿”司令叶肇，亲自来武当，以叶氏宗亲的身份和访亲拜友名义劝降亚伯，也失败了。叶肇离开时，特意托乡绅传话给亚伯：如果不听我劝告，后果不堪设想！

暴风雨聚压过来，妄图羁縻山鹰的翅膀。山鹰预感到了日益迫近的危险，向着暴风雨的方向冲击，啊啊啊地鸣叫着。

金恒，情况紧急，今晚您就离开武当回青州汇报！

亚伯迫切期望的眼神，托付给王金恒的眼睛。随手将一个包裹郑重地塞进王金恒怀里。

王金恒热烈地迎接着亚伯的眼神，信任和被信任的暖流在瞳仁之间交流。

这是我搞来的文件和情报，请您交给政委。请求工委6月1日凌晨安排游击队在定南罗竹坝接应我们。

王金恒认真地点点头，转身冲进了暴风骤雨。

在共产党亲切目光的关怀鼓励下，经过青州整训，大坝大刀队提高了政治素质和军事技能，迅速成长为革命队伍，编入了共产党的部队，投入解放战争，转战南北，有的队员英勇牺牲了，长眠国土，有的队员活下来了，成为革命事业的建设者，实现了他们的人生目标。

武当大坝大刀队革命事件，情节离奇曲折，是国共两党你来我往，在武当上演的一场暗战，是它们在全国激烈斗争的微缩版。

1946年重庆双十协定签订后，双方桌面上继续公开合法斗争，又以刀枪火药战场较量，还在全国各地以目光、理想、信仰、智慧为武器暗战，加紧控制当地社会面、军事组织、社团组织、学校和年轻一代。

暗战，雷火闪烁，云暗星明，角力僵持。不得不说，国共两党的目光皆是敏锐的，共产党更胜一筹。

共产党的目光，站在时代巅峰，立于历史潮头，看得更高，望得更远，照顾了最大多数人民的利益，更符合人民的期盼和福祉，为人民的目光所迎合接受。

最终，国民党恋恋不舍地撤回武当的目光，黯然去了台湾。

共产党关爱的目光依然驻足武当，注视前方，与革命前辈们、大刀队员们不朽的革命斗争精神一起，留在围屋小巷，留在小武当山，留在竹箍尖，留在大坝垌，鲜活活的，湿漉漉的，洇湿了后人笔墨，笔墨像渥水涓涓，细细长流，汇入汤汤桃水，浩浩赣水，荡荡长江。

我们徜徉武当，俯身一一摭拾那些目光和精神，祭奠，长留心中珍藏。

四

八年前我代理过武当一宗交通肇事案。

老人被肇事者撞倒受伤，经抢救无效去世。交警认定肇事者负事故全部责任，老人不负事故责任。

老人去世，悲剧酿成！

肇事者构成交通肇事罪，依法应当刑事拘留、逮捕、公诉，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肇事者头顶，又一出难已避免的悲剧等着肇事者。悲剧未到，肇事者已经忧心忡忡。

一案两出悲剧，能不能减少一出悲剧，剧情变得简单点呢？希望人间悲剧越少越好，是正常人的良知，作为律师有义务朝这个方向去努力。

人逝不能复生，悲剧无法挽回。能想办法免除肇事者的牢狱之灾吗？

父亲去世，怨恨那个带来悲剧的肇事者，希望以同样程度、烈度的悲剧来报复他的施害，抵偿他的罪责，以施害者的悲剧，酬报父亲的悲剧，为父亲的悲剧收场，演绎快意尾声，划上圆满句号，以怨报怨，是老人儿子的正常情愫。这样的案例，我遇见太多了。

能不能顺着合法程序，运用律师技巧，在双方情感、思想、话语、生活中寻找一个共性温和的契合点，施以情理、法理、常理引导说服，帮助深处痛苦和忧虑深渊的人，走出思维和行为惯性的泥淖，在人际关系严重失衡对立的双方之间，在一条直线上找到一个立点，将渐行渐远的两头拉回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凝成一个点，最好握手言和，从而获得法律减轻处罚，比如以直报怨呢？以德报怨呢？法律兼顾了人性人情，设计了这样的规范，就看我怎样灵活运用了。

我陪同肇事者，买了礼物，主动去到老人儿子阿勇家里赔礼道歉。一了解，原来事故双方都是田心围人，五服以内，一公之孙，事故之前，关系和谐。我知道，我的工作，有了坚实的感情基础，离成功不远了。

我及时托出了我的想法。

肇事者过失犯罪，不是故意撞死阿勇父亲，主观恶性很小，法定刑很轻，达不到阿勇所期望的那么重刑责，没法与阿勇父亲去世的后果相抵销，没法填塞阿勇深似海的怨恨。如果判决肇事者刑罚，加上老人去世，就是两出悲剧。肇事者坐牢，影响他筹钱赔偿阿勇，不能弥补抚慰阿勇受伤的心灵和感情，阿勇雪上加霜。两出悲剧的后果，是双方离得越来越远，成为仇人，贻害子孙，悲剧加深。

换一种处理方式，肇事者主动给予阿勇适当经济赔偿，求得阿勇及其家属谅解书，免除刑罚，免除牢狱之灾，免除了一出悲剧。一举两得。一出悲剧，总比两出悲剧划算，更人性，损失伤害更小。以后双方依然可以继续来往，不致成为仇人。

双方当事人十分明理，同意了我的劝告，一诚一谅，一前一进，达成了调解和谅解，当着我的面履行完毕。肇事者认罪悔罪态度好，我建议法院判处肇事者缓刑，双方满意，没有上诉。

我感觉到了根植于武当人眼睛里、心地里的真诚，他们面对现实懂事理，听劝谕，心胸开阔，十分重情义。

从此，那条通往化解刑附民案件的捷径，在我心中更加宽敞清晰。

结案之后的日子，我和阿勇成了朋友。能借我的专业工作，在不触碰委托人合法权益底线，甚至有利于委托人的前提下，让对方当事人心悦诚服，和他清白地成为朋友，我在他人身上实践了一次化敌为友的智者人生。

他会不时约我来武当吃饭度周末，我更近距离了解了一些他的过去、现状和他的围屋。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粤港澳大湾区掀起务工热潮。三十年前，阿勇毅然离开生养的围屋，汇入务工潮，来到大湾区，过上了三班倒的工人生活。在车间、宿舍、饭堂三点一线，时间，快速消磨，生命、青春奉献给大湾区的高楼大厦，奉献给大湾区的GDP。

围屋，一代一代生生息息，是子孙的家园，围屋印记浓厚的祖辈之情，父辈之情，兄弟姐妹之情。然而，围屋留在子孙脑海更多的印象，是封闭落后，贫穷困苦，是几代同堂亲情下人多屋少的残酷现实，和像围墙一样高不逾越的窘境、尴尬和无奈，在搬出了围屋人的眼中，还在围内坚守的人似乎矮人一截，短人一寸。围屋，是自卑的代名词，是委屈的同义项。

在没有保护意识和保护制度的年代，可以说，围屋能保存下来，完全得益于对围屋的真挚感情和围屋人的经济困难，感情真挚，坚守围屋，经济困难，没有能力拆围屋建新屋，没有能力抛弃围屋。

一边是离不了的亲情，难舍的围屋情，一边是改变命运现实的急迫，阿勇毅然选择了后者。

豪迈突围，走出围屋，走向他乡，认他乡作家乡，勇敢走出困境，是勇者风范。

离乡的人儿呀，你的目光投向哪里？离乡的人儿呀，你的眼睛为什么满含泪水？

坐在离乡的班车上，阿勇突然听到似曾记忆的歌曲，蓦然回首，看见田心围高耸的炮角，侄子插在炮眼里的风车，轻悠悠地转，慢悠悠地转，转到模糊不见。

时间驰到八年前，政府号召大湾区务工乡贤返乡开发创业，振兴乡村。听闻消息，阿勇失眠了，冥冥之中，当阿勇的目光再一次回望武当时，他的心悸动了，柔软了，碎了一腔，他一下子生出了回乡的念头，萌动了发展鹰嘴桃种植业，建设家乡的想法。

几十年务工，摸爬滚打，积蓄了经济基础，积累了现代工农商业管理运营经验，务工的人们开始思索，内地交通、文化、电信长足发展，家乡山川田园秀美富饶，人文资源独特，我有勤劳的双手和聪慧的头脑，建设家乡，守护家人，创业有根，为什么还要不远百里千里来大湾区务工？

大湾区创业没有根，像水中浮萍，徒有翠绿丰满好看的叶片，抵御不了湍急的人生巨浪。

阿勇就在这一群开始思索，目光开始转回家乡的人中间。

不幸而凑巧，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出事了。父亲离世前期望的目光，重重推了阿勇一把，推向武当，推向围屋。父亲分手时的轻轻一拉，把阿勇拉回武当，拉回围屋。阿勇一刻也不敢停留，父亲不在了，年迈多病的母亲更加维艰，需要阿勇照顾养老，子女长大，嫁娶生育要回家乡，回武当，回乡，回乡，多利多方。

说起儿女嫁娶生育，客家第一村武当田心围有一个良好风俗。

围内子女，无论走多远，生子，大年初二都要回到围屋，参加添丁节，揖拜添丁礼，燃放添丁炮，带上武当米酒、油果、灰水粄、鸡鸭鱼肉，斗起几十米长的添丁宴，畅饮添丁酒。

震耳欲聋的添丁炮，代理夫妇高声禀告祖宗，为本宗本族继续香火作出了贡献，新生儿今日认祖归宗，祈祷祖宗保佑新生命，保佑宗族万代荣昌。向族人宣示，完成了世俗重任，我们骄傲！

炮声寄托了人们的良善愿望，添丁炮吸引着围内子孙虔敬的目光。

在人们生育欲望低下，生育率下行的当下，添丁胜于生财，生育重于投资，添丁炮刺激生育欲望，作用非同一般。

还有意味更深长的具象风物呐！

田心围祠堂正后方弯月形门坪，砖砌一座花胎，形似孕妇半圆形孕肚，微微隆起，腆在腹部，花胎中央安放一块胎儿形巨石，有安胎、母子平安之意，象征生命已经成型，母亲即将临盆，胎儿眼看就要哇哇降世，哭闹围屋。

矗立的后房，像孕妇端坐，视线穿越上中下三个厅堂，安祥地望向仙水塘，回味往日甜美记忆，享受孕育生命的艰苦幸福，憧憬将来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花胎，是围屋人的生育图腾，寄寓了人们宗仰生育，以多产人口为荣，多子多福的纯良祈愿，花胎，吸引围内子孙自豪的目光，围外的人们看了，也投以羡慕的眼神。

人是生产力的核心要素，是第一生产力。复兴民族大业，应对国际严峻形势挑战，离不开人口增长。田心围的添丁炮和花胎，在政治经济学、社会学、人口学研究方面具有范例启示意义。

优风良俗，唤起人生美好回忆，唤起故土意识，家国情怀，引示乡人振兴乡梓，走向健康未来，应当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予以保护和弘扬。

阿勇夫妻打点行装，循着心的视线，毅然向着那个经常在梦里停留的地方出发了。

汽车带着阿勇向武当急驰。回围屋！回武当！

目光扑向围屋，思乡的眼睛离开家乡太久了。

阿勇端详着掌中车票。

乡愁是一张方方的车票，围屋、父母、子女、生活的希望、心和根在武当那边，自己却在湾区这边，躯壳在湾区这边。

视线的距离，心理的距离，是车票的长度，方寸之间，时空的距离却是百里千里，千山万水，大海星辰。隔膜久了，人们生了乡愁。窄窄的车票，是治愈乡愁的良药，一年数年才能得到一次。时间久了，愁白了头，愁久了，有的人看起来愁干了乡愁，其实他们的眼眶里满是乡愁，有的人直到离世的那一刻，目光依旧遥望着故土方向。

阿勇回武当了！阿勇回围屋了!喊声洪亮，传得很远!

小武当山听到了！大坝垌听到了！

广东连平率先试种鹰嘴桃，取得巨大成功，产品供小于求，武当及时推开鹰嘴桃种植，正好填补连平桃品供应市场的巨大缺口。

武当连平，一衣带水，土质相同，大片闲置山地开发出来，地尽其利可生金，桃园基地集中连片，携手并肩发展，凸显生产要素和市场要素集聚作用，盘活了务工积攒的余钱，资金再生产，增加农民收入，其利多矣。

阿勇开发了自有的五十多亩山地，又租赁了五十多亩山地，开始经营桃园。

桃园经营需要有机肥，年年要从别人养猪场购进猪粪，开支一大笔资金。于是又想办猪场，选址在竹箍尖下山坡上，猪场靠近桃园，立体种养。

猪场空气清新，水源丰足干净，对面小武当山风景区出诗入画，猪受这样优美的环境熏陶，潜移默化，也会健康成长。

猪粪窖藏腐化，变成化肥不能替代的桃树有机肥，腐化过程衍生的沼气，清洁无污染，用于照明生活，立体循环利用能量，节省了开支。

一切靠摸索，千头万绪。

阿勇精心筹划，拿出务工时的谦虚谨慎和真诚，将工厂学习的经验，加以变通，对接种植养殖业特点，集约化管理，工序化统筹安排上下游工作，工作量化，质量精细化，点滴现象和心得记录在簿，过一段时间梳理记录，找出问题，总结经验，寻找规律。

难侍候的是那群猪。

拿喂猪来说吧，仔猪一天喂6至8次，肉猪一天喂3次，母猪和公猪交配前一天喂3次，母猪交配期和妊娠中期一天喂2次，妊娠后期最好自由进食，公猪交配期一天喂2次。

这又不是一成不变的，要经常调整投喂次数、时间、数量。有点像住院部医生，早查房晚医嘱，对症对时用药。

逢母猪生产，猪场为家，整天陪护，投喂仔猪，昼夜忙乎。

阿勇妻子说，养孩子也没有这么难！

事务要亲力亲为，请工代劳，开支大划不来，只好全家总动员，夫妻老人孩子全部上阵，事务多得挤占了休息时间。

真能干，做了这件事做那件事，上下连贯，没有一刻停歇，阿勇说文化不高，适合干种养。

能干的人文化都不高吗？

我是一个打小懒惰的人，每次要出田干活了，就推说学习紧张，要完成作业，父母面前装模作样朗读一气，本子上胡乱比画一通，父母看到我这么认真学习，每次考试，成绩还行，排名前十前二十，慢慢地父母信了我的鬼话，心想我会有出息吧，不介意我吃睡玩，画鬼佬。苦了姐姐，不会偷懒耍滑，整日跟着父母地里转，转成了农民，我却成了文化人，文化人莫不是懒成的?

按时按量完成事务，马虎不得，拖延不起，不然影响树和猪的生长。下县城办个事，匆匆来，匆匆回，我们没有时间在县城见面相聚，他又邀请我到武当一游。

我上来武当，帮不上什么忙，我能做的，是在短暂的时间默默陪伴，从家里到桃园，从桃园到猪场，远远看着，久久候着，等他忙完，陪伴是最好的支持。

偶尔也陪阿勇爬爬猪场背靠的竹箍尖，竹箍尖海拔978米，是武当最高峰，龙南第十二高峰，户外指数不大，适合登高望远，释放小心情，制造小高兴的山，每次登临，尽览三南城乡，宾至如归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忙起来，没有时间品味失亲的痛感，阿勇将思父的沉痛消磨溶解在工作中。

父亲离世，除感情上失去了依靠和支持，工作上也失去了一把帮手，老人精神世界坚韧沉稳，遇事决断，老人勤恳耐劳，事务繁重扎堆时有条有理。

思亲的痛苦，可以通过充实劳动缓解，市场的风险，却很难抗拒。

2018年下半年，非洲猪瘟开始在中国蔓延，短短一年时间，连续“攻陷”中国33个省级行政区，造成极大破坏，肉猪和能育母猪存栏量锐减，生猪供应趋紧，造成猪价持续上涨，突破了历史最高价，猪肉价格上涨致消费下降，市场需求转小，小散户生猪养殖技术水平较低，疫情和环保压力大，加速退出生猪养殖业。

阿勇也遇到了这个全国性养殖难题，退还是进？退，前期投资没有回本，亏损大了。进，还要增加投资，挨过漫漫寒冬，不知道市场什么时候才会回暖，前途未卜。

三天三夜长时间讨论，多方求证，甚至拉上我这个业外人商讨对策，终于决定进，增加投资。

好在桃园没有病害，鹰嘴桃市场一直趋刚，供不应求，桃园收入填补了猪场亏空。

猪场增加了生物防疫隔离带、消杀池、隔离墙、防护服、消毒液，减少人员进入猪场。

个中困难和折磨，只有他自己知道。见面时，他支吾其词，略说一二，眼神沉着。从他眼神深处的世界，我读懂了一些信息。他经受了很多，包容了很多，沉淀了很多，隐忍了很多，我一个外人不可能知道全部，也不便打听和深究。作为男人，他应该承受，愿意承受一些风雨，是好样的。他不愿意向我诉说，我尊重他的保留，欣赏他的成熟。

今年春节刚过，接到阿勇电话，电话里有了明显喜色，电波传感给我春天的和煦气息。

元宵节后，我再一次光临阿勇桃园。

阿勇早几年搬出围屋，在桃园边上建起了楼房，以园为家，家园不分。

我蹲在墙边，欣赏一堆五个葫芦。去冬今春的严寒，明显摧残了葫芦。葫芦原本挂在墙上高处，现在被无形的力扯到墙角，串梗萎缩，其上的叶子脱落，梗上原生绿色风化成灰褐色，绒毛蜕净，雨水打起泥土，沾染了葫芦一些部位。整个葫芦体貌完好，品相喜气，没有遭到损坏。五个葫芦躺在地上，抱团取暖。

我用手擦了擦葫芦，眼前一闪，燃烧的葫芦，我看见了燃烧的葫芦！残冬锤炼的葫芦，居然泛起了深黄亮色，似火燃烧，熊熊的火焰，逼退春气微寒，温暖了我的眼，我的心。

喜欢吗？送给您！

我沉迷意外收获，阿勇经过我身边，停下，轻松而真挚的语气，飘入耳廓。

我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五个葫芦随我回家，和家里那一个凑成六个，刚好吉利数字。

他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圈白雾。

两人没有说话。

身前虬曲苍劲的老桃枝滗出了新绿，笑颜初绽的花朵点缀其上，红的，粉红的，白色的，不避先来后到，争相开放。蜜蜂和蝴蝶，早早地辛勤出工了，提前忙碌着这一年的富足生活。

真正赏花时节还要等几天，我捷足先登，赶了一个早场，急切地先来一睹桃花芳容，先来倾听武当春韵，桃花和武当热情欢迎了我。过一段时间，花儿更艳，笑得更灿烂，那时，赏花者可要云集阿勇桃园了。

远处花明树绿，一片海洋，望不到边际。

春风飘逸起秀发，葱郁起小武当山峰顶，集合起九十九座群峰，象一群巨人，憋足了能量和心情，奔远方，奔春天梦。我们不敢说话，怕惊扰他们，分了他们的神和力。专注他们，等着他们下一步行动，心里默数着数字，下一秒，下一秒，他们就要继续出发了。

阿勇深沉的眸子，盈满了光辉，蓄满了笑意和希望。

五

旅游一族，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欣喜地寻到武当，寻得一个乡村旅游、休闲共享的好地方。

小武当山，奇峰突兀，一色赭褐岩石，表面圆润光滑，千姿百态，是赣粤边际胜景之一，为不与楚地武当山奇秀混淆，遂加一小字相区别。

《龙南县志》载曰：“小武当山形如玉笋，壁立万仞，左右九十九石峰，排如植戟。”是说小武当山像洁白的春笋，秀丽耸立，山势异常高峻陡峭，九十九座石峰，像一排排战戟，一枝枝树起。王守仁平浰大捷，一定借了小武当山作疑兵吧！

仰望小武当山，九十九座巨峰，九十九副众生相，男女老幼孕，工农兵学商，三教九流，车马轿船，鸡鸭鹅，牛羊猪，狮虎豹，猴象驴，龟兔随行，群僧朝圣，如钟如鼓，书卷棋盘，如锅如灶，水井天坛……

登上最高峰俯瞰，孤村闹市，灯海黑洞，人魔共舞，鬼神相庆，尘世群像毕聚，不一而足，如生栩栩。

小武当山，天然秘境，又像是人世社区，冷暖浮华，昨今映象，众形毕现，人间具象和意象，小武当山自然大观，可以一一指数给您。

四时阴睛，景色变幻无穷。

山下松坡辟了桃园，春来桃枝茂发，一腔婉转过山溜，撩开春天的面纱，桃花红妆娇艳，一抹馨香，一滴喜雨，顷刻间沁润游人心意。

夏至峰顶植被葱茏，峰体圆圆亮亮，九十九个理着时髦飞机头的南国小子，或前赴后继，或齐跑并进，奔武当奔龙南奔江西梦而来。桃园硕桃展枝，果香飘逸诱人。

入秋枫林翠尽，山山如炬，点亮武当，燃旺南国半边天际。

凌冬寒至，峰嶂积雪，素裹白描。哪个围屋熊小子调皮游戏，买来一打江压冰棒，戳立客家土地？

阴天，雾气缭绕群峰，云雨霏霏，瘴里雾里，不知所以，如梦如幻，如真如虚，莫辨仙界逍遥，还是人间是非。

晴天，阳光照耀石壁，反射缕缕，神人巨目如炽，观照武当，关爱市井村墟。

南峰石级倚空，无所凭依，上下九十度，脚趾抠石缝，脚掌、脚跟孤悬石外空中，脚下实一半虚一半，一脚实，一脚虚，不像劳动者的日常生活吗？他们骑行风雪路，披星戴月！两旁砾石突起，可供援手，稍息俯视，目眩欲坠，小心脏嘣嘣然，裂成两瓣，一瓣实，搁石级，一瓣虚，悬半空，实一瓣，虚一瓣，不正是现代人的真实心态吗？

石级中段，有一巨石突出崖壁，齐胸高，名曰按胸石，游人手脚并用攀爬至此，舒息缓气，按胸石上摩胸擦肚，下意识地扪心自问，此前我心怎样？此后我心如何？清者浊者，如沐洗礼，顿觉心轻如燕。

好不容易得一隅巨石内侧，寄托安身，却进退失据，死活不肯上，好歹不敢下，游人踞此，大多思想纠结斗争，犹豫不决。

石级奇绝无双，登临艰难无比，仍有人继踵而上，是因为石级极像人生路，登临的感触正中下怀，登者才怕又不怕，鼓足胆气，饶有兴味上了吗？

拾级千辛万险，到得山门，开始谒至佛门圣地，不入还是入？登临至此，本意是慕佛而来，佛缘自然，不入，岂不辜负了初心错失了心缘？有不入者，转身惴惴下山，立马又度一劫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世俗炼狱。入，自此以后要清心革面，不拂佛意，多结善缘，多加约束。有入者，径往山门深处去，先体验一把佛界清净、治愈，再历红尘搓磨、挣扎也不迟。不入者和入者，两者后悔选择了吗？无佛无念之人，纯粹游玩，入或不入，与您与我与他何妨？无理可论。

禅悟，何须三山五岳，登小武当山足矣。

峰顶兀立一庵，门首一副对联赫然：上联，武力不如法力，力修力行力作善，下联，当仁何必让仁，仁心仁德仁为宗。此联与山下石门对联：武将文臣皆下马，当天奏帝且停车，上下联首字均嵌武当。前副对联的意思，摒弃武力，崇尚法力，以仁为本，明确表明了撰者的立世态度，后副对联形象描述了小武当山的绝险。两副对联，不知何方雅士所撰。有传说，两副对联均为王守仁平浰得胜，回军龙南停留武当时所作。从对联精义看，颇有王守仁心学思想和理论的墨迹，不过查无史料佐证。

清朝徐洪宪《小武当纪游》云：峰顶曾有韦驼殿，殿外凭栏远眺，银山当其前。那银山是银山庙坐落之山吗？“我助都堂三早霜”，银山庙神位深夜托梦庙宿的王守仁，照计备齐棉衣，神突降三晨寒霜助攻，三浰起义军毫无防备，饥寒交迫，大败。王守仁平浰班师回府再过银山庙，感念神位功德，欣然撸管，挥毫一就“护国灵祠”四个大字，龙南知县赶忙迎接，表示立即裁木刻字，悬于庙门楣上，供世代瞻仰，以表神祠功绩，并许诺今后一定续香旺烛，敬奉不断。银山庙门楣上“护国灵祠”四个大字尚存吗？银山庙尚存吗？

《龙南县志》和廖运芳《游小武当山记》均传说，开山高僧映莲佛堂诵经时，常有巨蛇和异鸟孜孜听经，映莲高僧圆寂后，巨蛇和异鸟绝迹。传说中那盘坐蒲团认真听经的巨蛇去哪了？那揖聚绕梁闭目冥想的异鸟去哪了？不知道。不过我敢断定，不可能是尘世间房前屋后，山野峡谷溜来溜去的那些个蛇，不可能是水泥森林里飞来飞去的那些个鸟。

廖运芳《游小武当山记》里叙说的夜宿僧寮不见了。六十多年前，映莲高僧的徒子徒孙还俗后，没有回来过。至于商业僧侣，也许是架不住映莲法师澄澈不含沙子的神光，不敢上来。如果上来了，很多人会和我一样任性，扭头就走，忽略而过。

小武当山毁坏的佛堂和建筑修葺一新，增加了一些现代人文景观、游乐设施，满足各种人群品味需求，开通了多条登山步道，铺设了环山玻璃栈道、观景台，天桥飞架南北两峰，观景飞机翱翔群峰之上，缆车哼着小调，伴着峰间天籁上下左右翩然穿梭。

欢声笑语盈耳，听不见暮鼓晨钟。星河灿烂，银桥飞架，篝火临风，映入眼帘，看不见孤灯萤烛，形吊影索。春风希冀如潮，信心满满，感受不到容颜沉寂寞寞。

小武当山，佛徒出世，远避尘世现实的偏寓之处、清静之地，映莲高僧打坐修行，圆寂长眠的佛性所在，同时又是普罗大众入世创业，众生休闲观光，游人如织的欢乐之所，看得见摸得着的人间乐园，有烟火，有温度，如此热闹，佛境并蒂人间。

山与僧，旧时代出世，新时代入世，一出一入，境界大相径庭，冰火两重天。沉思良久，恍然大悟，顺应时代潮流，与时俱进，无有不可，顺理成章。

如果安睡岩穴崖墓的映莲法师在天之灵惊醒的话，料想他不会嗔怪疑惑。他会睁开眼，平静安祥地注视这一切，什么也不说。修佛修法，一世苦修，苦的是自己，修的是众生福祉，正是他的崇高追求。

游人视线抽离小武当山，转向东方，迎着阳光，空中相遇映莲法师的目光，映莲的目光，清净无尘，白璧无瑕。

世人温情以待山川林土佛道，端庄其容颜，清洁其肌肤，靓之以装饰，长流其韵脉，山川林土佛道也会投桃报李，尽展其妩媚，顾盼流辉。

一个地方人丁兴旺，平安繁荣，有赖于脚下土地山川灵气。如果人们生活困厄无趣，土地山川面对人世也会羞愧不已。小武当山，从藏于深闺背后，为人们所不识，到大大方方亮相世人面前，展现万千姿态于世界，造福于人，不正好说明武当的水土欣阅于人，灵气极致发挥吗？

来到姊妹峰下梦里桃园，游人眼睛一亮。

繁花闹春。桃花开放，丽宾鲜客们，赶集一样齐聚桃园闹市。从连平一路赶过来，赶了中村，赴小水，赶了横岗、白沙，赴大坝、北辰，赶了罗汉石，赴姊妹峰。

姊妹峰桃园，有花有山，山是主，花是宾，花戏山间，山护花神，宾主相趣。山在千秋万代，花开一朝一夕，山让着花，花捧着山。

山是姊妹峰，不是群峰。群峰，众人聚会，各抒己见，闹闹哄哄，高声喧哗，姊妹峰，姐妹相约私聊，闺蜜携手交心，轻声慢语。

两峰一高一矮，高不单薄，矮不矬陋，一胖一瘦，胖不肥，瘦不弱，一颦一笑，颦仍慈眉善目，笑却清雅有致，一动一静，动如脱兔，静似处子，一欲行一想停，欲行者大胆思凡，想停者尚留矜持，一歌咏一沉吟，歌咏者，峰下凌凌泉音，悠悠小曲，沉吟者，罅隙萧萧风鸣，绵绵心事。性格身材禀赋，互补相宜，一对好姐妹。

峰旁两丛修竹翠篁，挎于姐妹臂弯，峰下灿花，哪是桃林天然滗出，分明是天女掬捧篮中花，纷纷扬扬洒。

蜜桃献夏。果熟时节，不用劳动主人，有人剪果装车运销，桃花初现，蜜桃被商贩抢定一空，家有小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竞聘，不过如此。武当俨然取代连平中村，成为赣粤两省周边乃至全国鹰嘴桃贸易集散地。

近年主人改变营销模式，留着桃，给客人入园体验沉浸式采摘销售，客人自选自剪，自我包装，携果满意而还。

体验型果业，嫁接旅游，双业并举，互携共生，更有电商销售，远跨海外，果商联姻，创意不错。智慧来自于耕耘，萌发于离土地最近的人。

清月映秋。人有一世一秋，月有一夜一宿，别了今宵，还待新月，桃园、桃棚睡了，棚灯与清月窃窃私语，互递秋波。清辉不是旧时月，新月何曾照旧人。

冰雪暖冬。时有冰冻，桃园万灵沉睡，玉树琼枝，分外妖娆，坐在桃棚，火脸炭身，暖和如春，窗外姐妹冰雕玉砌，化身塑像，依然四目传情，凝视人间。时有飘雪，白茫茫，漫天漫地，家犬两声吠，探头望，似有扉外雪来人。

武当围屋群，客家古建筑大观，历史人文底蕴丰富隽永，游人眼界大开。

现存27座围屋，像拉了一个围屋微信群，修缮、做旧、复活，亮相，群里，围屋各领风骚。

集家、祠、堡功能于一围的大围，一座围屋一个家族，一家一祠一堡一围的袖珍围，一座围屋一个家庭。平时居住，战时防御，兵临围下，没有外援，可以坚持抵抗一个月。明朝正德年间的三浰起义军多么悍势，也没有攻破岗上围、竹园围。

围屋，是光阴匣子，收纳了时光记忆，留存了情感爪痕。围门包浆阿婆的故事，墙头蜈蚣草丛，悠扬阿公的山歌。

着力显现文化底蕴，提纯围屋元素，发掘围民生产生活技艺，复原围民生活习俗，传承围民传统服饰，揽身裙冬头帕，原样开放展示。

揽身裙冬头帕，是围屋地域妇女的特色衣饰，是古中原妇女服饰的活化石。揽身裙，用围屋土纺布上下连接缝制而成，上截纯蓝色略窄舌形，下摆更宽方形，密布红蓝白竖条纹，左右对称居中，各缝接一条寸宽围屋织带，织带用各色丝线搭配，织以文字图案花鸟等吉祥祝福纹样，缝接位置正好位于腰间，方便系结，是围屋地域妇女日常系在身前维护衣物前襟清洁的围巾，也是装饰的围裙，巾裙共用。冬头帕是围屋地域妇女围扎在头部用于装饰御寒的一种特色头饰，用红蓝白色相间手纺土布裁剪缝制，左右两头缝接织带。

远远地，一群女性，系着揽身裙，裹着冬头帕，翩翩飘来，请您一定不要惊呆，她们不是穿越时空突降武当的古中州妇女，而是一众怀揽现代理想和朝气的围屋女人。

再现围屋小食和菜品制作工艺，浰薯油果、芒杆粄嘚、锤鱼、扣肉、浸菜，食材独特，色香味形匀，刀功火候勤，一桌围屋大餐奉献游人，四方八面，眼球大放异彩。

扣肉，是围屋地域特色风味菜品之一。土猪五花肉下锅油炸至外焦里嫩七成熟，切成巴掌长四指宽，配上调料，码在陶钵中二蒸二凉而成，食用时再倒扣回来，扣肉上桌，勺箸未举，扣肉就勾来油光媚眼，诱惑您享用呢！

“罄无不宜”，倾其所有珍贵的东西给客人，没有什么不好。武当围屋群的田心围一户民宅门楣上的横批，充分表白了武当热情迎接四方宾客的开放心态！

旅游一族兴奋、满足的目光，刚刚挥别武当，文学、艺术、体育、户外的审美眼光，又发现新武当，逐履而来。

为武当的绮丽河山，作家们大发文情诗意，才思流淌，诗和远方，知遇武当。琴瑟配管弦，登台武当，奏出最美人间乐章。画笔纷纷涌进武当，润湿古典的、现代的色彩，一笔一画，自由洇染深刻印象。长枪短炮，络绎不绝，挤满武当，抢录难忘瞬间。

为武当的清朗白昼，跑山者撒欢山道逶迤，青春种子勃发，抛洒草丛土地，承受阳光雨露精华，喜看力量分蘖催芽。拷贝多条人生小径，粘贴山地丛林，业余骑着自行车，体味过往人生起伏跌宕，溪头路转忽现。

为武当的迷人夜晚，户外驴友的目光流连忘返，天际晚霞朦胧，羞怯魅惑，烧烤舞蹈，篝火明亮，映红少女脸庞，露营灯盏摇曳武当，如夜空繁星，点亮人间天河，拉近彼此陌生心灵，像北极星，指引迷失方向的夜莺，温暖远方守望的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