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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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梦幻、浪漫，交织围屋内外。环绕围屋的一切分子，都怀揣了信仰的情愫！
——题记
壹
报晓的老公鸡第三遍打鸣了，露珠还沉浸藤蔓绿植的安全港湾，做着未竟的暖梦，嘶哑走音的鸡鸣声，丝毫没有惊扰它们。
徐叔的水烟苗袅袅蹿高，扶扶摇摇，尾随一枚孤独沉思，姗姗逸出围屋砖缝，漫步曲曲折折的山道。老牛牯响鼻轰轰，白色鼻气扬洒天空，红眼钻钻，神志恍惚，没有睡醒，脚步踢踢踏踏，慢慢吞吞，碰瓷一样，故意撞碎了一颗颗闪亮梦想，碎珠子四下弹跳，错错落落路坎上下，噼噼啪啪，抱怨老牛牯态度粗暴，一点也不怜惜晶莹莹的天赐美意。
橙林奕奕，稻穗青黄！
聚会的雾霾已经散尽，光明巧手，从东山梁上太阳窠臼里扯出一打七彩丝线，披挂上围屋山墙，像公司开业剪彩，新鲜喜气顿时洋洋开来。
唰啦——唰啦——扫帚声划破晨空。清洁工荣叔从东头新围踱到西端老围，清寂的空气，开始预热起来！
人们前赴后继。有围屋子孙，子孙的子孙。或双栖双飞，或拖儿带女，或只身奔赴。本市本县的，近乡邻村的，跨地域的，来自四面八方，天南地北，会聚围屋。
牺牲禽畜，红旺一泻千里。
一挂鞭炮提醒以后，携尘而来的人们，霎时收藏起嘲嘲哳哳，抬腿进入围屋，登上祠堂，点亮一对红烛，敬上三炷线香，焚烧一沓纸钱，俯首鞠躬，下跪膜拜，咚咚咚，三个响头磕起，口里喃喃祈祷，唯愿今时和未来，与地久，与天长。嘣嘣心跳，蹦出腔外，心贴土地，就贴紧了祖先的心房，心心相印，宽阔胸腹中早已腾出一方位置，安放神圣和庄严。
从安乐和忧患镌刻的堂名牌匾背后，或从一次次点燃肃穆和纪念的神龛香案后面，端出谱匣，捧起印象泛黄的族谱，一页页翻阅褶皱家史，理一理族系辈份曲直，寻一寻宗亲故旧子嗣，心口豁然开朗，本来不相识不相知的人，也瞬间熟稔，呼爷唤叔，称兄道弟，一体欢愉。
出来祠堂，抬头看那檐花、照壁、戏台，俯首批览阶草，亲切和睦，若有所思，昔日光景跃然眼帘，身入皮戏，影影绰绰，唔唔哝哝，还忆起了曾经侵入乐园，自己原谅了的那一家子芸芸众蚁。
风雷不撼，檐花依旧！
照壁上，清晰可见岁月鳞爪抓挠的点线面，凹凸斑驳，似字无字，似画无画，其实无字无画，却是一篇风霜天成的魁首文章，一幅雨露白描的山水国图，随便你说像什么就是什么，你名状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模拟什么声音就是什么声音：像山水，似花鸟，有人物，拓荒野，闻松涛，沁水声……画，全在观者心中，意念手中。
那戏台，小巧雅致，台上台下空空荡荡，无人无影无戏无声。忽闻鼓点嗵嗵，弦乐骤起，急一阵，又轻抚慢捻一阵，莺莺燕燕，咿咿呀呀，唱声起伏，亮嗓旁白，朗朗上口，手舞足蹈，武打翻滚，热闹非常。远远站定，向着空旷含蓄的热闹，有模有样地学唱一曲围屋古文，于苍苍的腔腔里，拾得几根陈年戏骨，觅得丝丝童真和缕缕老趣，于高亢低回悠扬中，悟得一些祖先辗转生活的悲壮挣扎波浪。
阶草青青，比去年好像精神了许多，茂盛了许多！
有些人，没有围屋血缘和连接点，也慕名而来，混入围屋子孙跪拜的行列，怀了一样的心情，仿着他们的样子和神色，同样虔诚地动作，心胸也一样开阔开来。
有些人，暂时忘记了行程目的，没有迅速离开肃穆的祠堂和氛围，愣在凝重的壳里，凝视聚精会神的人们，直到仪式完成了一遍又一遍，才猛然想到，自己原来和这些虔诚的人们好像有所不同，才不舍地离开，去往其他场所瞻仰，他们的心情，却还恋着仪式，游走、徘徊、逗留祠堂、屋宇、天井、甬道，不愿理智地离去。
随行的孩子们，停止了嬉闹，严肃地瞪圆了一双亮晶晶，尽情收纳眼前新奇的人世讯息，播下相信的种子，一时间可能还不会开枝散叶。
人心辽阔，容下了老公鸡、老牛牯、脐橙园、稻田、一群人、围屋，安放了几个天井，几间屋子，几堵老墙，几尊柱础……
贰
大约一千多年前……也许时间更远点吧！
一路行来，一路忐忑，借助了吝啬的风势，人们尽情煽动理想的翼翅，向前，向前，向前……
提笼负箧，扶老携幼，儿女跟随，走驰道，行驿道，钻野路，穿荆棘，翻山越岭，过河渡沼，人们向着缥缈的目标络绎而来。
时近黄昏，到了一个莫名地方，里老们谨慎发令：队伍且慢行进，待我们先去前方踏勘形势。
登高一望，一览无余。土地坦诚相见，层峦迭嶂环绕，山岭峻拔郁郁，草木菁菁，山涧水流，石峡溅绪，势力湍急，远远听来，布帛裂碎。脚下山腹平坦，如盆如盂，光芒覆照，盆盂盈金。西天霞帔万丈，铺成锦绣道路，云朵徜徉，牛羊成群。草丛忽有大蛇闪出，人形昂首直立，由北向南行走，慢慢远去，消失天际。里老们惊为祥瑞异象，依照祖宗传训，遇蛇等同邂龙，预示转机、变化和智慧。
南面远处有一大山雄立，左右各表一支，蔓延北进。山峰云雾缭绕，时隐时现，有芙蓉茁壮者，有彤彤华日者，有山下四水环谒苍松傲屹者，有山迤数里，嶂如雕子者，有笔架坦坦直笔天书者，有驾驭水牛南北顾盼者，有稳置马鞍待主归来者，有武士列列拒敌于千里之外者，有龟卧青泥，尾撩晴岚，悠哉悠哉者，有昂扬龙头北去首也不回者……水漫黑色土地，恣意横行，涓涓汇流成川，银河见底。西南、南面、东南三条水龙翩跹，蜿蜒聚会西北水口，拧成一条大龙，奔北而去。过巨滩，滩高水速，浪遏巨石，流花翻滚，雪浪排空。龙身过处，三座巉岩耸峙右岸，怪石嶙峋，石色如玉，头盘云虹，恍若人间仙境。八个垌地，大小景致各异，匀处水网之间，皆未开发，草布如毯，似乎鸿濛境地，不混沌却愈见澄明。微风吹拂，笛箫几声依稀扬清。两翼的飞禽，四条腿的走兽，随处游荡，嬉笑怒骂，谈情说爱，其乐融融。里老们当即果断拍板，此地甚好，有山有水，有耕地，有禽兽，就此露营安歇吧，其他事情明天再说。
立足之地有了！
人们高举头颅手脚，张扬信任情怀，齐齐欢呼，为来之不易的缘分欢呼，为诚挚的土地欢呼，为日后与土地的友好相处欢呼！
他们向新的莽原问好！
天空长出月亮，清辉流盼，抚慰奔波未定的心神，见证土地坦露真挚！欢迎人们捧出诚心！
当晚，老人小孩睡卧帐篷，妇女缝缝补补，洗洗睡去，青壮男人轮流守夜。
西山，鸟儿通宵鸣唱，唱弯了月亮的腰身，流星群也急急赶来探个究竟，万条火龙飞过清澈长空。
第一天，孩子们一早哭闹肚子饿了，父母们也甚感饥肠辘辘。里老们教导，先要填饱肚子。人们峰拥上山下地，采集植物根茎果实，捕捉杀戮野生动物，火石打火，烧烤煎，蒸煮焖炒烩，先对付了饥饿。里老们盘算，这样难以为继，还会破坏生态平衡，要作长久生活之计，要靠自己生产食物。人们开垦了河畔水田坡地，水田水种，坡地旱作，筑成一畦畦一丘丘，条条块块，状若世事棋盘，人生格局。带来的稻粱黍菽和蔬菜瓜果种子播下去，有水方便灌溉，滋润心田。土地肥得流油，地富生金，庄稼长得又快又壮又实，粮食供给充足。以后捉来的飞禽走兽幼崽，不再全部食掉，好生饲养，雌雄交配，生育了一栏栏的家禽家畜：鸡、鸭、鹅、猪、牛、羊。蓄水成塘，塘养鱼虾。吃的粮食和祭祀材料有了。用黏土烧制陶器，盛装食物。饥饿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一路劳顿精疲力竭的身体慢慢恢复活力。
第二天，他们想，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筚路蓝缕，大都衣不蔽体，完好的衣物，要保证妇女、儿童、老人遮羞御寒。当下正值盛夏，穿着单薄衣服，或者光着上身也不会感到寒冷，等到严酷的冬天来临，这点衣服远远不够。于是，他们下播棉麻种子，抚育秧苗，秋后收获棉花和苎麻，晒干，脱粒，分解，碾压揉碎，纤维抽丝，绞丝成线，纺织为布，染色缝纫，一件件衣裤做成了，足以抵挡远道而来的冰雪天气。
第三天，里老们合计，还要有房子住，避风寒，御虫兽。选择坐北朝南，前有场坪，后有台地，左右两山怀抱的脉聚之地建造房屋。青壮男妇砍伐树木，干直高大硬实，像伐树人的身体，巨人一样，生长时间可能有千年万年。斫削锯凿刨，木头制成各种木方木板小料。木方搭好框架，木板拼起模具，青年男子两个三个搭手，抬起大石头，砸下去，抬起来，砸下去，抬下来，好哟，好哟，号子震八荒。一层层夯土垒墙，竹筋木片茅草嵌入墙中，土墙坚强耐用，风吹不倒，雨浸不透，雷打不动。土墙围成方形圆形半圆形椭圆形屋子，空出通风采光透气的窗户和烟囱，南面开辟出入门洞，屋顶铺盖茅草，榫铆勾结，木方合成长方形正方形门窗、梁檐，不用一颗钉子，不费一块铁片。门窗小巧规矩，梁檐交错，屋梁高昂骄傲，檐眉低垂谦虚。檐下四周开挖排水沟渠，雨水顺畅，引入左边溪流。房屋形制特色各有千秋，面积小是小了一点，仅容各家各户聚居，但冬暖夏凉，春秋和煦。他们还迁就自己的爱好，或镶了野花，或嵌了野果，或饰了草茎，或雕镂成图，美化房屋。房前屋后的空地辟做院子园子。编织绳索，联缀成网，里外两面糊上湿润胶泥，筑成围墙围起院子，吃饱喝足，坐在院子里聚会聊套，神仙生活不过如此。竹片木板扎了花样篱笆圈起园子，种植蔬菜，饲养禽畜。又修了小径，垒了步阶，左通便道，进出房屋便利。各家都有了围起来的屋子，居有定所，女人们递上温热的开水零食，崇拜地瞅着满身汗珠嘀嗒的男人，欣慰地笑了。老幼休息安顿好了，保证了营养，身体健康，男人容光焕发，阳气十足，女人皮肤细嫩，脸色红润，露出丰腴羞赧之态。他们还没有忘记一项十分重要的事，在堂屋里墙设置神龛香台，悬挂祖宗画像，点香焚烛，敬献牺牲，磕头跪拜。墙上的祖先静看一切，笑皱了眉眼。
第四天，男人们劳作归来，嚷嚷着要喝酒。女人们积极响应，满足男人欲望，进山入林采集野果：桃金娘、葡萄、拐枣、八月拿、山荔枝、黑老虎、南酸枣……很多很多，漫山遍野，随处可撷，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她们满载而归，野果晒满场坪院子。干果上笼文火蒸熟，拌入酵素，入瓮捂沤，三天一过，香气扑鼻，渗出纯净的原浆琼乳，酒娘熟了。女人们温酒上桌。肉蔬佐餐，男人们把盏碰杯，气氛热烈，醺醺然，脸庞和胸膛红光发亮。酒劲消除了疲劳，恢复了体力，力量胆量陡涨。他们立即向人性深处进发，寻找世俗快乐，又向自然界远处探索，去创造更多粮食、财富。
第五天，里老们聊起前一天晚上共同做的一个奇梦，耳边有个声音重复念叨：衣食住行……一切都有了，该创造人口了！里老们心里明朗，泱泱大中华，人多是主要特点。春秋战国，秦皇汉武，战争频仍，涂炭厮杀，也没有灭绝中华，人丁反而兴旺发达，造就了辉煌的文明盛世。生育人口至关重要。里老们发话：造人啦！造人啦！听了老人言，各家的青年俊男窈窕淑女，聚会草地山冈，模仿吉祥鸟儿歌唱，高山流泉飞瀑，风云驿动欢乐，舞蹈曼妙，心中翻腾汤湖温泉般的热情，眼眸射出东山朝霞般青春大胆的光辉，双双进入爱巢。天上星星红着脸提早下课，树叶蒙住鸟儿们的眼睛，风儿捂紧家禽家畜们的耳朵，让它们专注于自然界的快乐，让位于人间好事，身外蹚地冲天的青春硝烟与它们无关。天亮以后，姑娘们挽起了发髻。不久，她们裹着头巾，怀抱哇哇抗议的孩子，脸上洋溢自豪，迎接东方的阴霾和太阳。很快，孩子们蹒跚草地学步，咿呀人前学语，喊出了人生第一声伟大称呼，人口迅速繁衍增长。
……
经过这么多天辛勤劳作，硕果可见。人人没有恐惧，生活安定祥和。他们想，这样很好，真是有福了，应该好好休息一下。鼾声甜美，盛满寂静旷野。
千里之外的故园，依然烽烟滚滚，焦土片片。朦胧中，洪荒武力淹没了星星点点温暖。
以后的日子，他们继续沿用夏历，十天干十二地支对应组合干支纪年，一年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用于指导农时。
很多能带到客乡的他们都带来了，不便带来的，努力回忆其形象状态性能工艺，自己创作。山中荒野寻找新作物的原生植株，带回自己繁育培植。
他们带来了律法，又创制了乡规民约，将公序良俗上升为法律，规制人们的行为习惯。乡民自治，权利在民，自己管理自己，推举贤能的里老担任管理者，受乡民委托管理社区事务，调解纠纷，社区矫正，可以随时撤换不称职的管理者。
……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洪水旱灾、风魔妖怪、猛兽袭扰、贼寇作乱、族群纷争、族人叛逆、兄弟萧蔷、杀子绝嗣……他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力挽狂澜，良心发现，妥协和平，干戈化了玉帛，夫唱妇随，父子重逢，兄弟手足，家族团圆，创下了来到江南岭北的第一份围屋基业和第一个围屋世纪。
丽日明明，清风树荫，蕉头坳，鹅推砻，蛇子嵊，阶路盘旋云天！
里老们户外远足，齐聚金盆山指点江山，回忆幕幕，豪情贯顶，眼前历历，如今如昨！
南面九连山来龙，西北一山去脉，形似龙头高扬飘逸，赋名龙头山，地处龙头山之南，顾名思义：龙南。巍巍九连山，怀揽龙南盆地，山峰高险幽秀，壮奇绝胜者立威：芙蓉山、彤华山、水谒山、雕子嶂、笔架山、牛轭山、马鞍山、小武当山、龟尾山……三条水龙造福：桃水，冬桃岭下泉眼雪泌，融汇成河。渥水，雪山嶂前清水塘，陂坎溢琼，集聚成流。渥水伤过几回又重生，残泪余痕：旱河坝和崩河坎横陈土地。濂水，程岭崖壁，珠滴叮咚，渊源流长。渥水、濂水于犁头嘴纳入桃水。龙头驭桃，别了龙南盆地。龙头滩两岸大石壁立，利如刀斧，滩高浪急，舟楫到了这里，人须登岸，纤夫拉空舟过滩。凶险龙头滩，位列桃江十八滩之首。八大垌地璀璨丰饶：坊内、里仁、象塘、洒源、上蒙、太平、大龙、新兴。龙南盛产龙木，闻名遐迩。他们舍弃千里故园，驻守这方水土，客地成家，是为客家，自称客家人。他们慧眼识珍珠，发现了龙南古六景：龟尾晴岚、西河银底、龙头雪浪、玉石仙岩、金钩木笛、西山晚月，加上后人创造的景致：东山晓钟、雁塔朝烟，合称龙南古八景。
……
千里江山，万里洋流之外的异域彼岸，人种肤色语言信仰不同的族群，同时经历血火锤炼，灵肉煎熬，生死轮回，文明野蛮斗争，最后文明战胜了野蛮，新生命和新世纪诞生。
龙南和异域，风月同天：月亮落下去，星辰满斗，太阳升上来，四维光明一片！
客家与异族，人同一心，心同一念，念同一理：善良，勤劳，奋斗！
叁
后来。
一代又一代，人口极大繁荣。
有农林牧鱼贸获取资财者，有十年寒窗，青灯黄卷，考取功名士宦，仕途发迹者，有剿贼剿匪剿义军，以军功得厚禄者，成就了大老板大财主：关西的徐立孝、徐名钧父子，武当的叶廷艳、叶廷荣、杨村的赖旺廷父子、赖福之兄弟、赖景星……单论商贸，贩运龙木、清油、靛、铁器，走三江，聚犁头，越险滩，下行桃江，进入贡江，闯赣江，游长江，搏浪东海南海，神州南北，大洋大洲，都收到了龙南的稀罕产物，丰富了生产生活。交易得来的财富源源不断汇集龙南。
忆往昔峥嵘岁月，祖先创业。初来乍到，绳结泥糊，搭木盖草，围起来的屋子，虽能遮风挡雨，但欠宽敞坚固，没有亮堂地方安放祖先神圣牌位，不能安置增加的人丁和牲畜，不能容纳眼前梦想和未来的宏图志向，抵御不了山贼流寇侵扰。现在财力雄厚了，不能再回到过去的困苦岁月，一定要在自己手上建筑一个大大的围屋，四代五代六代同堂，子子孙孙聚族而居，营造和谐的族群，免除父子兄弟分家，流离失所，受苦受难的尴尬别扭。
雄心勃发！
远乡请来闻名四方的风水先生，择了上上吉日：青龙、天德、玉堂、司命、明堂、金匮……勘定了大大吉地：蛤蟆形、龟蛇锁水口、狮形地、金鲤嘴、海螺形、虎形冈、花胎坡、天心滩……鞭炮齐鸣，放线开基。参照京都皇家宫廷园林形制，又参考了客家人的风俗喜好，生产生活需要，设计围屋，集祠、家、堡、塾、园五能于一围，南北兼容并包，形神诸元合屋。
围屋排布九栋十八厅，秩序井然，整齐一局。
围内正中区域建设祠堂。祠堂处于围屋中心位置，是围屋跳动的心脏，是围屋的中枢神经，祠堂前后左右和围墙内周，分布围民家屋，围绕心脏和中枢。围民团结团圆，牵一发而动全身。树立了中心思想，围屋形不散，神也不散，像一篇语言节奏自然严谨的散文诗。
上厅安排了祖先灵位座次，鼻祖居中，左昭右穆，无争无让，各安其席。灵位下面摆置神龛香案，烛摇香明。中厅下厅操办红白喜事，宴席聚会。屏门隔开中厅上厅，不显山不露水，外面来人也看不到上厅祖先，显得庄重严明。中门开合，设置了隆重礼仪。平时只开边门，不开中门，只有身贵情恩之人，才可以开中门迎接进入上厅。这样也好，省了围屋管事人很多麻烦。看那中门，高大敦厚平展，历久不朽，一定很重吧，猜想是不是选用了九连山虾公塘的千年黄檀木，三选三比，三裁三截，精挑细选树头树芯部分，整块不拼凑，除虫防腐热制处理？
山中虎豹出没，蜘蛛足有罗盘那么大。伐木工人克服了生死疲劳，采伐上好龙木做栋梁、椽子、柱子、枋子、桁子、门窗、雀替……采凿石灰山的青岩、红石，石门、石窗、石阶、石凳、石础、石狮……皆由石出。尺寸、规格、样式，营造有则有范，不逾不越，自谨自处，格式浑成一体。
顶绘、窗花、门案，线条笔法圆润。靛青、鹅黄、紫蓝、红绿，色彩文白，秦风诗意斐然，寓意深刻，释诂千寻：太平万象、连年有余、渔樵耕读、马上封侯……古今内外不违和，不隔阂。恨不得人间所有美好愿景，一网打尽，都雕镂涂鸦上去，挂万还怕漏一。
书声琅琅，溜出围屋，太平江、洒源溪、九曲河犹能清晰耳闻。围民子弟诵读在塾，学高品正的老先生嗓音洪亮，抑扬顿挫，之乎者也，教授启蒙教材：《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高阶教材有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诗》《书》《礼》《易》《春秋》，吟诗作对，天文地理测算，训练经世技能。敦敦教诲：“木受绳则直”，修养后代品性。围不闭塞视听，屋知天下奇闻异事。
古装大戏：《诗经颂》《九歌》《窦娥冤》《汉宫秋》《误入天台》《娇红记》《城南柳》《升仙梦》……上演戏园，铿铿锵锵，鼓乐唢呐，渺渺仙声，唱念做打，不为献世悦人，只为悦己馨心。大富山的樵夫，聆听了戏台上飞来的韵律和声纹，不觉戏份渐浓，嗯嗯咽咽，哼起不连贯的调子，陶醉其中。他相信这是来自祖先的心声，发乎上古的才情。古今响应，历史和现实又一次相拥交流。
人性绚烂濂烟渚，“小园围屋粉墙斜”，小花洲上蜂逐蝶恋，好不逍遥！
砖石砂浆砌筑围墙，围门箍了铁板。角楼高耸鹤立，互为犄角，四周上下通达运输，坚如堡垒。围民性情豁爽，内守廉正本分，外拒污邪妖氛，内外兼修。坐拥围屋祠宇，于内心养一隅梅兰竹菊，藻荷藤萝，和谐本真静止如水，陶冶随性平和的人生情趣。登立角楼，田园山水，布衣躬耕，镰锄刀斧，和谐相处，日出日落，尽收眼底，远赏美景，沐浴伊心，上承天恩光明，下接五行六气。有敌来时，一目了然，制高点上箭矢齐发，枪炮雷鸣，侵略者的火力被完全压制。围屋眼力洞明，世间强盗显形，奈何围屋几毫几分？
围屋，高大厚实，深幽宁静。世俗和精神，两种世界俱具，长度、宽度、高度、厚度、深度——五维统一。敬爱围屋土地，定居繁衍，永世不离的决心和诚意，诗书立世，耕读为家的良善愿望，爱好和平，粉碎一切破坏和平安宁企图的坚强意志，昭然于围，熏染于屋。
老围、新围，燕翼围、乌石围、岗上围、龙光围……三百多座围屋风云际会龙南，叠加一起，雄壮威猛如九连山，铺排山间盆地，浩浩瀚瀚媲三江，无论是物质的还是思想的，内涵都蔚为大观。
东门外，老榕婆娑！
嗬——嗬——嗬——
围门大开，一个风清水顺的好日子，善林老爷爷站定围屋吊桥的那头，低首抽出水烟斗蕴藏的一管神仙气息，仰脖礼送渥水，三声大咳随即喷薄而出，惊飞了两只假寐的鹭鸶，从一处灌丛栖往另一处灌丛，水面氤氲之气顷刻消散开去。
伴随身旁的曾孙彩儿笑颜如花！
肆
旅途奔波颠沛，散佚很多记录，详实的史料不多，人们列不出大小不一的迁徙次数，说不清迁徙的族群姓氏、迁徙原因、起讫时间地点、行进方向，反正相信事件发生在古代中华大地，都是中华子孙，迁徙起时，苍茫大地尘烟滚滚，黄河长江波涛汹涌，天庭日月震惊失色。
人们自发成立谱局，筹募谱费，招募总理、谱匠、撰工、校阅，祭祀祖先，昭告事宜，寻觅鼻祖远祖太祖近祖的来路去处，搜集祖先功迹，着手纂修族谱，叙写围屋传记。书面的只言片语，口口相传的依稀记忆。有的事实梗概只好交给风雨雷电，去梳理零乱，只要它们惬意，愿意潇洒到哪里算哪里！信马由缰！离奇曲折惊天动地。校对阅谱，成谱祭谱，游谱颁谱，迎谱藏谱。四乡五镇，六府七县，欢声雷动——一个盛大节日！每个姓氏族群拥有一部族谱，谱牒文字，解码过去，昭示未来。
头、尾、耳、目、须、眉、鳍、披毛、鳞爪、四肢、躯干……组成完美的一条龙，许许多多谱牒信息汇总，洋洋洒洒恢弘了一部围屋史志，经由史志细致描摹，围屋旧事丰满鲜活，人物生动，事件过程惊心动魄，鼓舞后来人们。
围屋后人忆起祖先酿酒的故事。为继承传统，享受高档次的生活，他们继续酿酒。粮食增产有了节余，不再用野果酿酒，谷物稻米酿出的围屋米酒更坚韧，味更长，感更柔，劲更大。农谚有云：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青，酒是人间宝，喝了身体好。
三碗不下山。木客乘着酒力，酒壮人胆，胆借酒威，溜木下山，聚木排江，三川流放。赣江十八滩，滩滩走龙排，排排曳着放排号子，长音高调，鬼也为之惊魂摄魄。三碗不下滩。江河荡漾米酒的绵绵香气，鬼又昏昏然醉去。排下急滩，坦如平川，顺利出江入海。现代的汉子，喝了围屋米酒，上下勇气不退却，闯荡职场怼艰难，再怎么雄壮，也没有了昔日祖先的好酒量。或许健康饮食，少喝也好。
好米酿好酒，汗水浇灌，浸淫了围屋人的精气神，稻梁自然精实丰盈。籼糯配比适度，酿出的米酒有火的烈劲，又有冬桃泉的产量，符合围屋人喜爱质好量多的脾性。
浸米、蒸饭、掺曲、发酵、滤酒、焐焙、存放，酿酒工艺重温围屋千年记忆。挤压醪糟，酒滴嘀嗒，流韵如钟，琼浆沙漏，算一算艰辛前世客家人来来往往走了多久，走向美好未来还要多长时间？酒线似度，量一量人们乾坤环复走了几远，前方是非曲直还有多少路程？酒珠秤砣，称一称世间良心几何？诚意几多？做酒，不就是做良心吗？
娣婶做酒，不放水，酒娘锦柔醇厚，有皮有肉又有骨，皮有酒香，肉有酒度，骨有后劲，像围屋人的品格。说来说去说到底，娘好，酒就正态劲道，人也一样。娣婶的围屋米酒，是公认最好的太平酒。
围屋盛事，酒宴宾客！
高升您呀！高升在座！四季发财——八福寿——十足满盘——三星高照——是祝福，又是游戏娱乐，猜拳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此起彼伏。输者干了，赢者作陪，人世无输无赢，少了一份计较，多了几番和平。
黄澄澄米酒斟满围屋酒碗，展一泓广阔天地胸襟，映一番清明智慧的恢宏气象。俯首低眉，酒澈如镜，啜饮瞬间，立见人心善恶美丑。双手把持酒碗，抬首仰脖，碗底空翻，见心见肝。咕嘟一声，尘路迢迢回响无痕。酒浆下肚，通达脏腑，围屋人万千誓言牢记心田。挥碗抹唇，春风迎面，围屋人的挚诚满满如沐。酒精点燃了心花，一花靓过一花，朵朵绽放宴席。
酒碗何来？
从地下水渗出的土地深处采掘白色、红色、紫色黏土，沾手不散碎，肥腻湿滑，随意搓揉便成形状。多次淘洗，除杂质，去渣渣，翻扑踏打，搓圆拍扁，反反复复，历尽世道沧桑，不过熟泥一张。熟泥团放轳车转盘中间的陶胎之内，手扶泥砣，轳车咕噜噜地转，五指忙碌碌地作，按捏刮，挤压拉，指掌拳肘，手法手形交替变换。要想巧造型，全靠手法灵，用力轻重有度，收放自如。按照肚里设计的陶器形状规格，作成粗坯，修糙补缺，填凹平凸，接底符盖，镶边嵌把，挖眼钻孔，最后成坯。选择阴凉通风，无暴晒无雨淋的开扬场地，成坯间隔置于木架之上，晾至八成干。刻剔剉，泥刀游走龙蛇，乾坤阴阳，在成坯上刻画，也有用竹签依样绘画简易花鸟图案。喷彩刷釉，釉层厚薄均匀，泛着鲜丽亮光，起到堵漏封缀、日用干爽、不沾水渍的功效。择一个风和日丽神清气爽之吉日，杀鸡宰鸭，焚香祭拜土地爷爷，成坯放入窑床，一排成坯，一排燃料，依次安放阶架妥当，点火，封窑。不同的器物，不同的火功火候，长短不一的烧窑时间，灵活掌握。时辰一到，熄火抽灰。待窑肚慢慢自然冷却，向着彤华山方向吆喝：“开窑啦——”开窑出货：碗、碟、盆、罐、缸、炉、坛……样样都有。采泥、练泥、制坯、修坯、晒坯、点缀、上釉、牙祭、烧窑、出炉，诸多工序拧成一股绳子，拴了连哥三十年，留了连哥三十年，拴住了他欲望走出围屋迈入大湾区的脚，留下了他越围从商务工的心，其实是围屋拽住了他的脚，留下了他的心。连哥长年盘桓彤华山下，守着古围和简易龙窑，青丝烧成白发，葱手沧桑松皮。连哥土陶，融入了围屋质朴风骨和彤华山倔强的个性，弘扬了祖先带来的陶艺，誉为流传中华民间几千年土陶工艺的一朵新生奇葩，在现代化智能化的今天，依然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沁出迷人的芳香。连哥土陶用料简单，制品实用美观，广泛用于民间日常生活祭祀，深得人们喜爱。很多文人雅士，常以拥有一件连哥土陶，引为人前幸事。连哥用手用泥坚守围屋，其情其意，像土陶一样诚恳朴素。
说到抱守围屋的人，还得说说鹏哥。其实他没有什么特别。时事没有造出国家非遗传人、围屋营造师这些雅号之前，他就是一个一年四季忙不过来，地地道道的泥木匠。当初学了这门手艺，许是因为该手艺传男不传女，女人排除在职业之外，竞争不会很激烈，能衣食无忧吧。要说特别，只有当他站在云梯上，一览众围小，手抚围屋瓦楞时，人们才突然发现，一个内守的艺术灵魂，勇毅地点缀于块垒瓦面与立马山墙齐辉的图画之中，画风很客家，很围屋，很酷，他也很酷，也许那个雅号就是专门般配他在围屋劳作时的酷样吧。他干了一辈子泥木活，拯救了许多围屋。配上围屋营造师这个雅名，只是他的一个意外之获，他坚守围屋与雅名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他还是一个泥木匠，还是如五十年前学徒时一样，话语不多，进出围屋，做着修缮围屋的工作，没有什么改变。
平常日子，山歌调子高亢响亮，婉转悠扬，长短顿滑，缭绕围屋内外。欢腾关西围，徜徉燕翼园，歇息岗上围，飘忽龙光围，爬坡黄牛石，过坳蛇子嵊，跌宕崩河坎，徘徊旱河坝，穿梭八眼桥。每当这时，人们难以忘记一个围屋子弟——权叔。东起青云山，西迄安基山，南始九连，北到金盆，进畲寨，入汉家，攀武当，上太平，他访遍了龙南的山山水水，坑坑岭岭，用耳朵捕捉飞出围屋的精灵，搜寻栖集松杉的云雀，用机器录下飘逸的高山流水，勾勒龙头塔上雄鹰翱翔的背影，用笔墨谱下劳动民众工余饭后创作的围屋《诗经》《楚辞》，权叔用了一辈子，山歌旋律伴随他一辈子。
客人到了围屋门前，下车伊始，山歌顿时拉起了迎客的热烈阵势。高腔滑调，长呼短啸，有抑有扬，顿挫有序，板眼粗犷。山歌赞美了祖先创业的辉煌历程，代言了围屋的前世今生和未来。红姐拥立歌海中央，围屋姑嫂娘，环聚歌海周围，俨然一群唱歌的百灵鸟！歌声如潮，从冬桃岭下，一路高调猛进，激扬桃川，沁入客心里，安抚后现代人躁动的灵魂，急促的呼吸，抚慰俗音耳际，清扫污浊脑海，连食物也勾芡了山歌调子，音色可餐。客人听了喜不自禁，他们说，下车先听歌，进围乐呵呵。山歌助雅兴，客人也磕磕绊绊地学唱起来。客人们乘兴而来，兴至而归。快闪抖音，围屋山歌传扬中华海内外。红姐组织的围屋山歌队，继承传统唱老歌，与时俱进作新歌，她们活跃围屋群：关西、武当、杨村。
华嫂，因谙练围屋织带技艺，成为非遗文化传人。从小跟着奶奶长大，耳濡目染，奶奶手把手地教授，华嫂继承了围屋织带技艺，长期潜心编织。她调查发掘了多种几近失传的图案花样，还自我揣摩发挥，加入新鲜元素，尝试比对，发明了新的格式图样。她进学校，入社区，传弟子，播洒艺术种子。围屋织带，织的是情怀，织的是胸襟，织的是风采。华嫂织的带子，纹样方方格格，包罗祈福的汉字，克隆了围屋的基因图谱，又丰富了围屋的基因图谱，带带（代代）相传。围屋女人修养围屋传统文化，遵守带子一样方方正正的规矩，穿上配饰织带的围屋衣裙，成为一个贤惠女人。她们追求现代时髦，拥有飘柔鲜明的时代情怀，坚持爽朗简洁花式一样的行事风格，过着丝线一样的花样生活，成为商界职场强人。她们停留穿行古今浪潮。
夜幕徐徐拉拢，闭合，围门前的场坪院子，雄起篝火，舞起香火龙。稻草结龙——劳动人们的伟大构想。稻草是丰登的载体，点燃香火，遍插龙身，熠熠生辉，金灿灿的稻谷缀满龙体。执着龙头，举着龙身，小伙子就牵手了稻神，拥有了一生丰收富裕。双臂把玩猩红的希望之魂，宛转游走，永伴人间匆匆忙忙的脚步。一会儿翻飞黑幕高悬的夜空，尘寰东突西撞，上跃下跳，上下求索，左去右来，破局出圈，寻找围屋人的光明和幸福。一会儿圈圈盘旋，团团圆圆，圆满结局。
夜色香火，繁星点点。两撮巨香攒成两颗龙珠，亮然灿然，像极了夜空两颗最亮的星星，围屋人道不出星星的名字，却知道一颗在北，指示来路，一颗在南，引导去路。
香火龙，真威猛，多么像是祖先到达龙南的那天夜里，飞龙似地神游太虚的流星群！远古夜晚美丽空前的吉兆胜象，永远留在了围屋。
箸筷围屋美食，杯盏围屋米酒，齿颊留香，围屋服饰：冬头帕揽身裙，朴素动人，暂时掩蔽了现代人的思维路径，却遮盖不住围屋人的情趣风致。
人们自动围成象形围屋的人圈子，与围屋阶草，与精力旺盛的圈中篝火共情共义，伴着欢乐的围屋采茶，围屋山歌扬长三阳山上，直到星星累了困了，合上眼睑。
对襟衫、绣花鞋、狗头帽、灰水粄、番薯干……许多历史风沙淹没的围屋风物，许多具有浓郁围屋特色的美食服饰，还有许许多多出彩的围屋特有元素，被发掘恢复，喜闻乐见生活的寻常巷陌，在人们举手投足间发杨光大。
伍
一直困惑，统一称呼那些远道近路纷纭而至围屋的人，那些日夜维护、守望围屋的人什么好呢？
很多人确实是围屋子孙，因他们而以围屋子孙称呼所有走进围屋的人，有以偏概全之嫌。有些是外乡人，不同姓氏的，即便相同姓氏，也无法考证其血脉渊源，自是不敢以亲属相称。况且，面对围屋形成以来洪流在他身上淘挖的历史长河，面对围屋内外成长积淀的历史厚重，来人总是过于轻渺，称呼围屋子孙，总觉得名不尽义。譬如东哥，职业曾经无常地驱遣他进入围屋，围屋却有常地接纳了他，引导他见识了围屋的神圣奇妙，但他只是围门前日常飘摇的一缕烟云，迟早风吹雨打去。子民呢？人和围屋种属不同质不同，他们之间不可能形成人身依附关系和统治关系，认为他们与他们是人身依附关系和统治关系，与事实也不相符：围屋一直宽厚默然注视烟云自由来去，什么时候言语暗示或行为干预烟云的自由了？什么时候役使烟云的身心了？况且有些围屋自身已经破败不堪，无所妥处，甚至销声匿迹，哪有心力关注烟云的去留？
围屋人、兄弟姐妹、游客、客人、建设者、守护者……诸多称呼，依然称不合义！
还得找一个共享咸宜的名称才好。
日影长长，尘途遥遥，思想远远，何时抵达开悟的彼岸？
当男人们女人们轻松说笑涉足围屋时，他们相信围屋宁静安谧。当那个高挑漂亮的连衣裙少妇把起孩子双手，去摩挲粗糙老墙时，是传递信任安宁给孩子，无异于告诉孩子，墙里没有蒙垢巨人、变形鬼，围内没有红灰狼、黑风婆。当摄影师辉哥蛰伏那扇残垣下两个小时，等待捕捉精彩瞬间时，他信任围屋神奇博大，相信深邃时空会灵光乍现。当耄耋瑞爷手抚族谱，眼含热泪时，多像是一个虔敬的信徒手抚经卷，油然生情。他心里一定缅怀祖先客居围屋的功绩，又为围屋未来祈祷吧！
围屋的柿子红了，红得赤诚，红得耀眼，红得诱惑，安基山的红枫与它们借风研习，交相辉映，与四方八面回归围屋的人们心照不宣。
来到围门前的那一刻，满树红杮，迎风招呼，仰望惊讶之际，一束红信划拉空气，啪地叩地，吉祥四溅，一个答案随声附和尘埃落定。
晨光呵护，围屋金身闪耀！
人们一定信任围屋！
信他，故他们来。围屋先人来了，卸下风尘扁担，停留，永驻这里，生息这里，相信这片土地可以建筑围屋，提供庇护，吉祥安定。他们来了，相信围屋可以赓续惠泽福荫，护佑苍生。信任出自内心，发乎脚跟，脚步想去的地方，不是天堂，也是食堂。
信他故他在。筑围建祠，围外沃野万顷，流云白鹤，阳光甘露，男女躬耕田亩，地有所值。围内幼有所养，老无失独，细数瓦檐滴答雨珠，掰折燕雀银铃鸣声，时序季节轮替，昼夜分明。远围近寨，不同姓氏子弟门当户对，结为连理亲家，围屋繁衍继续。大书房传出四书五经，教化子孙，有家有塾。小花洲莺游燕飞，戏台阳春白雪。围屋是一层坚硬的外壳，里外都被需要，包裹众生，保护肉体、思想、精神、家园，这不就是围屋世纪的伊甸园吗？
围屋行走桃、渥、濂水间，九连山金盆山，牧于旱河坝、崩河坎、八眼桥、黄岭头、新茶亭……
围屋在血脉经络里，有形的隐形的，物质的精神的，宏大的微小的。在历史长河里，三江流淌，浓缩的沉淀的，激越的温柔的。在谱牒里，字字句句段段，书页符号记载着。在言传身教里，时时刻刻嘴上念叨手脚行动着。在人们心里，浩繁博学精深——一部浩如烟海的围屋经卷！
信他，他就是我。他的脚印即是我的脚印，他的粮食即是我的粮食，他的技艺即是我的技艺，他的酒即是我的酒，他的陶器即是我的陶器，他的服饰即是我的服饰，他的织带即是我的织带，他的山歌即是我的山歌，他的思想即是我的思想，他的呼吸即是我的呼吸，他的痛痒即是我的痛痒……他的样子，即是我的样子，他的一切都是我。
信他，故他们爱他。爱他的有形，爱他的无形，爱他的完整，爱他的残缺，爱他的热闹，爱他的僻静，爱他的遥远，爱他的贴近，爱他的过去，爱他的现在，爱他的未来……
爱他，故他们维护他。维护他的生命健康，维护他的精神气质，规划他的今生和未来。围屋原样恢复和活化利用并举，实体修缮与气质涵养同步。由鹏哥那样的围屋营造师担纲亲手施工，采用古建筑营造技艺，修复围屋，修旧如旧。修好的围屋携手文化旅游饮食商贸，旺盛围屋烟火气。围屋烟火色，最抚凡人心。围屋风物、围屋元素、围屋习俗永留围屋。历史、文学、艺术、哲学、生活气息充满围屋，围屋殷实高雅，不是空围，不是土围，嬗变为具有古代体貌特色，又有现代包装亮点的新广厦。围屋养人，人气满满，生出效益。人也养围，有人气的围屋不易腐朽颓败，久久矗立。关西围屋群、武当围屋群、杨村围屋群崭新亮相世人。
相信——信任——信仰！
收敛吧！你们！人力、物力、自然力摧毁不了围屋。摧毁了田园场坪山冈上的围屋，摧毁不了心中的围屋，摧毁了实物的围物，摧毁不了精神的围屋，摧毁了有形的围屋，摧毁不了无形的围屋，没有了围屋的实体，眸里还有围屋的影子，实体曾经映射视网膜和脑沟回的印象，不是幻影，与实物同在。
敬畏吧！你们！围屋倾圮了，老墙断壁坚挺。祖祠还在，稳稳站立。祖祠毁了，龛坛还在。即使围屋丧失了立足之地，人们会让出一块宽阔心境，安放那枚掂记，那桩心事，那次归去，不让心情沉重。君不见，滚滚红尘，人们一步三回头，不愿离开围屋矗立的地方，顾影自怜。初一十五祭祀，人声鼎沸。虔诚和信仰排列组合的仪式，照常在围屋废址上有序进行，如火如荼。他的墙基，他的影子，有人跪拜，有人信仰，故他永在，泰若神明。
嘴里咂摸围屋味道，手里把玩围屋性格，言词唱和，字里行间，色彩图案，状摹围屋神态，维护围屋权利……信仰在心中。经卷在心中，人们可以循着记忆找寻回去的小路，站立围屋门前，“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围屋已铸成念想，深深地夯实心底，勒刻心碑。
因为信仰，围屋概念已突破了物的范畴，不单纯是方方圆圆半圆形椭圆形的泥围子石围子砖围子，不单纯是泥巴、砖石、木料等物与物的简单机械堆叠，不单纯是建筑物的冷寂存在，不单纯是晴天日晒，阴天风凉，雨天落水，吃喝拉撒睡的古代民居。不是风景，不是表象的浮光掠影，不是匆忙行程中紧凑安排的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家忘掉的景点。
因为信仰，赋予了围屋精神的属性。围屋是深达信念，引发思考，升华为有渊源感、神圣感、仪式感、精神感、道义感的象征物件，是信徒心中的圣城。空濛大地起宏伟，一座围屋就是一座圣城，祠堂是信徒心中的圣殿，一座圣城就有一座圣殿，就有一群信徒，他们信仰其中，他们生活传承其中。围屋和祠堂，是自由敞开，风能进，雨能进，思想可以随意进出的神圣场所。他们不应该被圈禁，不应该被侵犯、歪曲、粉饰、叛逆，砖缝里不应萌芽“犹大”。围屋是精神的树，像山山坳坳的丰茂橙林，高贵松杉，年年开花结果。是历史的树，是思想的花，千年百年才能长成，新栽一棵也不能代替他。
因为信仰，一路行来，一路行去，走了很远，行了很久，那风里雨里泥里的，是漫漫朝圣之路。那些逃离街市，雨汗涔涔，熙来攘往攒动的人头，那些日作夜思精益求精的围屋技艺传人，是孜孜的朝圣人。那热血贲张激动澎湃，写在脸上，闪烁眼眸的，是朝圣的拳拳虔心。那悠悠岁月析出的数声叹息和盈盈泪光，是绵绵朝圣情。
因为信仰，信徒们与围屋没有物欲联系，有的纯粹是精神的沟通交谈。那是心路，是一段心灵向往之路，一腔相约倾诉之路，一次虚怀若谷的咨询之路。围屋、轩窗、厚门、斗拱、翘檐、山墙、柱础、长廊……一切围屋元素，都是向往的对象，倾诉的长者，问询的哲人。采风作家的作品，写生画家的画作，是今朝与昨日亲密交心，坦诚平等，有温有息的信仰记录。
灰尘中朝圣的心路没有时空概念。穿越时光隧道，寻着微光摸索，从现代回溯往世，血缘灵犀交会，他们想解构围屋基因的密码，他们想获得围屋经典的配伍，他们想解释围屋神异瑞象，他们想触摸和识读围屋记忆储存的微量元素，他们想代理祖先，代理历史与现世倾心交谈，礼赞祖先功绩，传递不可磨灭的信仰。
当围屋谱匠、酿酒师、土陶师、山歌手、服饰师、营造师、香火龙……活化围屋元素和围屋故事时，他们秉持信仰，抚摸圣物圣器圣息。围屋、族谱、酒浆、土陶、歌声、织带、香火龙……不是圣物圣器圣息吗？
山歌嘹亮！围屋天地，赞美诗深情回响！
信徒，是信徒，他们是围屋的信徒，是信仰联系起人、围屋和围屋一切元素。
称呼进入围屋、维护守持围屋的人们为信徒，多么精准贴切，何其精妙的修辞。应该为找到信仰这个无缝链接而欢呼！
现实、梦幻、浪漫，交织围屋内外。
环绕围屋的一切分子，都怀揣了信仰的情愫！
崩河坎，旱河坝，八眼桥，烟火浓稠，柳湖空气似有神示的东西隐身其中，荡漾湖面，招手天上地下树丛的诸多分子，回归围屋，回归桃川，像风回归山，像雨拥抱水，像生命含蓄春夏温热和秋冬清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