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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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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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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贼

气流撞击肺叶,发出两三声锣音,锣音扬弃山中,越行越缈,回声也不敢久留,慌慌张张地迅速逃散。

病情减轻了许多!看来疗效很好,龙南闻名的谢氏老中医开的麻杏石甘汤,还要继续喝!

他挺直身子,搭眼望向头顶,岩石长入了云天,看不到尽头。高远处,霓虹披挂,云蒸霞蔚,仙气逼真。

民间传说,这座石山是神仙留下的印迹,我很想上去瞧瞧,上面是不是真有神仙。

来龙南的道上,我怎么没有留意这座石山?

九连山北麓,龙南盆地,寒意料峭,树灰草萎,与岭南春色盈盈,万物萌动的物候截然不同。一山分南北,十里不同天。

正德十三年三月某日黄昏,盆地东北方向,金盆山上的石子嵊,官道弯弯,阶石溜溜,马铎声声。

俨然一介老者,一袭直裰黑袍,羽扇网巾,蒙了厚厚的风尘。他的脸型长削,颧骨鼓突,腮帮塌陷,眼窝深沉。他端坐马上,闭目养神,随着马步,身体前后左右摇晃。马头朝着龙南县城方向,悠悠而来。他的嘴角轻描鄙夷之色,眉宇淡写得意之情,上唇的自信,撇分两边,深色的面容,暗暗倾诉疲惫。

马车碌碌,驮着硕大的书箱,鼓鼓囊囊的包袱,满载而行。

少许威武的兵丁,护卫老者周全,兵丁胯下的骏马强悍,吐着热气,打着响鼻,嚼着唇舌。

他有没有望见:嵊下黄竹山,晚岚炊烟升腾,迷漫山峦松冈?他有没有聆听:官道下的深坑,水潺潺清泠泠,和鸣马蹄嘚嘚声?

一阵急剧的咳嗽,逸出行进的队列!与荷柴跋涉的樵夫擦肩而过,招呼连连。

小时候,我很向往这种军旅劳顿的生活,时常幻想,建树东汉大将马援那样的卓世功业。

十二岁时,我踊跃响应父亲王华的提议:看我书房沉闷,带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居庸关外的天地,是另一番情境。

连绵的群山,巍峨的长城,蓝蓝的天空,长长的雁阵,辽阔的草原上,长着大伞样的蘑菇圈,羊群像燕山的白雪一样肥美,黑压压的马群,如黄河奔腾倾泻,苍鹰翱翔天上,巡视祖国大好河山。

淳朴的边民请我做客,可爱的牧养犬吻了我的脚背,我骑上健壮的马驹向前飞奔,飞奔。

可恶的蒙古骑兵时来侵扰,边防军民奋勇御敌。我白天眺望狼烟袅袅,深夜谛听号角呜鸣,兵戈撞击,乒乓作响,战马嘶声啾啾,像寒风一样啸过梦乡。

关外回来,我向父亲表达壮志豪情:父亲,我要上书皇上,请他赐我一支兵马,我日不解甲,夜不卸鞍,为国戍边,消灭鞑靼,还边关和平安宁!

父亲用书打在我的脸上:就你行!你狂妄!好好读书吧!

报国热情被父亲一手掐灭。

山风阵阵,吹扫展起的胸膛。

幽篁浩如海洋,波浪涌动,起起伏伏,哗过一片片嚣声。嚣声随了归乡的光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路兵马,应该到了预定位置!

谁能料到,这个神秘而来的外地先生,沉稳地调动强大机器,即将打响一场歼灭战,动静行止之间,震撼正在悄然迫近九连山的县乡村寨?

震撼,早就该来了!

战争结束了,静一静了!

春天里少有的一个好天,阳润云亮,明明晃晃,刺得眼晴眯成一条缝隙。

壁如刀削整齐处,笔直上下,像天梯一样艰险。凹凸有致处,凹处不是洞穴,就是平台,无惊无险。凸处悬吊成崖,惊心动魄。可以阅览的崖壁,品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看白白不透,摸黑黑不明,除了白里夹杂着黑,混混又沌沌。

他左手捋捋山羊胡子,平起双臂放在胸前,左扩扩,右展展,打开胸襟,深吸了一口凉气,趴向地上,一,二,三,四,五……连续六十个俯卧撑。他站起身,撸起长袖,五指团结,攥紧右拳,快速出击,重重击打岩壁,击了又击……

他疾速抽回右拳,松开五指,放下右手,褪下长袖。他冲着云霄,吐出一口大气。

无聊吗?无聊,天生劳碌命,奔波命,闲下来就无聊,无聊得很。

停歇吧!真是不可理喻。

他觉出无聊驾驭了思维,牵制了行为,驱赶着思维和行为奔跑,如风一样地跑,跑啊!跑啊!跑得迷失了方向,忽然又从无聊缚捉中挣脱出来。回归清静的脸上,微漾起一丝逃离黑屋子后才有的轻松揶揄的笑,笑意波纹平平,斯斯文文,不是很鲜明,不易被察觉。

也许不是无聊,行为动机正符合情思逻辑,主观故意明显,动机明确,是成心和岩石过不去,想找茬,想推翻岩石,想捣碎岩石,想和岩石一比高下——是岩石硬呢,还是老夫的拳头硬?谁知道呢?

谁懂他的情怀?岩石懂吗?岩石沉默,脉息冰冷。

岩石纹丝未动。岩石是不可能动的。自从亿万年前大动过一次,多少世纪了,它也没有动过,根深蒂固。我脚踏岩石,岩石动一动,我就能感觉得到。岩石会知会我。

岩石也没有破碎,反以同等或更大的力量回怼他的拳头,力量侵入他的皮肤,衍生出疼痛。疼痛,逐渐蔓延深入,抵达肌肉骨骼,正向内心挺进。

他翻手看了看手背,细嫩的皮肤瞬间起了活泼的红晕,一圈圈扩散,颜色一层层加深,表皮挫开了一小片,张开了一只小口。他的双手无情地缩回长袖,坚定如初,左手也不顾亲情,没有前去抚慰受伤的兄弟。

我的手的确疼痛得厉害,撕裂着感觉。五指连着心,心也会疼痛吧。长着肉心的人,都会有应急反应。但我不怕疼痛,岩石也会和我一样疼痛。有人说,痛,并快乐着,我手痛,却并不快乐,不喜也不悲。

奇怪,疼痛在袭往内心的路上,瞬间麻木了,无痛无楚,如行走寒冬野地的双脚,冻僵了,依然一路前行,前行。

疼痛,遭遇了坚硬的抵抗吗?

岩石是坚硬的,是高大威吓的,坚硬的白里包裹着黑,坚硬的黑里也掺杂着白。岩石的本性,自盘古开天辟地就是如此。它不是因为我的到来,不是因我击打而成其坚硬。它一直矗立这里,自坚自硬。只是我没来这里,没看到岩石,没击打岩石,岩石没有回击我的时候,它在我的心外,它的坚硬与我无关。反之,它回报我疼痛,进入了我的心,它的硬才关联我了。

特别是我拳击岩石,岩石也一时灵性起来,以坚硬回怼我,这时的坚硬,或许比我没击打它之前,表现得更坚硬,令我明白,岩石处在这里多时,候在我的心外多时了,坚硬了千年万年。我也心有灵犀,呼应岩石的坚硬,全心应战岩石,引它入我心头。

我恍然大悟,是自己的心变硬了,硬得敢招惹岩石,敢对抗岩石,不管岩石是锐利还是坚硬,不管岩石是高兴还是恼怒。如此这般,人心能改变岩石的本质,变硬为软吗?我认为不能,岩石却可能会熏染人心,促使心肠硬过坚石。

从南京来南赣的一路上,不,是从龙场回庐陵的路上,我就感觉到了内心坚硬的一坨,它始终存在,分量日增,沉甸甸的,托不起,很垂手,放不下。像和畅涧流中丢入了块垒,搅乱了水韵欢愉,像澄明晴空里扬起尘沙,蒙蔽了风行快意。此刻,柔软的心路,喧声变得喑哑,如天幕偶尔划过一声鸦号。

坚硬的心啊,你是什么时候炼成的?

想想,嗯嗯,不是现在,应该是从正德元年二月上书声援南京给事中戴铣开始。

太监刘瑾擅权朝政,朝局日益荒唐,刘健、谢迁等人想扳倒他,拯救帝国衰运,事情败露,被刘瑾逼走。众多大臣上书挽留刘健、谢迁,南京给事中戴铣就是上书言官之一。他意志坚硬不屈,被刘瑾的爪牙活活打死。

很多官员气愤不过,又上书为戴铣鸣不平,再请挽留刘健、谢迁。这时,我能袖手旁观吗?不能,不能,就算这场接力劝谏是一川浑水,我也要去蹚一蹚,就算刘瑾是一座坚硬的石山,我也要去撞一撞。我在中华大字典里淘来淘去,淘出一枚乌亮精致的石子——权奸,赠予刘瑾,在所有谏言当中,这是我的首创,我的专利。难怪刘瑾恨死了我,我被廷杖四十,下诏狱,不久贬谪贵州龙场驿驿丞。贬就贬,我死也不认错,不屈服,依然坚持我的正确观点。

谁知,朝贼欲加之难还没有完。

次年我南下龙场赴任,刘瑾派刺客一路追杀我,追至钱塘江边,我走投无路,只好把衣服鞋帽抛入江中,假造一封遗书弃在岸上,放出假消息,造成投江自尽的假象,杀手信以为真放弃追杀,我才逃过一大劫难。

去往龙场,又是怎样一番艰难处境?

当知道此行目的地是贵州龙场,同行的随从半路上一个一个开遛了,我的身边只剩下羸弱老马,褴褛家仆。

劳雁啼落日,愁云伴孤身。望着歪斜的身影,长长拖地,我大声吟诗,给自己壮行。

龙场,顾名思义,貌似龙栖之地,其实不是人待的地方。

岩疆边地,万山卧丛,山穷水恶,人稀地芜,瘴疠气重,鸟语难通。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内地的逃犯、流窜犯藏匿横行龙场,苗彝族群械斗不止,治安环境十分凶险,人身安全难得保障。

龙场驿,就像现在的官方招待所,说是招待所,其实是三无之所:没下属没官服没办公室。驿丞是所长,也是招待员。

西南边陲,穷乡僻壤,没有人光顾那儿,招待的事自然就免了。

我能招待好自己就行了。

开基,建房,辟地,种粮,种菜,养殖,自己解决起居生活。

日出寂寂,夜入凄凄,风刮老林,寒湿新居。

不堪回首,不想言说……

既然朝贼不放过我,要我死,我何不试试死一回,尝尝死的滋味?

我收拾干净身子,躺进准备好的石棺,静静等待阎王爷驾到,让他收了我去。等啊!等啊!等到星星睡着了,我也睡着了,睡了一夜,睡得安稳。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还活着。死了和睡着,似乎没有什么两样。我猜想,死了可能是永远睡着了,不甜也不苦。

死,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是我的死亡体验急坏了家仆,难为他守着石棺,从黄昏到黎明,暗暗流了一夜的泪!

既然这样艰难地活在龙场,生不如死,老天又不让我死,我也确实不愿意死,为什么不能屏蔽痛苦,像睡着一样活着呢?

一切苦难置之心外!心内无物!不喜不悲!无滋无味!

夜色里,我突然窥见一盏天灯,光明扑入心扉,我的心空豁然开朗。我起而飞奔,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

天地也报我以狂笑不止:哈哈哈哈——

在龙场,我硬是挺过来了!

在龙场玩易窝,我也曾举起右拳砸向岩石吗?产生了一样的疼痛,活泛起同样的心理活动吗?

脚下的石山,形状与玩易窝的石山不同,基圆顶尖,心形——称为心岩更合适,立在龙南北郊金盆山下广阔的杨坊垌地。

三峰高峻,耸峙桃浒,四壁峭拔,上下巉岩,远观石色如玉,是为玉石岩。一座南方山区平常多见的石山!石灰石的石质,坚硬无比,和玩易窝的石质一样。

那日,我怎么没有留心玉石岩?

但玉石岩一直都在这儿,以坚硬的形式存在,以坚硬的本真等待我,仿佛它知道我会到来。我没有注意它的时候,它在与不在,硬与不硬,有什么意义?与我何干?它在,等于不在,它硬等于不硬。我今日见到它了,它也在这儿,和我产生了联系,产生了我认为的意义。它不仅自在空旷耸立,坚硬高大,而且岩石的硬,和我的心硬相呼应,进入了我的心里。

原来,我很坚定地去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一切,却不知道,也没有思考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这样坚定地去做。今日才算找到了坚持的原动力,原来是我的心硬如岩石。

不是心外的原因炼就我的心硬,而是内心的原因,天成了我的心硬,和今日的岩石一样硬。今日岩石的硬,可能加持了我的心硬。

我的心天生就是硬的,不能改变。家族硬的基因赋予我的心硬,父亲王华一生不是刚直守分吗?

当前有困厄,后有追杀,我左右为难,徘徊不前时,父亲坚定地鼓励我:你现在还食朝廷俸禄,既然朝廷委任于你,无论高低贵贱吉凶,你都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我的心能不硬吗?

于是我勇敢地去了,不计得失艰险。一路坚硬地走下来,走到南赣,走到龙南,走到现在,我还要坚持走下去!心不硬能行吗?

他充满希望地环视四周,看了又看,四面空寂,无人。

我的心声,谁来倾听?我的心迹,谁来追寻?

他拂了拂衣袖,像拂去身边的岩石。他转过身子,望向右侧。不远处有一条河流——桃川,水长如链,温情一绺,水平如镜,铺着锃光白缎。枯水期已过,汛期还未到来,水量不多不少,如他的心情,正好。

在龙场,我站在玩易窝,眺望猫跳河,河水清清静静,如此刻的桃川……

今天我想畅游桃川!我曾搏浪猫跳河!

锣鼓声、欢呼声,从岩下涌上来,一浪接着一浪,声势巨大,冲击洞府。

他放下手中的书,快步冲出玉虚洞,左右遥望,远处村子升起冲天火光。

主公,听普和寺的僧人说,那是附近村子请了杨坊有名的唐法师来表演祖传法术:上刀山过火海,为民消灾祈福呢!他们好几年都没有这样闹过了!

哦!以前我也听说过这种法事。

祭醮天地,九跪九拜,焚香燃烛,烧一沓一沓的纸钱,烧得越多越虔诚,烧得越旺越平安。围观的民众也跟着法师做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虔诚。法师当场画符,笔走龙蛇,画完,掷了墨笔,移符火焰,一焚而烬。符灰杯中兑酒,滴了斩放的鸡血,搅混,搅匀,仰脖张口,一饮而尽。

法师整装待发。

上刀山了。在笔直呆萌的目光包围中,高高架起天梯,梯上绑紧十几支利刃,刃口朝天。三通鼓响,人们屏住呼吸,眼睑不敢眨一眨,在这当口,嗖的一声,法师登上了天梯,徒手攀刃口,光脚踩刃口,一步一步坚定地爬上,爬上,再爬下。法师上下天梯,不时做出各种高难动作:猴子倒立,鹞子翻身,白鹤亮翅,利刃却不会伤害他的手脚毫毛。

接着过火海。地上堆了好几堆柴火,筑成一堵长长的墙。长长的铁链扯在墙上方,固定好。有人点着了柴火,又往火墙和铁链上浇泼茶油,熊熊大火猛烧起来,火焰窜起老高。初春时节,通常有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风、火、铁链纠合在一起,分不清你我。铁链很快烧得红亮,似乎要熔化了一样。空气里弥散金属烧灼的腥味,令人窒息。火势加热着一团紧张气氛,空气胀得快要爆炸了。火烧得通红通红的,天空露出一个明亮的大窟窿。一群围观的鲜活脸面,在窟窿里活跃晃动,也映得通红通红。同样是嗵嗵嗵三声鼓点,鼓声没歇,人群就爆发出一阵阵呼叫,催促法师:上,上,上啊。兴奋的热浪,拥着法师,助力法师,噔地蹦上了铁链。大火包裹了法师,严严实实,里面焙出嗞嗞声响,却没有闻见皮肉烧焦的异味。法师光脚来回穿行火海,身上没有防护设施,他不紧不慢地行走,也做出各种动作,却毫发不损,泰然自若。热情潮流汹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纷纷投注铜钱到法师预先准备的钱罐,争相购买法师兜售的仁丹膏药。

法事推上了高潮。

民众是该乐一乐了。他们乐,不是朝廷统治的目标吗?他们乐,我不也可以与民同乐吗?

法师秉持良善心愿,排演精彩节目,寓意他来代替普罗大众承受世间的危险、苦难、煎熬,换取大众平安健康!

法师的纯朴善愿至此,难能可贵!我们世受皇恩,食朝廷俸禄的青衿顶戴应该怎样做呢?

村子的法事已近尾声,杨坊垌也慢慢静息下来。

目光移步南天,穹庐似的天庭,几个角落积聚块块雾霾,没有完全散去。

初春的日头,热力微弱。随着时序慢慢向前迈进,笋尖一样的光芒刺穿阴翳,闯入人心,锐利,新颖,迷离,在万花筒里交替变幻。

岩下的田地,还没有翻耕,树木杂草,野蛮生长,一副原始荒凉的样子,看了令人心里凉拔拔的。低矮的泥屋,像乌龟匍匐爬行,东几只西几只,散乱着。远处是他来时的土路,弯曲而清晰。一个土人蹒跚踽行,看起来只有蚂蚁那么大。

龙南人民苦贼久矣!

三浰贼患,一定要剿灭他们,为了人民的平安喜乐,不杀人都不行。

湘、粤、赣、闽四省交界之地,山水犬牙交错,崇山峻岭,深沟险壑。一些愚昧民众,想不劳而获,进山为贼,盘踞那里,纠集成许多股贼众,其中以池仲容为首的三浰贼寇最为凶恶狡猾。

三浰巢贼负固称雄,横行祸害当地多年。围攻城池,杀害官军,焚烧村寨,掳杀男妇,劫夺财物,抗租抗税,附近的龙川、翁源、始兴、龙南、信丰、安远,每年都少不了遭受他的劫掠。龙南受害最为惨烈,剿贼呼声最高。

池贼还暗怀政治野心,称王称霸,委任官员,图谋割据,比漳南、上犹那些纯粹劫掠百姓、焚烧房屋的乱贼更加桀骜难制,罪恶滔天。

平了横水谢志珊,我曾想招安池仲容,无奈他又生性多疑,善变固劣。前几任巡抚多次招安他,他又多次反叛,反了招,招了反,浪费了国家那么多资财,辜负了皇天厚土的真情实意。

池贼派池仲安领着老弱贼兵,名为随我剿抚上犹之贼,实是观察本院风向,探测我之兵事虚实动静。池贼不是真心投降,政治和社会危险性极大,我计杀他及其随从九十三人,自是他们罪有应得。

三浰一役,杀了三千多人,之前的漳南之战,杀了一千多人,横水、桶冈战役,杀了三千多人,皆是一味从恶,为害乡里,拒不听从劝谕,不愿改邪归正的贼众。他们为虎作伥,死得其所。

平了三浰贼窝之后,其余的小蟊贼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杀人,不符合我向慕圣贤的心志,为了国家和人民,我不得不这样做。下手杀人,很难,但我一想到正义在我这一边,硬硬心就过去了。之前平横水、桶岗乱贼,再前剿漳南贼寇,莫不如此。

昨日,众马驰到岩下停住。马的身后扬起一团黄雾,遮天蔽日。

马嘶鸣,人下马。

赣州知府邢珣、龙南县署印推官危寿一干人等送我来到岩下。我提议他们就此别过,回转署衙,只留下两名亲兵和一个贴身家仆,随我上山。两拨人作别,拱手鞠躬,约定五日后他们来接我。

他们满面春风,志得意满,言语之间流露出骄人神情。

哼,同僚之中有些人,官场逢迎俗套,阿谀奉承,做老好人还行,论治世理政,行军打仗,殊属不是能吏,甚至称不上是良吏。

以前他们喜功好利,观望计较,见了困难绕道走,推诿责任,畏畏缩缩,没有担当,上行下效,官风败坏。前任南赣巡抚文森害怕扑灭不了贼势,会连累他自己,称病不来赴任,兵部尚书王琼不得不举荐我为南赣巡抚。

十多年来,国库保供钱粮专剿,南赣贼势却依然如故。人民得不到政府保护,转投贼营,盗贼越剿越多。三浰池仲容与横水、桶冈、左溪谢志珊、蓝天凤,大庾陈日能,乐昌高快马,郴州郴桂寇,漳南詹师富遥相呼应,贼焰愈燃愈烈,贼帮还有勾连宁王反叛的苗头,不得不说他们负有领导责任。

正德十二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我到任赣州,十六日正式升帐开衙,行使南赣巡抚职权,当日我就发布《巡抚南赣钦奉敕谕通行各属》,将我上任的消息,通晓各级官府员属,在府衙门前树起两块木牌,一书“求通民情”、一书“愿闻己过”,向人民承诺体察民情,愿为表率,接受监督的决心,借以树立政治规矩和巡抚权威。

既来之,则安之。我很清楚,我同时面临与僚属的政治斗争和对贼军事斗争两道难题,与僚属的政治斗争,比对贼军事斗争更难。

经过调查研究,我知道衙门里许多差役官员丧失立场人格,被贼寇收买,充当贼人耳目。官府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很快就送出情报给了贼巢。晚上我抓了几个差役一审问,他们果真就是奸细。念他们年老体衰,我没有处罚他们,而是责令他们戴罪立功,反过来去探悉贼巢情报为我所用,从此,我事先获悉了贼巢很多情况。通过杀鸡儆猴,其他奸细也不敢再向敌营通风报信。

漳南战役之后,我行文《案行漳南道守巡官戴罪督兵》《钦奉敕谕切责失机官员通行各属》,点名通报批评了广东大伞战中失误的官员和将领:广东通判陈策、指挥黄春、千百户陈洪、郑芳等,他们先与指挥覃桓商量好夹攻贼众,眼见覃桓身陷困境,却隔岸观火不去救援,挫损军威,致覃桓被伤身死,这些人违反军纪,我记下他们的罪行,让他们戴罪督剿。朝廷同意了我的做法。正当漳役紧张时,龙南贼首黄秀魁乘隙纠集池仲容部在本地杀人放火,攻城不退,信丰知县王天爵、龙南知县卢凤,千户郑铎、朱诚、洪恩,主簿周镇,镇抚刘镗等人御敌不前,个个有罪,我已在《浰头捷音疏》里上报朝廷惩处。我上《参失事官员疏》,请求吏部处罚了一批人。上《申明赏罚以励人心疏》,就是想治治日后那些懒惰懈怠战斗不力之徒,获得朝廷批准。

那些官员心里十分清楚,南赣巡抚之职,是朝廷临时性工作安排,不是固定官职,更不是地方最高行政长官,在行政序列上,督抚隶属于都察院系统,不属其他实权部门。我只有发现问题上报的职责,没有处置他们的权力。我的权力太小,他们才敢我行我素,处处掣肘我,还暗地里抱怨我。

原来征剿时,各府县观望扯皮,缺乏配合,协调不一,各省之间的配合协作也不合我意。漳南战前,我发文《案行广东、福建领兵官进剿事宜》,要求闽粤两省配合漳南行动,没人理我。

我要为国尽职,需要国家和皇上授我全权,可以考核奖惩官员,可以处罚徇私舞、弊玩忽职守的官员,可以调拨钱粮物资,这样他们才会听命于我,我才不会辜负皇天厚望,完成我的任务。

于是我上《攻治盗贼二策疏》《类奏擒斩功次疏》,向朝廷释明平乱计划和方略,向朝廷索求便宜军务和处罚地方官员的权力。后上《议夹剿兵粮疏》《南赣擒斩功次疏》,再次向朝廷索要财政、军事便宜处置权。

其实我可以不用如此劳烦皇上,得罪同僚,也不必苦累我自己。我既然是巡抚之职,何不做个好好先生?三年期满,我巡也巡了,了解了情况,抚也抚了,安抚了地方军民,发现了问题,上报朝廷,交差了事。如果我懂事,迎合上意,多搜罗一些南赣的奇玩巧技进贡给好玩的皇上,哄着皇上高兴,装装清廉糊涂,不得罪上下众官,我就能升官发财,人生再上一个台阶,何乐而不为?

可我上受皇命,巡抚南赣,为国靖难,为朝廷分忧,为黎民解困,不是游山玩水,不应该走马观花,轻云浮雾地飘过。当此国家动乱之际,我没有私人私心私事。百姓寄希望于我。上任时,我看见了府衙外一颗颗翘盼攒动的人头,接触了一双双希冀的眼睛,听见了一句句急切的话语。我知道台阶下面,还有人怀揣了一肚子牢骚,收藏了一副副司空见惯无所谓的冷漠心情,不敢表露。

我的教养不允许我如此颓废,我的家风不允许我这样敷衍,家族遗传给我的,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基因,我祖父、我父亲不是这样的品格,我的远祖王羲之不是这样的传统。

王琼王大人、毛纪毛大人,首肯了我的提议,同意了我的请求,朝廷再三复议,颁布诏令,我由原来的巡抚南赣之职改授提督南赣汀漳等八府一州军务,有权指挥处置协调湘、粤、赣、闽四省军务,给令旗令牌,可便宜行事,扩大了我的军事指挥权。

从此号令统一,赏罚严明。这些官痞、兵痞始才听从我的命令,专心用战。以后的进剿步伐,加快推进。

这次三浰之役,我调集各府县部队,从龙川、龙南、信丰三路同时进击,我自率一路中军督促协调。四路军马如期并进,横扫三浰,最后,直捣下浰大巢,战至三月,一举平定了三浰之乱。

我请求令行处罚的同时,也奖励分明。漳南一战,副使杨璋、知府季斅、指挥冯翔等亲率兵勇挫败贼势,我上《批兵备道奖励官兵呈》,嘉奖他们的功劳。

横水、桶冈大捷,有20多名将官奋勇赴战,我在《横水桶冈捷音疏》里一一列名,向朝廷举荐请功,其中就有南康县丞舒富。我还推荐舒富督造崇义新城,城就后出任崇义知县。但朝廷最终没有任命。开始我不理解。后来,有传言说,舒富在修筑新城时,钱财度用出其一手,权力很大。他勾结不法商人,非法向民众集资巨款,组建自己的工程队,尽揽新城修造工程,贪盗公款,伙同分赃,被当地士绅举报,被朝廷查处弃用。可惜,可惜,枉费他的忠勇,他没有在战场上倒下,却在钱眼里失明,辜负了我的提携!

后上《议夹剿方略疏》《报湖广巡抚右副都御史奏夹攻事宜》,命令湖南、广东、江西同时举兵,分兵合击上犹贼巢,三省积极响应协作,才一役平了横水、桶冈、左溪三巢贼,得到皇上赞许。

桶冈战役结束,我颁《奖励湖广统兵参将史春牌》,表彰湖广参将史春驰援夹剿的积极性,为其他外省兵将树立先进典型。其实,桶冈战役打响时,史春统率的狼兵尚在半途,齐云山西边,没有进入江西境内,不用说参战了。不过不要紧,难得他有这份忠诚协作的态度就应加以鼓励。

昔日太祖的虎狼之师已不多见了。马上打天下,下马治天下。长期没有战事,四宇安定,军队官僚化机关化日重,废弛厉害,放松了警惕性,很多将官专事巧舌如簧,迎来送往。他们带领的那些官军机兵,整日赌博喝酒抽大烟,腿脚不勤,弓马生疏,已不胜任兵戎剑戟。

获得便宜军权后,我颁布《调用三省夹攻官兵》令,又颁《行岭北道申明教场军令》十二条,调部分府县主官和府兵、民兵到赣州集结,听候出征横水、桶冈。

南赣兵力不足,有的县只有档案,没有兵丁,贼寇来袭,任其劫掠。临时拼凑起来的剿寇队伍,单兵素质低下,兵士不协同,行动散漫,进退失序,御敌不力战,一打就散,在漳南战役就暴露无遗,靠他们很难消灭贼众。

早在我上任前,就批复了兵备佥事胡琏公文《批漳南道教练民兵呈》《批漳南道进剿呈》,同意他的选拣民兵对策。到任后,我着力推行《选拣民兵》命令,要求各府县送选可以打仗的骁勇义兵到府听令派用。受《选拣民兵》的召唤,兴国义兵萧承率先应召,带来了他的团队,鞍甲整齐,勇气可嘉。

与《选拣民兵》命令相配套,我颁布《兵符节制》《预整操练》《选募将领牌》《教习骑射牌》,改革兵制,立兵符,征调招募宁都、兴国、信丰、龙南、安远等地民壮充任民兵,与赣州府、卫和赣县官兵混编,在赣州大校场集中训练,学习五行八卦战法,演练进退秩序,严肃战场纪律,大大提高了官兵的战斗力。龙南县捕盗老人叶秀芳率领的民兵,经历了很多战阵,有竭忠报效之心,属于精锐。只可惜后来在剿抚三浰贼巢时,面对来自比邻坊乡的贼人,叶秀芳于心不忍,暗中放水,由贼逃遁,被我革除。

想当时,一队队民兵整装列队,调兵官领着他们有序登船,顺桃江、贡江、梅江、锦江而下,千帆竞发,随波逐流,浩浩荡荡,奔赣州府城而来。或从闽赣驿道、湘赣驿道、粤赣驿道络绎行军,向赣州集结。兵船军旗猎猎,关坳号令震天,府城内外,人欢马叫,一派金戈铁流,鼓角连营的振奋景象。一改往日官军死气沉沉、萎靡不振的样子。

剿征贼巢大量使用训练成熟的民兵,不信任官军,弃用西南狼兵,节省军费开支。州县治所的守御,也交给民兵。他们熟悉当地山水田园人丁村寨道路,通晓社情民情舆情语言风俗。以土制土,打击贼兵,平横水、桶冈、三浰,民兵起了很大作用。

使用民兵,将成为我日后推行兵事的趋势和常态!民兵为重,官军为轻,大有化用孟子经典: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意味。

他的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悦色,有亮光在眼圈淡淡闪烁,亮光稍纵即逝。

选拣的民兵,涌现出一批骁勇善战的义兵,像安远县黄乡叶芳带领的义兵,从大埔平乱开始,一直追随我征剿,为国流血捐躯,马革裹尸,在所不惜,悲哉!壮哉!赞哉!

原来的战略战术,离我的要求也很远,全线开战,专攻坚敌,消耗有生力量,一旦遇阻,锐气受挫,一蹶不振。后来我改变军事策略,奏疏获得上峰认可:一寨能攻则攻一寨,一巢能扑则扑一巢,集中优势兵力,先灭弱贼,再啃硬敌。漳南、上犹之贼既平,三浰之役即启,我向部属发出《进剿浰贼方略》《克期进剿牌》,密授进击战术,进行战略部署并得到有力推行。

到达龙南后,我延纳当地优秀儒生参谋浰役军机,收集情报,绘制地图,规划路线,储备后勤。上蒙堡人赖时雍,岁贡生,敦行重义,是个乐捐好施之人,常向我提供奇谋妙计,只可惜,我还没有荐他做官,他就去世了。

我在卢珂身上试验“以夷治夷”“以贼治贼”之术,娴熟成功。我招安卢珂后,留用其精锐部分,马上投入平剿桶冈蓝天凤战役。卢珂不负他的承诺和我的厚望,奋勇为先,登崖攀山,径扑贼巢,短兵相接,勇猛拼博,蓝天凤搏斗不过,被逼跳崖身亡。桶冈一战,卢珂功不可没。我荐他为官,让他继续效力国家。以后对待敌方改正的忠勇人士,应当参照卢珂来使用。

动用如此多的人力征战,需要巨额的财政支撑。我却发现南赣偷逃税款严重,财政收入微薄,国库空虚,难以承受大动干戈。虽然多方想办法,哪里还有闲田,军屯供给食用,哪里还有跑冒滴漏的费用可以节省,供给军费,但还是日不敷出。

单说偷漏盐税一项,就损失巨大。

南赣之外的府县官方许可使用淮盐,调运路途遥远,途经关卡多又密集,税负苛重,税负加诸盐值上面,盐价自然高昂,且淮盐颜色暗黑,杂质多,民众都不愿意食用。粤盐转远路程短而快捷,税负轻,成本低廉,价格实惠,颜色白净,民众多喜欢吃,却受到官府禁运。打击粤盐私贩,收效甚微,流失税收,吃力不讨好。

正德十二年六月十五日,我上书《疏通盐法疏》,希望改变现有政策,恢复先前做法:准许粤盐销售到南赣以外的赣省府县,收取粤盐流通税款补充南赣军晌。又致信王琼协助疏通盐法。后再次上书《议南赣商税疏》,反映南赣商税事宜,建议恢复旧例,得到了朝廷应允。经此一项税制改革,南赣衙门的财政收入就增加了若干成,平贼军饷充裕了,后勤保障能力显著加强,军队如池鱼活水,战斗力也显著增强。

十家牌法行得好,保障了军事行动顺利进行,也为军事清剿之后巩固平乱成果,为南赣长治久安奠定了法律基础。

我向辖区颁布《申行十家牌法》《十家牌法告谕各府父老子弟》《案行各分巡道督编十家牌》《批再申十家牌法呈》,命令赣州、南安及所辖各县城乡大街小巷书写张贴十家牌法,要求各地迅速施行。我后来又多次强调实施十家牌法的重要性。

龙南欲治三浰之乱,尤其是推行十家牌法的重点区域。

十家牌法是一部社区户口管理法,核实家户所属人口姓名,男妇数量,身份职业技能,身形体貌残疾,嫁娶出赘过继,房屋财产营业等家庭成员身份信息,书于小牌,悬挂各家各户门首,成员离家情况,客人来访情况,也写票贴,挂于牌上,视情增减。

每十家编为一大牌。登记每家所属行政区域,籍贯,由同牌十家轮值掌管,每天十七时至十九时,当值户持牌到各家审查,有没有人离家,去了哪里,做什么事,什么时间回。有没有来人,来人姓名,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做什么事,等等,审问清楚,通报各家各户。发现疑情,立即报官,详细信息造册,一份报县,以备查考。整个县的情况,只要一本清册就了如指掌。信息如有漏报隐蔽,出了差错,混入了奸细,如或事发,十家一起承担责任。这样做,奸伪无所容,盗贼亦可息。

十家牌法虽有连坐的野蛮做法,但在南赣贼乱盈野的非常时期,采用这样的铁血手腕,也是可容之策,彻底改变了白天锄头下地为民,晚上大刀上山作贼,民贼混杂,甄别不清,贼患屡禁不止的乱象。

平定贼乱以后,当务之急是迅速施行行政管治,派任官员,建立基层组织,颁布法令,恢复法律秩序,组织保障民生。

漳南之战后,我上《添设清平县治疏》,请求划出南靖县清宁、新安等里和漳浦县二三等都,添设清平县。户部复文同意建县,但命我将当地人口土地社区情况上报得更详细一些。过了几个月,我又上《再议平和县治疏》,改前奏设清平县为平和县,补报详情,最终得到朝廷同意。

正德十二年闰十二月初五日,我奏请《立崇义县治疏》,建议从大庾、上犹、南康三县划分新地设立崇义县,同时设立横水等若干营场,在上堡、铅厂、长龙三地设巡检司。户部已经批复同意了。

三浰平定了,我也将奏报朝廷,考虑划出龙川县和平都、仕义都,并广三图共三里、河源县惠化都、添设和平县。我正在草拟这个奏疏。

我亲自到九连山区视察,考察地形地貌道路险易,命令下属,结合和平立县建设,设立一些隘卫,留兵驻守,以保长治久稳。

添邑设县,巩固军事成果,加强地方建设,起到了军事起不到的作用。但愿那些被贼乱涂炭的生灵,在新的行政区域内,在父母官带领下,励精图治,安居乐业,创造新的更好的生活。

副使杨璋报告,各府县的城墙由于自然原因和贼寇滋扰,政府和县民不加保护,年久失修,龙南的城门还多次失火,损毁严重,我批《岭北道修筑城垣呈》,拨出专款用于修缮城墙。由知府季斅、邢珣牵头修缮府城城墙,其他各县由知县执行,龙南由署印推官危寿去操办。

横水战中,我写信给仕德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浰役前夕,我致信薛侃:“区区翦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

破心贼,难于破山贼。

心贼难破,难在心贼像坚硬的顽石,不易撼动。难在心贼藏心,伪装严实,看不见摸不着,轻易找不到它。难在心贼根源复杂,千丝万缕,盘根错节。难在心贼养患日久,破它非一日之功。

破山贼算什么功劳呢?只有扫荡了心贼,世上人心清廉平和,才是大丈夫的奇功伟绩。

三月份,王师逼近三浰,我祭拜山神,宣示《祭浰头山神文》,是想通过神道威吓山贼,更在之前,我发布《告谕浰头巢贼》,虽有吓阻浰贼驰援横水,防止他趁机作乱之意,但主要还是怜惜他们的生命,晓谕他们道理,劝诫恶魔吞噬的灵魂迷途知返,我希望他们回归围屋,回到父母妻子孩子身边,回到乡村,回到田野,生产劳动,养鸡养鸭,自食其力,终老天年。即使到了开战前一刻,我还望穿九连山:我多么想看见,那些迷茫的心,幡然悔悟,彷徨可怜的人们,奔我的营帐前跪下忏悔,来说说他们的苦处,道道他们的难处,求我宽恕。但贼巢中仍有不思悔改之徒,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深渊,无法挽回,不复存在。

一切都过去了,没有用了!

我因此怀疑教化的作用。现在看来,可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道理。

当地土民用石灰石烧制石灰,石灰松脆,熔于水,化灰为浆,为我所用,建房造屋。说明岩石虽硬,也能改变性质,也会变软,条件是你投石入火,高温锻炼。

我亲自来到玉石岩,亲身体验了石山周围的环境,看到了土民烧制石灰,我才觉出岩石是软的。否则,我会认为岩石是硬还是软呢?我不清楚,也与我的心无关。

我是看见岩石和石灰的人,岩石是硬还是软,对于我是何种意义,只有我知道,别人不知道,对于没有看见岩石和石灰的人,岩石是硬还是软,可能是哪一种意义?只有他知道,我不知道。

换一个人,换一个时间来这里,看没看到石灰,认知会不一样吗?

昨日我在洞外,认为改变不了岩石坚硬的本质,今日我突然悟得,一定条件下,岩石可以变软,变得像心一样柔软、温暖。这种体认,如我昨日的认知一样正确。

我这样思考,对于岩石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的自然属性就是硬,它只知道自己是硬的。只有当我感觉到它硬还是软的时候,它的软硬才与我发生关系,才与我的心发生关系,这样的思考对我才有意义。

玉石岩此时已在我的心中,软化成了一颗心。岩石的柔软里群鸟飞翔,蜂蝶歌舞,岩石的柔软里长出花树,生出葳蕤,岩石的柔软里世界无限,道理无穷。

能够变软的岩石,是它具有软化的本质条件。可以烧制石灰的石灰石,具有可烧制石灰的品性,经过锻烧,才能制成石灰。如果换了另类岩石,哪怕你花费了许多心力和财力,想让它变软,想烧成石灰,可能也无果而终。

人们可以一视同仁去炼制岩石,努力用心去改变其性质,但不是所有努力都能达成功用愿望。

我愿做那一团火热,尽心尽力去感化所有贼人,改造他们,挽救他们,我努力了,能不能达到软化他们的效果,就看贼人的本质了,不是我决定的。教化不同的对象,会有不同的结果。

漳南战役后,我颁布《告谕新民》书,告诫俘虏和投降的山贼,改邪归正,他们大多深受教育,登记户籍,成为新民。

桶冈大捷后,我提出征剿结束,不得再行杀戮贼巢余党,否则有伤天地和谐。可多方找办法招降余贼,妥善安置,给予投降人员户籍、房屋、土地、农具、种子等生活生产条件。我发布《牌行招抚官》,命令下属以后都要这样做。廖成、廖满、廖斌等余贼,感恩于我的政策,前来投招,还带来其他贼巢一百多号人投降。

我发布《告谕浰头巢贼》后,畲族酋长黄金巢、卢珂等贼首,受到感化,感恩奋进,被我所用,成就了一番尽忠朝廷的千秋伟业。

张仲全为首的贼众二百多人,势单力穷,被我包围,聚在九连山峡谷呼号痛哭,要求见我,向我投降,我叫报效生员黄表前往查验虚实,带回来几个贼人代表见我。

我看他们大多是年老体弱的人,面黄饥瘦,被追剿得疲于逃命,弄得衣不蔽体,体无完肤,蓬头垢面,可见他们只是下层贼从,在贼巢中没有获得优待。问他们来自哪里?都说是九连山附近村寨的。问为什么、什么时间从贼的?答是被贼首胁迫来为贼,时间不长。问家中还有什么人?他们回答有老父老母,有妻子儿女。从俘虏供词来甄别,这些人没有犯下人命恶行。问他们是否知错?他们纷纷表示今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能够放下屠刀迫切归降,说明他们心中尚存敬畏和善念。他们投入贼营,有多种原因,有生产破产,生活艰难,为谋生路,迫不得已为贼的,有一时糊涂,被贼首蛊惑的,有受从众心理驱使被裹挟的,还有受贼首胁从拉夫凑数的,等等,投入贼营后,他们作恶不多,涉恶不深,主观恶性不大,这些都尚可原谅,尚有教化改造的希望。我看他们确是诚心诚意来投降,决定放过他们!

于是我派了知府邢珣前往九连山安抚贼众,登记人数,落实户籍,把他们安置在白沙,进行社区矫正,还让张仲全去监督劳动,以期都改造成为良民,为建设国家效力。

本应把太平堡划入另立新县和平县,但既然里老赖本立等乡绅力阻,再三请求太平堡留在龙南县,还说出了中肯的理由,我也同意了。

他说,太平堡有很多子弟入了贼穴为贼,划入和平新县,他们可能藕断丝连,免不了又受贼氛墨染,贼性复原,或者他们打上贼人烙印,留下心理阴影,不利于他们今后生存,不利于他们的子女健康成长。不让太平堡划入和平县,切断太平堡与三浰那些顽劣民众的联系,免受他们的负面影响,对于分化三浰贼势,也有好处。龙南立县既久,文明程度较高,太平堡留在龙南县,更能受到龙南县的良性感染,更能起到感化向好立竿见影的效果。这次平三浰,太平堡子弟死伤不少,很多家庭濒临赤贫,受龙南县较发达的经济条件带动,他们恢复元气也会更快一点。况且,传说文山公抗元勤王时,太平堡八百男儿自愿追随,最后全部壮烈牺牲,历史上太平堡算是忠勇之乡,民众心中存有善念基因,我予以爱护,望有好的未来,也是应该的。

只是龙南县城去往太平堡,驿道交通被太平江阻隔,需要蹚水渡河,很不便利。从三浰贼巢罚没中拨出一部分钱款,在水口庙北面的太平江上修一座石桥吧,就叫太平桥。希望桥修好后,太平堡人民感铭皇恩,多与县城人文交流沟通,学习县城的向善观念和文明习俗,改造人心道德,这个地方不再动乱不堪。

三浰大捷后凯旋,道路两旁站满了父老乡亲,箪食壶浆,热情迎送王师。

面对他们,我十分惭愧啊!

平定三浰之乱是我的分内之事,但我没有大禹的智慧和能力,不能像大禹靠德政文明,靠友好怀柔征服三苗那样,来感化救赎三浰贼众,不战而降贼众,却用计谋和攻伐杀戮,剿灭了他们,许多生命因此消亡。我很不愿意领受皇上的封赏,我只希望皇上摒弃战争,武功容易破坏既已成型的文化风尚、法律秩序和建设成果,一切推倒重来,往往千年之功毁于一役,贻害国家和人民。

最好的办法是文明治理,以德为政,来营造和谐声势维护统治。多同情百姓疾苦,减免百姓的赋税和徭役,达到平乱止战的目的。文明治理,是思想建设,树立纯良人心,教化人心道德,人心向善,不为害社会,人们安居乐业。如积小流成大河,如烹小鲜不凉不火,功德日积月累,终成大业。

目前,国家治理确实出了一些问题,宦官扰乱朝纲,权贵圈占田地、山林、资源,与民争利,人们被迫高价从他们手上租赁耕种经营,货不畅其流,市不能买卖,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税负畸重,徭役繁多,官员、军队腐化堕落,恃权愚弄、欺凌百姓,官僚垄断教育科举就业,底层子弟没有平等的机会,上升通道被堵死,人们没有生路,逼上梁山。

国家层面的问题,我无能为力!但我愿意尽我所能,在我的辖区做点事情。

南赣频闹贼乱,其根源有官府税负盘剥太重,百姓生活困难的原因。

我将发布《禁约榷商官吏》,晓谕辖区税官,今后商税,按事例额定抽收,不许多取毫厘,其余杂货,俱照旧例三分抽一,若资本微小,像柴炭鸡鸭之类,一概免税,收税人员只可以把关收税,不得登船盘查,侵凌骚扰,违者法办。统一于龟角尾一卡收税,撤除多余税卡,减轻民众负担。民众负担轻了,生活宽裕,家庭祥和,感念皇恩,反心自消。这样,天下哪有不太平的?有谁愿意放弃幸福生活,终日躲藏深山,提心吊胆做反贼?

赈济人口多、生活困难的家庭,合理确定赈济条件,完善赈济程序,防止冒领多领,保证赈济钱粮发到最需要的人手中。

十一

玉虚洞,洞门宽六尺有余,洞府宽敞,如厅如堂,有室有房,立台开窗,如比干的心脏,七窍通透,联络灵达。洞内冬暖夏凉,馨风抚人,岩壁出水,滴嗒作响,微风和着细雨,像血液流输心脏,生机跃然。

就叫“阳明小洞天”吧!

他随手取了笔墨,在宣纸上写下王体“阳明小洞天“五个大字。家仆用毛边纸吸干了墨迹,卷起收在石桌一旁。

我和石山有缘,和石洞有缘。

孩童时代,我游戏于龙泉山山洞,无忧无虑,与发小捉迷藏,用石子、木棍、茅草演习野仗。弘治十五年,我生病请假回到越城,在会稽山阳明洞天搭建书房,静坐,行导引术失败,却乐在其中。在龙场玩易窝阳明小洞,我学习《周易》,悟人生道理,给当地好学之士讲学,传授圣贤之道,因此和他们结下了深厚友谊,他们帮助我处理和当地土人的关系。到后来,土人也对我报以同情和友善。教化可以软化人心,教育可以改变坚硬。我坚信这个道理。正德八年十月我到滁州监督马政,那地方偏僻,官是个闲官,政务少,我每日和门人游览琅铘山,讨论学问。再后来是在赣州通天岩、观心岩、瑞金罗汉岩、于都罗田岩,给当地儒生学人讲学,和他们唱和诗文。再到现在的玉石岩读书写文。

十二

百姓愚昧,人心不正,教化缺失,乡俗粗鄙,也是民乱的根源。

官场和社会上的人,嘲笑赣县退休县丞龙韬因廉致穷,这是贪污腐化奢糜之风甚嚣尘上,压制了廉洁之风的恶习,此歪风不可长,应该严肃批评纠正。我亲自撰文《优奖致仕县丞龙韬牌》,公开表扬龙韬。今后还要大力旌表廉吏。民众讥诮龙韬事件,引发我对南赣民风不正的忧虑。

如今盗贼既平,百姓没有治安困扰,道德教育要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我想先从移风易俗做起,在龙南做个试验。

这几天我撰写了《谕俗文四章》《谕龙南乡约一章》《告谕龙南一章》,引导龙南县民制定乡规民约,大家约定俗成,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共同遵守。

班师回赣后,我要将龙南六章推而广之,再以龙南乡约为范本,进一步完善充实,形成一部《南赣乡约》,以告示形式发下去,在我的辖区推行,发至各县父老子弟,让他们互相告诫、互相勉励。

三月份,我从三浰战场回来,献俘祭祀孔夫子,发现龙南的县学低矮破旧。人走进去要小心注意,生怕碰到瓦檐,在里面不敢大声说话,担心声音震落杂乱覆盖的碎瓦片,砸破脑袋。墙壁四面漏风,屋瓦不能挡雨,门窗不足御寒。谁能安心在这样的学校里读书?学校,是一种物性而感性的文化符号,立在县里,昭示官方尊师重教的明确态度,在人们心中留下文化引示,它还是一个人文聚集的场所,是研究学问讨论时事的中心,一个地方连一所好的学校都没有,怎么进行教育,何谈文化进步繁荣,何谈风清气正?

从那些罚没贼巢的钱款拨一部分过来,修缮学校。抬高地基,增高屋舍,更换旧料。由教谕缪铭总管修缮事务并督促修造,由月华协理具体修缮事务。月华,龙南坊内堡人,岁贡生,历任龙南训导。他性情和善孝悌,小时候就以研读经学扬名乡里,下了学堂回到家里,一个人整日坐在房间,拒受外界干扰,默默体悟学问。我倡议修缮县学,他捐出了贡生补助,捐出了自家打算建房的材料,他一心向学,无私奉献的精神值得表扬。我让他去经管修缮事务,可以放心。

龙南县学里有一座观德亭,我也去看了,同样甚是破败,随时都有倒塌危险,这次和学校一起重修。观德亭好啊,观德可以察心,德为心之外,心是德之内,立德为了立心,正德为了正心,立功不如立德,立功不如立心。比如人射箭,他的外在表现正直、严肃、气畅、清明、果断、谦让守己、虚心努力,就反映他的内心端正、恭敬、平静、专注、通透、单纯、宽广,如能做到这样,高尚的品德自然就养成了。很好,以后赣州府城,也要修一座观德亭。可能的话,号召治下各县都修一座观德亭。嗯,我还写了一篇《观德亭记》,以志纪念。漳南战后我在于都罗田岩说了善,在龙南,我来说说德,善德同源,源于一颗良心,正心。

县学修好后我在里面讲学,请了月华和我一起探讨良知学问,像在贵阳文明书院,在郁孤山下濂溪祠开班讲学一样。

开学那日,人们奔走相告,县学里人流接踵,拥拥挤挤,争相来听。当日我就收了几个出身贤良人家的子弟做学生。我开讲时,人们鸦雀无声,专心致志,认真听讲。可想而知,龙南在良知之学方面多么荒漠。后来听说,自我讲学以后,龙南那些弟子定期开办讲座,轮流上讲,无论是学士儒生,还是普通百姓,都愿意来旁听,之后都能知礼义,讲文明,作谦让,处和谐。

龙南邑民自古好打官司,打起官司来,非要争个输赢,输了还不服气,非要上诉到上级官府。讼棍趁机挑起诉讼,包揽诉讼,勾结推官操弄案件,鱼肉当事人。他们还不仅仅是喜好打官司那么简单。他们人性刁蛮,轻贱生命,有什么非分想法没有得到满足,就想不开,就以命相搏。

讲学时,我专门批评了这种鄙陋风俗。我劝导人们和气,退让,不发怒,止争息讼,文明向善。我说,现在的人,因为一句话就忍不住怒火冲天,或者因为一点钱财利益就闹到对簿公堂,我想赢了你,你也想赢了我,互相仇恨较劲,折腾得倾家荡产,把祸害遗留给子孙后代。如果隐忍退让,乡里群众都称赞你是好人,子孙不是也因此受益吗?

我倡善恶恶,劝人们醒悟。我说,看见有人做善事,我一定喜欢他,我能做善事,哪有人不喜欢我的?见到有人做坏事,我一定讨厌他,我如果做坏事,哪有人不厌恶我的?所以坏人做坏事,遭致家破人亡的悲惨报应,是因为他们不醒悟,不知道这样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人们赞同我的观点。

我还要组织龙南的官绅轮训,培养他们成为传播文明风俗的种子,去感染影响周围的子民,以图形成文明开化的社会氛围。

还要大立社学,请老师教导孩子们学习诗词歌赋,出入公共场所注重礼仪,见到官员、长辈,肃立垂手鞠躬。老师训导、引导、鼓励学生,学生尊重老师,以老师为表率。

长久这样坚持下去,民众知道礼仪廉耻,祥和的气氛一定会日夜充满市井街巷,礼让之风一定会时刻盛行乡村里弄。

十家牌法不仅是一部社区户口管理法,还是一部调解息讼法。十家之内,有纠纷争执诉讼事情,里老要出面主持调解和释,互相劝谕,以达到讲信修睦,息诉罢争的目的。如果纠纷没有调息,发生民转刑案件,十家一起承担法律责任。

银山庙,坐落于太平堡,建于元朝末年,洪武四年重修过一次。庙里的神,很有灵感,遇到水旱灾疫的年成,乡人祈祷求其保佑,都很应验。我征三浰时夜宿银山庙,梦中忽然有神灵对我说话:“我助都统三早霜”。当时天气渐暖,士兵身上穿着单衣单裤。听了神仙的提醒,我通知士兵们准备了棉衣棉裤。抵达三浰后,果然天降严霜,寒冷异常,贼众因为没有预先置备御寒衣物,不敢出寨迎战,全部被剿。我曾在神位面前许诺,如果神语灵验,我当重缮庙宇。现在庙宇修好了,我写了一幅字“护国灵祠”,作为庙门匾额。好让世人知道,剿灭浰贼,顺应天道神道,是为国靖难的正义之举,连神灵也护佑国家。

十三

他走出洞外。

山鹰在头顶盘旋,盘旋……悲悯的叫声和风声较着劲,混合在一起,山鹰叫声明显盖过了风声。

崖上石头缝里长出一些密密麻麻的小树,一阵风吹来,小树摇摇曳曳,像是上面有人热情招呼。它们不像山下大树强壮高伟,却开出了小花朵,喜酌春天盛宴。花儿散发自然淡雅的香气,香气飘得不远,只有我才闻得见。

昔日,游览南镇时,同行朋友指着岩石中的花树问我,先生说心外没有事物,像这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和我们的心有什么关系呢?我回答他说,你没看到此花时,这花与你的心同处于寂静状态,你看到这花时,这花的颜色一下显现出来,由此可知这花并不在你的心外。

我没有巡抚南赣时,这里的人民,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有玉石岩,南赣的贼乱都与我无关,因为我没有看见它们,没有亲身经历贼乱,没有真切感受,我只是从官方和民间渠道听闻一些情况,真假难辨。当我来到了南赣,这里的一切就反映到了我心里,让我产生很多想法,让我牵肠挂肚,让我日思夜想,我就想着要去改变一些东西,建设一些东西。

春天柔和的阳光普照大地,玉石岩好像人心搏动,闪烁,显出强劲之力,力放光芒。

广阔肥沃的土地啊!妖氛已经完全肃清,农耕很快就会恢复起来,杨坊大地将会植满油菜,黄花遍野,辉映桃川两岸的芦荻轻扬,衬托平静安宁的村庄,这是一幅多么美丽惬意的乡居乐图啊!

十四

自古至今,上起达官贵胄,下至黎民草莽,谁人心中没有藏贼?人心皆有贼,我也有心贼。

梦想成为圣贤,是我心之大贼,从小就深藏在那儿,从未稍离。

成化十九年,在京师,我请教老师一个问题:什么是人生第一等大事?老师说:像你父亲一样读书做官。我说:恐怕不是这样的,应当读书做圣贤。

现在想来,我多么幼稚可笑,自古以来谁成了圣贤?哪有什么圣贤,都是普通凡人。圣贤,是人生追求的一种美好境界。人,做不成圣贤,但可以努力做出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来。想做出一番事业,需要努力读书和大胆实践,学无止境,需要终生勤奋求索。即使事业成就了,也不是圣贤。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事业永无止境。

我想做圣贤不是异想天开吗?异想天开的东西,不能得之而欲得,心怀非分之想,不是心有大贼吗?

从小时候的表现来看,我就没有做圣贤的迹象。我天资不聪慧,五岁还未开口说话,幸有神僧道破,祖父为我改名“守仁”后,始能咿呀学语。我违逆母亲,不好读书,喜欢玩耍,沉迷象棋。我被窝藏鸟,愚弄继母。真是顽童一枚。

我的悲悯心是虚伪的。我剥夺了那么多同类宝贵的生命,双手沾满了人类的鲜血,不再有做一个圣贤必需的圣心圣灵和圣身圣体,我成不了圣贤了。我很痛苦。我不是为成不了圣贤而痛苦,是为自己不能彻底放弃杀人,怀柔治理达到天下太平而痛苦。

而且,我离高尚贤良的人生境界也很远。我曾经鄙视同僚中的那些阴阳人,可我能比他们高尚多少?

每次战役结束,我都向朝廷报功,朝廷表彰我,官僚恭维我,人民爱戴我,赞扬我破了山贼。我也自以为破了山贼,居功至傲。

桶冈战役之后,官员百姓奉我为神圣。南康开始有人为我建生祠,在正堂挂我的画像。逢年过节,到生祠祭祀我。随后各府各县的学宫等重要公共场所,甚至许多百姓人家,也纷纷效仿。自豪吗?我很自豪。享受吗?我很享受。多么愚蠢啊!身陷危险而不自知!

撰写《平浰头碑》文,是想对三浰之役作个总结,做个了断,以志镜鉴,祈愿从今往后再没有贼乱,没有战争,没有杀戮。但我没有考虑到这有炫耀功勋之嫌。我受虚荣心的驱使,没有深思熟虑就草成了,酿成了大错。当知府邢珣说,要请石工镌刻到玉虚洞崖壁上去,我才开始有了顾虑,不同意他这样做。无奈御史屠桥、监军副使杨璋等二十二个官员力主这样做,愿意同我一起署名碑文,共同承担责任,但我是主帅,是我的错。好在碑文的最后,我特别明示,以避嫌疑:复我常业,还我家室,伊谁之力?赫赫皇威,匪威曷凭?或许这样可以避免不利后果。

人们说我破了山贼,是贪天之功。那不是我的本事,全凭皇帝英明神圣,是皇天厚土的正能量消灭了山贼。没有皇天,我什么也不是。还赖同僚鼎力相助,有王琼王大人这样任人唯贤的上级领导直接指挥平乱。也是贼们违背天道人性,自取灭亡。这是国家之幸,人民之福,与我有什么关系?

破山贼时,我注重调查研究,搜集情报,使用了夜审老吏、调虎离山、挑拨离间、擒贼擒王、恩威并用、虚虚实实、声东击西等计策。我破除迷信,实事求是。上任不久,官民上下都向我传说,池仲容在历年进剿中漏网,是因为他有特异功能,遇有紧急危险,可以快速从水中遁逃,名为“插青”。经我了解,他的所谓特异功能,其实是水性好,口中衔着青色的草管,呼吸换气,潜得深,潜得久,在浰水岸上远远望去,换气的草管插在水面,混在生长的水草丛中,没法区分,很难发现他。掌握这些情况后,我诱他深入府衙,没有河流和草管给他潜水,看他怎么插青遁逃?他只得乖乖伏诛。这些都是我的分内职责,没什么好炫耀的。

看看我破的那些贼,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原是我们的子民,我们的兄弟,绝大多数是下层百姓:自耕农、佃户、雇工、猎户、手工业者,是文盲,被逼上山为贼,缺乏谋略,是没有正规训练的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的武器,他们的后勤保障都不如我。以我强大的帝国机器辗轧他们,简直是以石击卵。破他们能叫立功?说我立功了,成就了人生事业,我不害臊吗?我不是立了功,是有罪,我应该上书罪己才对。

不要得意忘形,毕竟教训不远。弘治六年,我参加京师春季大考落榜,首辅李东阳说了一句戏言:我看好你明年必中状元,现在先试写一篇《来科状元赋》吧。我把戏言当真,挥笔而就,当时就有人因此忌惮我,私下里说,这个人如果真中了进士,眼里还会有我们这些人吗?来年会试,他们真的不录取我,害我再次落第。正德元年,我仗义执言,被贬谪贵州龙场驿驿丞三年……算了,不说了。

十五

昨日,我拳击岩石,岩石向我和我周围的事物报以几声轻微的钝响。钝响只有我听得见,岩壁上的乌鸦和我身边的小树听不见。在我周围,还是风声明显占据席位,挥之不去。我无须仔细分辨就能听见钝响,其实我不是用耳朵听,是用心来听。心如钟,撞则鸣。

我知道自己天生心灵异常敏感,因为心思敏锐,常常下意识地体悟人世间一些道理,慢慢加以总结积累,渐渐形成了一家之言,并不断完善,已入炉火纯青的佳境,应用于地方治理,人生治学,屡有柳暗花明的开悟。虽然有好多人反对我的观点,但我自己还是笃信不疑,我的学生们也很信奉,因此我偶有得色。这些言论,就是我的学生称之为心学的东西,确是我几十年做学问的结晶,那些道理用于勉人也自勉,诲人学也自学。里面很多东西我也没有做到。比如为善,我杀了那么多人,能说我善良吗?那是我说的一些心里话,作为我的人生座右铭来参照,来遵循,争取做到。也可以给人们借鉴。人们千万不要误解了,认为我既然能说出来,就做到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门人薛侃来信说,要将我的那些人生心得收录成书,在赣州刊行,他问我,取什么书名好,我说取《传习录》吧,没有错,名副其实,那是我和弟子们互动,学习讨论,解疑答惑的实录,世人千万不要当作金玉良言,也不要因为《传习录》,因为我的心得体会,因为我的人生阅历而奉我为圣人,我不是圣人。世人不要因此掉入了幼稚的深坑,不要让我几十年开启民智的努力和初心付之东流。世上学问千万种,每种学问既有它的优势,也有它的谬误。不要以己之言抑百家之言,不能以己之言废他人之言。更为重要的是,弟子们与我交谈,他们提出问题,我来解答,表达观点,只是做学问的一种方式,希望世人不要作为唯一有效的学习路径,更要大胆实践小心求证,才能获得真学问真知识真经验。千万不要误入了清谈的泥淖,清谈误国啊,当心,当心!

将要刊行世上的《传习录》,我吟的《回军龙南道中短述》诗五首、龙南六章、《观德亭记》等诗文,反映了我的一些思想,表明我的平乱方略、为政立场、治学态度和处世观点。但愿后人读了我的诗文,可以读出我的光明心,我的磊落行。

破人心贼,是我的良善愿望,是我的一腔执念,是我的美丽幻想,是我的一厢情愿。说我破了人心贼,是他们:我的下属,我的门人弟子,我辖区的黎民百姓——恭维者神话了我。也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他们在我的心外看我,隔着纱窗看我,透过雾霾看我,远隔千里万里想象我,重塑我,错误暗示大众和我,给了大家包括我一个假象。我自己才十分清楚自己的斤两。我甚为警觉,时常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他们塑造的假象所迷惑,不要忘记了自己的真身真情,不要飞跃了虚无缥缈的云天。每到夜深人静,我就翻出自己的心来审视,抖出我的言行来数落,我惭愧不已。我哪能破得了人心贼啊!我连己心贼都破不了,如何去破人心贼?

我是说过,一个贤能的人,能破人心贼,才是至伟业绩,但那句话是我的宏大理想,是能说不能做,能行不能达的高尚境界,是勉励学生也自勉的话。古往今来,有谁达到了那种高尚境界?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我常常无能为力,常常力不能逮,常常身不由己,我不能改变社会现实,不能营造清新环境,不能掌控我的言行,不能决定我的心思方向,我受江湖劫掠,被世道绑架,遭我心贼奴役,我不属于我自己。我能做我自己,就是奢望了。

破人心贼难,破己心贼更难。己心贼难破,难在己心同人心,不易区分识别,常见人心贼,不见己心贼。己心贼难破,难在没有勇气破,自护得严严实实,舍不得忍痛割爱,不忍心揭己之短。

不破己心贼,怎么破人心贼?破了己心贼,不就可以破人心贼吗?

欲破人心贼,当从破己心贼始!

十六

玉石岩上,山风招摇灌木荆棘,似千万心旌飘扬,忽忽有声。

洞前一小块平地上,生长了一簇簇小得可怜,可以用细碎来形容的黄色花。

那是野菊吧!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里说的菊就是它吧?在陶渊明眼里,野菊象征归隐后悠哉游哉的田园生活,符合他的志趣。我以前认为野菊平庸低微,对它不感兴趣。可我今日看到野菊,也倍感亲切怜惜:客途最觉秋先到,荒径谁怜菊尚存。虽然秋天还离得很远,但我已闻秋风满山林。

我情寄铁马冰河,苍月茫星的边塞战场,却情有独钟偏僻孤寂的岩穴洞庭,矛盾的两种趣向,都能统一于我的凡身,野菊当然也能入我凡眼,进我凡心。山洞门前,有一丛芳华野菊,不也很和谐吗?野菊不妨碍我洞中借书博览,纵横思海,沉吟古今上下千年,忖度平乱治学理政,反思行止进退得失。我累了,它还能养我眼,舒我心。

偏僻贫瘠土地上的野菊!它不长在宽宅大院人营苗圃,不需要灌溉,不需要扶持,不需要关爱,无论风霜雪雨,它的光芒和风采,永远闪耀天地。

很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有这样的感触?

几十年来,我只顾自己功名利禄做学问,情愿和门人弟子逍遥游历世界,也不愿抽点时间回家看看,陪伴亲人,我疏离了家庭,没有照顾好他们,我很自私。

祖母九十多岁,患老年痴呆病,生活不能自理,随时都离不开人照顾。一年前我见父亲,他额头的白发又添了几许。祖母和父亲都老了,我很久没有回去看他们。没有尽孝,我很惭愧。妻子诸氏,她在老家,身体也有病,需要人照料。我在外领军打仗,两人聚少离多,我甚少陪她,还好她能理解。弘治元年七月结婚大喜之日,我偶入铁柱宫,与道士坐而论道,彻夜忘归,冷落了新娘,闹出笑话。没有尽到夫妻之情,我很对不起她。宪儿十一岁了,从小天资饱满,是个可造之材。他一直不在我身边,放在老家,我言传身教甚少。他虽不是我亲生,但是同族骨肉,出嗣于我,我没有尽教育之责,心里感到遗憾。我一刻也不能忘记他。

老家的屋舍田园,很久没有人打理,许是老朽的老朽,荒芜的荒芜,长草的长草,我该回去理理了。

我一生谨小慎微,但还是受到了皇帝和朝廷的猜疑。

罢,罢,罢,见好就收吧!国家之大,人才济济,不是只有我才能担此平乱治国大计!

不要权,要权干什么?有权惹事,像刘瑾朝贼之流,擅权落得个身首异处,声败名裂。如果权倾朝野,功盖天下,引起皇室猜忌,给官僚中的宵小与口舌,弹劾起我来,王大人也保不了我。

贼浰已平,南天安定,不需要令旗令牌了,令旗令牌还拿在手上,烫手,放在身边,惹事,过几日,我将上疏,交还朝廷。遣散招募来的民兵,回原籍从事农业生产劳动,养家糊口。没有战事了,他们留在赣州,徒费钱粮,还遭致飞短流长。

我的兴趣在于游历山水庙观,与僧道坐而论理,与弟子高谈阔论,饮酒唱和,无拘无束,“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不想做官,参加科举入仕,也是父亲反复劝说才勉强为之。

正德十年,我上疏请求让我回家,吏部不同意。正德十一年十月,我上《辞新任乞以旧职致仕疏》辞职,虽是循例,但我内心的确不想做这个南赣巡抚,吏部不同意,我只好接受任命。三浰之役结束,我上疏辞官,吏部也不同意。以后,我还要继续申请辞职。甚至我会不辞而别,挂印而去,不管朝廷同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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