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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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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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葳蕤又生

睡前,喜讯从深圳那头出发,搭乘电磁波到达赣州,一下子解开了我纳闷一天的心结。我回想起昨天,青天白日的,白玉兰突然花开满树,向我点头微笑致意,喜鹊藏匿花丛鸣叫,声声愉悦!喜事真要来了吗?没想到喜讯应了古训的吉兆,这么快就天降人间。好消息早在预料之中,但我先前不敢确定好消息的兑现时间,又不敢一直追问,只能煎熬等待。接到报喜的电话,我真想在床上连翻三个筋斗,或者更多。我想尝试彻底摆脱老气横秋,采用年青的喜乐方式,更想效仿少儿特有的单纯和调皮,来庆祝我家的盛事。可年龄制约我实现奇思妙想,不允许我任性。

自从十几年前儿子降生以来,我家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盛事了。一个家族起伏变化,如日夜消涨的赣江水,盛事不是年年月月都有,不仅是我家,可能所有家族都一样。去年,七十多岁的姑姑来电话,说告诉我一个新闻,计划生育政策放宽了,可以生二胎了,希望再一次见证我们家的喜事。姑姑的新闻不是新闻,我理解姑姑的殷切心情,我很感动,但我自知赶不上这趟春风了,只能寄长辈的厚望与侄儿。我将姑姑的心情转诉给侄儿,从平静的话语里,我感受到了电话那头侄儿的满满诚意和给我的承诺。我眼前呈现一片光明亮景,绿色原野,沐浴春风润水,一些新鲜事物正在耳边的听筒里滋滋生长。

侄儿父母英年病逝,侄儿突然跌入人生谷底。爷爷奶奶年近七十,不得不担起抚养孙子长大的重担,克服了金钱和体力的困窘,我却没有帮上多少忙。侄儿很争气,靠着自己努力奋斗,学业有成。大学本科毕业以后,侄儿与侄儿媳自由恋爱。临近结婚前,侄儿带着侄儿媳回家,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家门。落座后不久,她就开门见山,以一个女孩少有的勇气和豪气向我表示,她和侄儿相处有一段时间了,她不嫌弃侄儿本人和侄儿家庭的不堪现状,愿意与侄儿喜结连理。她的直率和坦诚,立即打消了我的顾虑,推翻了我的担心,抓住了会面的场域气氛,令我刮目相看。他俩婚后和和睦睦,相扶相持,在深圳开办了网络贸易公司,起早摸黑,接单送货,既是老板,又是员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赚了钱,在深圳买了房,在中国最发达地区的一隅有了安身之处,立下了脚根。工作生活在深圳是我年轻时梦想过而终不敢尝试的归宿,幸运地被侄儿夫妻做到了。现在,侄儿媳再接再厉培育出了新生命,为老廖家添了二十一世孙,我应该感谢她为老廖家送来一抹亮色,增添莫大希望。

新生命既然不计贫富,毅然来到了这个纵然艰苦却不乏甘甜的尘世,她就一定继承了老廖家的基因,一定是个勇敢的孩子,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孩子。我们没来得及为新生命取名,就以妮妮代称了。妮妮这个乳名很恰当,可以代表一切。在取名的问题上,我们从容面对新生命,没有像赶春人,一脚踏入迷醉的春天,面对盈怀的碧野绿意,就慌不择路,先入为主,马上指摘圈点,匆忙采撷。我们是想再等等时日,看看她乍来尘世,暴露天光水色土面空气后的初始表现,据此再来择定她的名字,标记她的特点,预估新生命的外延和内涵,让她没有任何生长的压力。名字空白的这段时间,留待她自由创作,任意发挥,寓意她的人生,有书写的一切可能。我们希望她的人生外延无限扩展,疯长丰富的内涵。就像作家和画家,铺开一张空白的纸,不急于笃定主题,不忙于下笔,不先行赋予纸面内容,而是激情酝酿,深谋远划,等嫩白洁净的纸张轻松浸洇思想气息以后,再挥毫泼墨也不迟。所以,没有贸然给妮妮取名的意义,远胜于匆忙而就。

收听完了好消息,我竟然忘了摁下通话结束的红纽,内心无意识地,自然而然地想在听筒里留住好消息的余韵,以便永远回味。那头通话的侄儿也一样,提不起更多更振奋的话头又不愿结束通话。双方都这样耗着,放任话费流量嘶嘶地消耗,像小时候家里的灶膛柴火熊熊燃烧,除了偶尔听闻噼啪爆裂一两声,灶膛静静地,仿佛焚烧的不是木质纤维,而是时间,慢慢供给热情,熬煮锅里口味绵长的生活。或者双方都权作自己是一艘漂流小船,任热烈心情带往远水深流,在那里快乐会合。就这样,直到手机发热烫手我们才退出通话状态。

我虽已年届五十,但心情还是不由得无比激动,心弦激越。像好多年前一个残冬寒夜,我听到母亲饲养的公鸡鸣叫头遍,读书的疲劳瞌睡尽去,一个青春的激灵从凳子上直蹦起来,亢然挑起逐渐暗淡的红色青春,激切地扑上身子去迎接窗外逐渐拂晓的丝丝光线,手拢细纱赠与我身上脸上的一丝暖意。感觉也很像甚至远远超过我当年获得通过律师资格考试消息的时候。有一天,律师事务所同事突然向我转达刚刚收到的赣州地区司法局电讯,说我的成绩高出分数线二十五分,是全地区通过考试的九人之一。虽然冥冥之中我相信我会上线,但是又不敢确定,不敢确定什么时候来消息,不敢打听消息来的时间,担心一打听就惊吓了正在路上向我微笑走来的好事,而好事瞬间变成坏事。但当好事来了,到了面前,又不太敢相信,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当确信是真的喜讯,却不知所措,搓手拍胸,不知如何、去何处安放激动,恨不能把喜讯告诉所有人。总之,患得患失俱有,与高兴混合一起发酵。

不仅是我,家族人感受盛事喜悦也表现非常。妻子和儿子都没有睡意,脸染红晕,笑意深刻,在套房里从南头踱到北头,又从北头折回南头,往返很多次,好像街头散步时人来人往。他们春风拂面,欲语还休,就差奔走相告全体邻人。我们接打的几个亲人电话,都是热烈讨论有关新生命孕中产前的异兆趣事,以及今后应该如何呵护好这棵新苗的话题:吃什么,加强什么营养,穿什么,注意冷热天气变化,还有好多春天里没有准备迫在眉睫的事情……

时过子夜了,第二天大家还要谋生做事,活跃话题和话题衍生出来的细微情节太多,一时理不清头绪,有的设想短时间内也盘算不清楚,想到的金点子只好暂时保存草稿,寄放梦乡,待明日喜鹊吵醒太阳后,再翻出来修修改改完善,再晒出来。

就寝前,我搜肠刮肚一番,也没有拣选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当晚的喜气迸发和鲜活心情。来不及思想那么多,顾不得用词贴切不贴切,精准不精准,就匆忙简单地选择了一个大词——普天同庆来代替夸张一下。

新生命到来,对于阳间亲人是莫大振奋,对于冥界亲人何尝不是?当他们获得动人消息时,一定也是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也一定高兴得恨不能在三尺坟茔里翻上三个筋斗。以他们和我高相似度的染色体基因,决定我们有相似的思维路径和行为方式,我们的性情和想法会不谋而合,我们不会因为阴阳相吊而隔膜成天壤之别。也许他们早就有了预感,或者早于我知悉了喜讯,或者喜讯本来就是在他们精心庇荫安排之下,顺畅快捷送来,不然怎么会提前一天委托白玉兰花和喜鹊来报喜兆?传说世界上有一条凡人看不见,只有冥人才能洞见,由阴间单向通行阳间的管道。冥人随时想来阳间散步尽可以来,凡人却不能想去就去阴间走走。我从来不怀疑这个传说。在我很小的时候,祖母就这样说过。她还说,即使她过世了,她也知道我想什么做什么。父亲、母亲生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虽然他们两辈人说的话语不完全相同,意思却是差不多相近的。我没有见过祖父的面,料想,如果他说出来,意思也差不多。

不管怎样,我不能对祖先屏蔽阳间的好消息,应该积极分享,告慰一下地下生活的亲人了!我明天要向家人郑重宣布:我要回一趟老家,完成我的重大任务。

我默默筹划着,渐渐地,我声息不惊地沉入了梦境。梦里,喜讯缠绕我云样轻快的心情,外挂于运转的汽车轮子之上,在高速路上奔驰,奔驰……

我家房后有一株老榕树,是整个村庄的风水和图腾,村庄因榕而名榕树下。榕树枝叶茂盛,常绿不衰,冬天叶子也不黄不掉。传说不知道什么年月,有一棵榕树不是长在这里,而是长在村前的马怠寮下,马怠寮下因有水磨房省了马拉磨的功夫,马可以偷懒而得名。当时村庄不叫榕树下,而是叫别的名字。春节元宵喜庆,先民喜欢燃放鞭炮和烟花,邻村也竞相比赛。先民不甘示弱,更多得燃放。鞭炮和烟花都架在榕树上燃爆,火药不断轰炸,炸死了榕树。榕树死了不得了了,村子青壮男子一个个地前赴后继死去,村里时不时就出殡,村子濒临亡村灭种的危机。族老们都很焦急,不知所措,只能多多烧香跪拜,祈求上天保佑。但无济于事。有一天,喜鹊衔来榕树种籽,遗落在一株枯腐了一半还没有完全死去的树芯里,靠着那半死树饱含的丰富营养,榕树籽开始发芽生长起来。自从榕树从半死树芯里长出来,村里停止了死人。仿佛榕树的命就是人的命,榕死人死,榕活人活。人们猛然悟得榕树救了村子,榕树是村子的护佑树、风水树,遂把村庄名改成榕树下。榕树是神树,村民世代都深信不疑,心怀虔诚敬畏。我的长辈也一样。我自从上学以后,就不再相信这个传说,我认为那是迷信,青壮年男子死亡和染了一种当时的疾控技术无法治疗遏止的疫病有关。疫情退去,自然也停止死人。我与榕树的感情很深,我深爱着榕树。榕树就在屋后,有事没事,我就在榕树下转悠游戏聊套。榕树由于是寄生,不可避免地和原寄主树纠缠不清,千丝万缕联系着影响着。寄主树的烙印和纤维组织,既助长榕树也影响树的形态,榕树树干沟沟壑壑山岭起伏,沧桑写尽,成为村子的一道奇特风景。我开始骑在榕树身上玩耍的时候,那寄主树还没有完全死,泌出的花儿细碎,果形大小如黄豆,成熟的果实红色。小时候缺粮肚子经常饿,我和同伴会拣来果子充饥,但果子肉少,坚硬,嚼起来硌落脆响,我们叫它硌落果,树因此叫硌落果树。现在想来,那半死树应该是朴树才对。榕树依靠着半死不活的可能叫朴树的树,长得异常茂绿。一边是奄奄一息,一边是无限生机,让人看了,不得不惊叹死亡给予成长的力量。

猪麻是孩子王,带着我和其他孩子爬树。开始我还不敢爬,在他的鼓励和示范下,也能顺利地爬上去。我们掏鸟窝,在树上睡觉,榕叶卷成小喇叭状,放在唇边吹出悠扬尖细的声调,很远也听得见。榕树虽高虽大难攀,但从来没有孩子掉下来受伤,从这一点来说,我又不得不叹服且相信榕树的神奇,相信榕树是神树,推翻了我先前认为榕树传奇是迷信的想法。猪麻后来的人生很不堪,没有职业,没有结婚,没有后代。在多年前的第一轮拆迁征地事务中充任村民小组理事会会员。理事会经管村民的征地补偿款,决定回留地的处置变卖,权力很大。有一次猪麻接受房地产老板的宴请,闻着茅台酒的威名和扑鼻香味他不能自制,喝高了,在回家的路上摔倒地上受伤不治身亡。参与抢救的妇幼保健院因为救治不力,被起诉到法院判决人道性赔了五万元。

村外有几丘粮田鱼塘,是我家的衣食之源。屋场里有一间牛栏,圈养父亲的忠实朋友——水牛。父亲新钢退休后工资不高,就用上了年青时从他外公手里学来的牛牙技术补贴生活,逢圩到牛冈上为牛的买卖双方识牛居间促成交易,从买卖双方挣得一些牙钱。那是口水钱汗水钱,供给我的学费生活费。父亲为外人识牛尽心尽力,为自己家识得的水牛当然是个顶个得好。水牛是我家农忙时的大工,可顶多个劳力。

离村不远,有一条旱河坝,是渥江故道。很多人很难相见当年的旱河坝是什么样子。旱河坝是渥河洪水一年年泛滥撕碎土地留下的伤口。土地被深深地切割下去,像在完美的躯体上剜去了一大块肉。旱河坝伤痕累累,有着像极了黄土高原深沟大壑的苍凉,那是自然界野蛮和暴力遗存在人间的罪证,被土地时时高举着,控诉着。但在自然现象上加持人的奇思,却能发现同一事物有正反截然不同的属性和貌样。旱河坝有一个为人们普遍忽视的功能和好处,就是每当汛期天怒地怨施于渥河,渥河无力承受巨大压力时,可以将满腹委曲发泄到旱河坝来。洪水都进到旱河坝来,旱河坝装得满满的,一片汪洋。旱河坝是渥河的消气包,替罪羊,起了调蓄洪水的作用,缓和了自然和人类的矛盾。两岸人民不再受房倒屋塌田园疮痍的洪涝之苦。我不得不叹服自然的选择——看来渥河在土地上重重地划上一刀不是无缘无故的恨,也不是无缘无故的爱——它造福了龙南人民。

处在坝底,看不到坝面天空以外的天地,用天坑来形容旱河坝也不为过。坝底有一条小溪常年不涸,细水长流,未愈土地的血泪日夜淋漓,却灌溉了溪水两岸。溪岸上废地利用,开垦了一丘丘耕地。汛期之外的时间耕地种植单季稻和红薯、花生等旱作,不用多管理,天生天养,收成也不错。我父亲放牧旱河坝的鸡鸭牛鹅没少受用这些丰收的成果,应该感谢旱河坝的养育之恩。我是小小牧童,照看父亲的鸡鸭牛鹅。我在那里和发小摸爬滚打,抓鱼捉虾,放逐懵懂,旱河坝带给我的童年少年很多欢乐。旱河坝是我的生命之坝。旱河坝因土地坍塌形成而有崩河坎的别名。现在崩河坎的土地不再坍塌,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成了城市的内湖。河床抬高了,种上荷花,养上了鱼虾。河岸柳树依依,风景甚是ok,现代人给崩河坎取了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字——柳河塆,是人们休闲散步的场所。岸边开发了别墅区,住满了事业成功人士。

我的村前村后还有几条小溪沟圳,也是我少时摸鱼捉虾收获快乐的地方。哥哥带着我在其中钓黄鳝盘泥鳅,留恋少年时光,泥鳅成了兄弟,我曾写过一篇散文《泥鳅兄弟》来记叙其中的快乐。只可惜妮妮将来不生活在这里,无缘享受我的快乐。

村旁有几簇黄竹,是我夏天盘桓避暑的山庄。黄竹林里没有蚊子,这很奇特。家屋后面菜园园盘上扯着一蓬蓬小酸梅,3至5月挂满细碎小果子,由青转黑,我和哥姐摘来当水果解馋,为人生宴席提供酸甜苦辣咸五味中之一味——酸的尝试。后来我询问形色,它才告诉我这种小酸梅的学名叫雀藤梅。原来我以为只有田园屋后这些人气氤氲深厚的地方才有这种小酸梅,哪知道后来发现玉石仙岩,就是明朝正德年间南赣巡抚王阳明挥师征剿三浰后登临其上,反思人生得失治愈糟糕情绪的地方也有这种小酸梅,没想到玉石岩这样僧道奇人仰慕登临的世外荒凉野地,也有人间温暖。

传达喜讯,起初我是默念。默念贯穿整个扫墓仪式,从开始到结束,直至轻步离开,去得很远很远,远得看不见风门坳那座小山。不知道是不是我内心生怕我的默念不足以分明表达意思,于是我跪在墓前告别时,不自觉地言语出喜讯来了。言语声音从心底缓缓流出,虽然轻微,但自己能清晰听见,让我放下了心。我这边说着,墓地对面的山坳即有轻风徐来,摇曳树草,呼呼作响。难道冥界的家人们听闻了我报告的好消息,遣派树草借着风姿频频颔首,窃窃私语,来表达收到喜讯的意思和愉悦心情?一定是这样。我认为,是无声还是有声地传达喜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我与睡在泥土里的人有心与心、神与神的交流沟通,有意念的传达,就达成了彼此的目的,了却了相互的心愿。亲人之间,无论生与生,生与死,死与死之间,都有心灵感应,信息传达,此动彼悟,此悟彼动,正如祖母、父母在世时说的话那样,与我猜想的祖父的说法一样。不管我的观点是不是迷信,反正我是如此坚信。只要坚信,世上的一切都是灵验的。坚信是彼此灵魂通达的基础。

两大任务,我同时进行。我一边报告妮妮出生的重大喜讯,一边整理凌乱墓地。我带了刀具铲子。扫墓是年年必须做,重复做,不厌其烦做的一件事。是我很小的时候,就耳濡目染,跟着父母学会了做的事。隔了许久再来扫墓,墓体和周边又长满了灌丛和清草。它们集合成了一大家子,挤挤挨挨地,茂茂密密地,填满了土地的空隙。记得去年我已将这里整理得光鲜整洁。现在,我又不得不清除掉这些草木,让浑圆的坟包、宽阔的墓堂、四方的碑石、清晰的志铭、圆围的砂手、平坦的前庭、高阜的后靠、顺畅的水口,在我和世人眼前闪亮呈现。像他们生前辛勤打理老宅,像他们生前喜爱的庭院一样整洁清爽,象征他们生前清洁端庄的真容。我这样做,与其说是清除旧物,不如说是既翻阅历史和记忆,又创作新颖和未来。让来这里扫墓的大罗村人,或者路过这里的附近山民木客,一眼就能认出,呵,这里休息着的,是老廖家的人,老廖家的后人来扫墓了。正如许多人认为的:做事给别人看比做事本身更重要。我是不是中了这句话的圈套?

斫去灌丛和草木,它们没有怨言。年年如此,它们习以为常了。荣荣枯枯,新陈代谢,淘旧生新,本就是自然界的规律。人世的规律和自然界的规律一样,运循得顺理成章。清理这些树草,无论清得多么干净,春风一吹,蓬蓬勃勃的新绿又冒出来,发芽开枝,蹦出土面,闪烁天幕下,于风中摇摆得意。即使你不清理,到了秋冬,一夜风冽霜凌,一众新绿变成老枝,一片衰萎枯黄。这种清理只是永恒心愿下的重复劳动,来年一样要继续。树草也清楚这么个规律,知道它们暂时地离去,是为新生命让出时空和余地,让出资源和养分,是他们的生命轮回再生的前提,也是准备它们暂离后的回归条件。暂离过程本身就是生命成长,这不是衰亡。因此它们面对我的刀具铲子,面对我略显粗野的行为,毫不在意,无不表现得从容不迫。

扫墓这个看似做了无用功的重复劳动,其实是古有风俗的诠释注解。家乡老辈有一个说法,无论家底多么殷实,墓修得多么豪华,都不能为了显摆,或者贪图日后扫墓省事偷闲,用水泥砖石将整个墓地永久封死。除形制和威严需要使用砖石水泥的地方,其他区域都必须是素泥朝天,厚天黄土,天地通达,像逝人在人世一样,依然上承天瑞,下接地气,和其他土地一样,为生命的轮换和勃发,空余出运动场和腾挪地:春来发枝,夏至花灿,秋结籽实,冬枯树草,为后人重复扫墓提供机会。在墓的前后左右,除了有地蔓类、草蕨类和其他类属的植物,最好留有几棵生机旺盛,长得高大有荫的常绿乔木,预示在祖宗庇荫下阳世生发有常,家业昌荣,节节攀高。

修墓扫墓契合人们的良善愿望,安息逝者的灵魂,祈求逝者在冥界发力,保佑阳间后人繁荣昌盛。这样的美好愿望,在我家尤其明显而强烈。我知道我家的简单历史。庭康公无子,二弟庭赓公命长子为鼎归嗣庭康公,为鼎又无子,胞弟为弼四子国震出嗣为鼎,国震就是我爷爷的父亲。国震与正妻城内赖氏生了三个儿子,儿子皆吃喝嫖赌败光了他们的家产,国震晚年成了穷光蛋。看到儿辈不成器为之痛心之余,早就私下盘算着陈豆萌嫩芽,老树发新枝,继娶妾白沙坝许氏生下爷爷和姑奶奶。这样一路传下来,运动会上接力一样,接力棒传到了妮妮这一代。家族世系是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翻阅厚厚的族谱,从石印古文的磊磊卵石堆中,循着祖辈的足迹,上溯家史的河流,小心翼翼,边走边细心检索,才拾得片鳞细爪。还有其他一些关于老廖家戏剧性波折细节和故事梗概,是父辈祖辈口口相传下来的,我一时半刻回忆不起来了。

祖坟碑石上立祀人曾孙辈一列,赫然刻着廖信红的名字。是父亲修坟时特地刻上去的,是父亲在世时时时念叨的名字,书于碑上,禀告祖上他们还有这么个曾孙女。这个名字我很熟悉,她是我的二侄女,我只在襁褓中见过她一面。再见这个名字,老廖家一段隐隐作痛的往事从我心底牵扯出来,我想起许多年前二侄女的到来和离开,想起那个荒唐的时代。

假日,我从寄宿学校回家,知道二侄女诞生了,赶忙高兴地去会见新人。她放松安逸地躺在我母亲怀里,包裹严实中露出粉哆哆的小脸迎接我。她紧眯着双眼,不愿睁开目睹尘世。从她来到人世到她被送走,我没有看见她睁开眼睛的样子。看到她的眼睛,是在二十多年后的照片上。我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再用指头伸进温暖的衣袖,热烈地握了一下她的小手。她似乎受到了惊吓,拟或是惊悚于我手的冷峻,颤抖了一下,嚅动了一下小嘴,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又归于沉睡。她还留恋母体羊水漾造的十月宁静,不愿意从那个温暖中清醒过来。如果她能言语,她是不是就会向我诉说,诉说她在此之前得到的一切幸福?诉说对人生前途的憧憬?她是不是知道她来到的世界,一切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是不是知道我刚披着人世的灰尘,略显肮脏,来到她的跟前?她就因此不愿意看我一眼吗?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还不会说话呢!

我很纳闷,母亲怀抱二侄女,没有露出高兴的劲儿。直到后来我再次放假回家,才知道原委。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夫妻双方或妻子一方是农业户口,可以生育二胎。二侄女的降生,已经达到哥嫂生育儿女数的极限。在父母眼中,光有二个孙女,没有孙儿来承继廖家香火,对廖家来说无异于一场旷世灾难。要避免灾难,就要赌一把,再生一胎。二侄女的存在,让将来的赌局无法开张,赌徒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二侄女必须送人,她必须走,必须给下一个老廖家的子孙让路。没有她让出位置,侄儿出生就要经受很大的不确定性和磨难。这样的结果和出路,母亲早有思想准备吧,所以,在二侄女出世后她很久没有笑容,原来她的担心成了现实。

送走二侄女,再谎称她夭折,以农村迷信极不吉利的诅咒说辞来糊弄乡村干部。现在想来,如此的诅咒说辞虽然说得漫天过海,无心无肺,而且是为实现老廖家的远大理想,但对二侄女是何等的恶毒和不祥,令我不得不一直揣度,侄女此后一生的种种不顺是不是都缘于此。生了女孩送人,在农村很普遍,很多家庭都有的事,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乡村干部都心知肚明。开始乡村干部还会佯装仔细查询,后来随着同样的情况越来越多,只要生了女孩的家庭能处理得天衣无缝,或者趁着天黑给他们密西密西大包小包,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深究。也许他们开始意识到村民的遭遇迟早会发生在自己家族。事实上,村民的际遇,已经有乡村干部家族遭逢了。也许他们感受到了日渐减少的人口给村庄带来萧条和寂寞,给他们施展权力带来无对象感。他们想改变这种状况。也许他们内心感到内疚,但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给予村民一点舞弊的机会,为眼耽耽地祈盼未来的村民做点什么,并在这样的放任舞弊中求得一点点自己良心上的安宁和慰藉。

二侄女被母亲送人,父亲肯定知道,哥嫂肯定知道,母亲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不算偷偷行事。他们有意见又能怎样?他们会有意见吗?但母亲一定没有征求二侄女的意见,如果征求二侄女的意见,她一定坚决反对。我因此不止一次忌怪母亲送走二侄女的行为,和那句糊弄乡村干部的说辞。母亲听到我的忌恨,只淡淡地说,孩子送人,总比有人把孩子丢在村委会门口好。能怪母亲吗?想想似乎又不能怪母亲。

在接下来许多日子,家人很少说话。哥哥在新余钢铁厂工作,没有回来,一面也没有见上他的女儿。我更少回家了,米菜都由父亲送到学校,然后他又默默地回去,我发现他苍老了许多,白发也更多了。

母亲生前多次将她知道的收养人信息透露给我,要求我循线追踪,找回二侄女。我担心母亲是文盲记错了知情人传达的话,也担心她年事已高,向我传达错了信息。在父母已经老去的日子里,我重新去走访核实信息,没错,母亲说的一点没有错,和我核实的情况吻合一致。在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均已去世后,我终于找到了当年收养人的联系方式。二侄女被人转给信丰收留人,没有成为收留人的女儿,而是成了他弟弟的女儿。坊间传说,收养人的亲生儿子是残疾人,收养人预备二侄女成年后与他的残疾儿子婚配。许是二侄女随老廖家遗传天性叛逆,许是时代进步让收养人不敢强迫违逆二侄女意志,反正二侄女最终没有与那个残疾儿结婚。

后来,我办案路上,又了解到,二侄女读书不多,没有接受高等教育,在税务局做过一段时间协税员,后来去了深圳打工。她的婚姻生活不幸福,结过两次婚。我没有责怪收养人在教育方面的疏忽和作为不够。毕竟当年家家都不很宽裕,在自身窘境下能收养一个女孩,把她养大,让她的生命存续就已是莫大的恩德。抛弃孩子的家庭有什么资格更多地奢求于人?求一得一已然知足了,我怎么可以人心不足蛇吞象,求二得二,还苛求他人在侄女精神和未来前途方面下大功夫呢?侄女即使留在老廖家,除了衣暖饭饱,老廖家就能给她更多更好的条件?

我很庆幸二侄女的失而复各,可是,二侄女拒绝了和我们见面。

站在墓地的山上,可以俯瞰远处山下的土地——曾经安放我家的大罗。锥形的广阔网顶削平了,铲去的泥土填满了网眼——那些昔日星罗棋布闪闪发亮的鱼塘消失了,镜子破碎了。一张大网——散撒的网状的地形地貌——大罗已不复存在。

我记得多年前离开大罗时,大罗还在。村与村之间,庄与庄之间,鱼塘与鱼塘之间,屋宇与屋宇之间,生长棕榈、苦楝、脐橙、桑树、水稻、菜蔬、菽豆、蕉芋、黄竹,乔木下面庄稼灌丛青草铺地。鱼塘还在,一面面空镜子,向上映照着寂寞的天空。偶尔有一两只蜻蜓悬停镜前,涂抹清新空气,对镜袅娜梳妆,一会儿又飞走了。我的耳畔顿时响起方言童谣:鸢尾嘚,八只足,后自背来了捉!童谣飞得很高很高,飞上了天空,飘得很远很远,飘越了渥河。

大罗自古就是龙南主要的鱼产地,我祖父和父亲曾是养鱼民众的一员。他们放养的白塘寮,每年都要出产鱼苗和肥鱼供应市场,鱼身上的产值,承载着青年父亲婚配和繁育后代的希望,父亲异常勤奋,因此如愿以偿,我和兄弟姐妹也如愿以偿来到世间。每年春季,父亲挑着鱼花去往临塘、南亨、武当、杨村、定南、连平、和平等地出售,寅时出发,子夜回家,遥遥山歌相伴。乘着挑运鱼苗的机会,他帮助中共地下党递送情报给山上的游击队。情报密封在挑担的竹杠里面,那是包扎妥贴的中国初春的雨露,和着父亲的山歌调门洒向山山岭岭的树草生灵,滋润他们的心田,强壮他们的革命意志和筋骨。山中生灵树草叶片上的勃勃长势和他们头颅上的坚韧目光,也嵌在父亲的鱼蒌里捎回给尚在黑暗包围中的白区人们,鼓舞人们的革命信心,增强人们的反抗斗志,预告他们,快了,收拾收拾,准备迎接天亮。

我恍惚身临其境,我走着,脑回路一时疏忽,没能阻却自然而然的意图,意图一时转不过弯来,直直放马前行。脚步跟随,一时轻快,停不下来,直到被一片围挡拦住了去路,兀见一块醒目标牌:“工地重地,闲人免入”,我才猛地醒悟过来,停住了一只脚,另一只已经抬起的脚,悬在半空,随即知趣地收回,放下,重落地上,人也呆愣了一会,讪讪地转身离开那片森林——这里不是我的家了。

一半的地上长出了大片高楼树林,枝繁叶茂的样子,还没有整修妆容,窗门整齐,密密麻麻,像世人睁着无数双眼睛看顾着懵懂世界。一半的地上开始新芽萌动,蓄势待发,像初春时鸭仔寮下长势良好的草滩。

我家原来就在森林中间,在它们脚下,在工地的声声铿锵里,在卷扬机声的悠长里。前去墓地,我要经过家所在的地方。我之所以还称之为家,是几十年的习惯。我从小回顺了那个家,向顺了家那个方向,走顺了回家那条小路,我一时改不了口。

如果那个家,那个村庄还在的话,矮小、破旧、拥挤、散乱、穷酸、猥琐……还可以用一些不太愿意用却又撇不开必须用的劣词来形容,可以称为棚户区——许多村民在房顶上土地上搭建了铁棚树脂棚。整个村容村貌参差不齐,杂乱无章,与现在眼前整齐划一的布局甚不搭调。幸好村庄和家屋拆了。我属鸡,我从小就把这里虚构成一个温暖的鸡窝。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在父母带领下于其中啄食休憩,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子女再复制我的生活模式,一直幸福满足下去。现在看来,这个幸福梦要被另一个档次更高的幸福梦代替。想象的东西消散,现实显形。原来茂盛生长的树草庄稼,被机器埋覆在了土地下面,为土地含蓄新一轮养分,为即将生长的未来,积蓄能量。原来土地上人丁繁盛的人们,像风信的种子播洒得哪里都是,周边县市,广东惠州、河源,还有广州、深圳……我和侄儿夹杂在这些芸芸种子间,随大融合的春风飘扬。我是那些种子里飞得不远的一粒,随风停止,落地赣州,和早年移居赣州的姐姐、侄女团聚。侄儿落在深圳安了家。我们相信,散落天涯海角的种子们,和种子们的后代们,会获得另一处祖国土地的滋润,在新的地块上生出根系来,根系伸入土地深处,汲取肥力养分,蕃生起强劲向上的力量,散布绿叶,开出繁花,结下硕果,一代一代,荣荣华华,华华荣荣。

我一路行来,遇到的行人很多,却没有一个原住这里且熟识的人。遇到的还有来来去去的车流,人们寄居在大道流宅里。车流像是菜园里长出的一捧捧毛绒绒的酢浆草、泥胡菜,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有的顶着新鲜芽白的嫩条,有的间杂着红黄蓝色的花朵,有的枝叶绿盈婆娑。一片热闹兴旺景象。

我的对面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乳牙尚存的小儿,瞅着我稀疏的白发,天真无邪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慰藉着我的心情,偏着头问我:爷爷来自哪里?去谁家?我心中一震,我的眼神很快由模糊转为清晰,我的面前一个人也没有,我失望了。呵,我还驻留在古诗创作时经济不发达人口流动不大的历史氛围里,还沉浸在闭环运行的乡土抒情的幻觉里。

我分辨不出哪是我家的位置,我家屋后的大榕树看不见了。哦,那大榕树已经不在原地,好像挪位到了渥江水边。榕树移栽不久,没有了以前的轩昂彪悍,收拾得圆润简洁,树枝裁弯取直,弃逸剪出,线条流畅,符合现代花圃园艺的审美情趣,裸露光溜的枝叉,没有一枝多,也不觉得有一叉少,有老者新理头的感觉,留出了足够新翠来时的落脚之地。很快,春雨就会乘着夜色偷偷地滋润大地,随即烟花似的新枝新叶在某一个人们晚起的清晨一下子绽放出来。我已经真切地想见,三年以后,不,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应该明年,榕树就会像新产的嫁娘,古木有后,丰姿绰约,枝叶繁华,如我小时候相依相伴的榕树那样,如我离开这个地方握手挥别时的榕树那样。有所异样的,是树下嬉戏的孩童,是祖国其他同胞的后代。树下休憩乘凉的老者,不是我,不是我的发小和同族长辈,而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新人,很少人是我认识的。这个地方不再是一个县,而是一个市了,融入了粤港澳大湾区,城市大大提升了一个档位。高端的城市都是按照自然简单的思路设计。让我想象一下,榕树下会有一条绿道穿过,缠绕渥江景观带,从市区方向逶来,向东湖方向迤去,老榕树是其中一个微观不俗的合适点缀。

景观带依偎的新城,一切都是新生的。

每一株大楼都茁壮成长,一株株高楼绿树成荫,充满青春活力,有保安守门,安全舒适。高楼之间会有园圃,有喷泉,有游泳池,有大广场,有宽阔的大马路,种上各种商业绿植,一切井然。这里没有牛羊,没有牛栏,没有羊圈,没有动物们的屎臭味,一切文明有序。人们没有想起去朝拜那棵老榕树,而是相信医学和防疫。没有祖祠存在的地儿,祖祠消失了。一种新的风气在土地上温和生长起来。没有了春节后发生在祖祠里的胡吃海喝,吆五喝六。人们饮食均衡,身体健康。没有每年在祖祠里举行的婚丧嫁娶的陈仪陋式,没有了那些上四下五,八拜九礼。移风易俗,旧时代的仪轨成为榕树的美好记忆。青年一代不再羁绊在形式上的繁文缛节,肩上卸下了物质的沉重负担,生活压力更轻,转而玩直播带货网购,炒股融资,开厂做老板销产品,集中精力和财力经营事业。注重精神需求,追求生活的内里质量,酿造甜蜜生活。事业成功人士休闲钓鱼,蹲在渥江堤岸看晚霞,追逐渔火听渔曲。老人们聚在广场上观看大屏播放的新闻联播,议论电视连续剧。他们不抽水烟筒,不抽喇叭筒了,改抽超市出售的纸香烟。他们有钱,收获了一大笔拆迁补偿款,存在安全的银行里,每月取出一些利息,他们还有养老保险、长寿老人津贴,提供他们生活娱乐。他们偶尔可以约上两三个老友,喝点小酒。不过新城建起以后,老友们都住得散了,聚一次费时很长,路程很远,来往很不方便。这样也少了很多宗族家族盘根错节留下的烦心事。

每一个窗玻璃后面会长出一盏或者数盏新鲜活泼的灯火,冲着云天开口微笑,会盛开天女散花似的欢声笑语,会有一些崭新的绿纱和红衣窸窣,飘散在空气中,蓬蓬勃勃地,成为这里的新主人。他们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秩序,心中萌生出一些新的生活乐趣,成长起一些新的理想和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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