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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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儿子：
明代词人杨慎在一首《临江仙》的词中写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首词后来改编成了《三国演义》的主题歌。每当听到杨洪基那高亢深情的演唱时，在我的眼前浮现的是波澜壮阔的古战场画面......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人在年少时往往轻狂，以自我为中心，高高在上，俯瞰天下，以未来的主人翁自居。就如同24岁的杜甫“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年轻的杜甫登高望远，豪情万丈；中年的杜甫为了生计颠沛流离，为了茅屋为了秋风所破歌。我们曾经年轻过，也曾幻想一展身手，转眼间就到了中年......
我出生在重庆市奉节县兴隆镇，这里崇山峻岭，属于四川盆地的大巴山脉。在这里居住的人家世代务农，少有人从这里走出去，大山隔绝了我们跟外面世界的联系，也保住了我们自然生长的天性，狭隘与纯朴，愚昧与本色，肤浅与短视，都在其中。如果不是在这里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也不会背井离乡，离开气候温润，熟悉的环境。我在16岁时离开这里就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去大城市闯荡一番。当时有一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闯上海》，深情反映了小人物在上海的苦难和奋斗，反映普通平民生活和命运的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人生赞歌。这正暗合了我当时热血激荡的心情。三十年后，我对故乡的眷恋日益浓烈，思乡心切，无数次规划着荣归故里，安祥后半生。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青山依旧在，老家的土坯旧屋因为年久失修，又因遭受了一场火灾，已是断壁残垣，杂草遮瞒屋了。我已不是昨天的少年，没有了当年的血气和闯劲。想起三十年来的一路的打拼和奋斗，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日。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写道：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年轻时做了很多尝试，也做了很多傻事，可是不去撞南墙，怎么知道此路不通呢？人到中年，感慨良多。我想起血气方刚的杜杜甫在《望岳》中写道：荡胸生曾于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可是再次入京，恰逢安史之乱，连幼子都保不住，饿死了，然后是到剑阁投奔好友，可是好友病故，迫于生计，回到成都搭建茅屋，又遇狂风把刚刚搭建的草堂掀翻。人生的不如意，让杜甫忧国忧民，写下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稻子熟了，总低垂着。人这一生，起伏跌宕，遭遇不同的困难和挫折再正常不过了，除了生死是大事，其他都是擦伤，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人在年轻的时候，遇到很多过不去的坎，焦虑、彷徨、崩溃、绝望，其实，当你把目光放远，跟杜甫比比，跟苏轼比比，跟初唐四杰比比，跟强渡大渡河比比，跟上甘岭战斗比比，用生死这杆称来权衡遭遇的挫折，就会发现，在生死面前，其他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亲爱的儿子：你每次接完你打来的电话，我们都会思虑良久，总想帮助你度过这段至暗的时光，但也希望你能更加积极、更加坚强。你抱怨说，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你说，现在学的都是一些没用的知识，将来也用不上。现在很卷，很苦很累，将来更苦更累。我想对你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谁告诉你现在学的知识没有用？无用之用乃为大用，不要太功利，不要太短视，不要太浮躁。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也不知道未来怎样，那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是，我利用一切机会读书学习，用一生的奋斗、用一生的努力读书学习来追求我想要的生活。每一个困难，都是提升你的台阶。不经历大的困难，不会有杰出的才能；不遭受痛彻心扉的击打，人不会自觉清醒。再过一个月，你就年满十九周岁了。在这一年，你经历了跌宕、忐忑、困惑、挣扎、在绝望中找寻着希望；在这一年，你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定位自己，重新塑造自己；在这一年，你走进科大的校园，你经历了严酷的两个月的新训，你经历了学不懂高代、大计、高数，从学不懂数学到逐渐找到学习的节奏.......只有经历，才会懂得，我感觉到你逐渐成熟了。这也是我和你妈妈坚持让你上科大的原因，即使你当初有些抵触，也有些后悔，也曾怀疑这条路是否适合你。没有一条路是完美的，没有一条路是平坦、笔直、轻松的，都有各自得艰辛。作为父亲希望你在精力旺盛得时候学最难得专业、学最有前途得专业、上能给你全方位塑造得学校，这就是我们依然支持你在科大全力以赴得原因。父母之爱子，必力足于计深远。
父母给了你的起点，但只有自己边走边悟，走出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路，是你的无数个选择，无数个行动决定了终点。如果父母平庸懦弱，儿女当自强不息，改写低微卑贱的人生。我很小的时候就看清了：父母不能给我遮风挡雨，一切要靠自己去努力。在我们村，我的父母是最没有说话分量的，每到村民们家里有大事，我的父母都是安排去干挑水、做饭等粗糙的活。我出生在奉节县兴隆镇友爱村，小名漆树园刘家嶆的一个半山坡里。在这个坡上坎下和山前山后，一共住着四家人，相距都在500米和1000米左右。我家房子是用大青石头垒的地石墙角，然后用版筑的土墙建成，40年前就算崭新的大瓦房。其实，这套三间大瓦房是在我出生以后大约4岁就开始筹划，历时快十年才建起来的。我的父母那时都不到四十岁，为了给我和哥哥以后结婚用特意另择场地修建了这套房子。因为要盖新房，特意把老家的厢房卖了快1000元钱，然后才有钱盖新房。我老家的房前屋后都是青山逶迤，为了避风，特别在山坳里建起瓦房，又在房前屋后栽种了椿树和各种果树。我有一个哥哥，比我大九岁，在盖房的时候18岁左右，但是他已经不上学了，整天与父亲一起挖土、挑土。我还有一个姐姐，比我大四岁，也不上学了，在盖房子的时候帮着我母亲做饭。我的父亲上了几年学，写得一手好字，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当过村小队的队长，有一定的文艺才华，会倒立行走，每逢红白喜事的时候会表演一些粗糙的节目。我的母亲不识字，但很好强，只是脾气不好，骂人从不避人，什么话难听骂什么。我的哥哥姐姐都上学很少，哥哥上了几个五年级，姐姐上了几个二年级，总是留级，后来干脆辍学回家务农。我在很小的时候表现出读书学习的天赋，在没有上学之前就能从1数到100，还能背诵我姐姐的课文。我在很小的时候，家里是很穷的，比同村很多穷的村民还要贫穷。因为贫穷，我很小就帮着家里干活，偶尔也当个半劳力帮村里其他人干活。我上小学时就在漆树园的小学校，这所学校也是用土垒成的二层小楼，我们的教室在二楼，学校里原来有两名老师，都是民办老师，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只教语文和数学。我就是在这个学校从一年级上到六年级，直到考入当时的重点中学——奉节县兴隆中学。
只有离开家到镇中学住校生活，我才真的懂得贫穷的结果。因为住校，我需要把包谷子送到学校食堂，然后吃集体食堂。我家里经济拮据，没有钱买菜，就连8分钱的菜都买不起。上小学时在家吃饭，我家在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里种的的各种蔬菜，所以吃饭从来没有给我带来烦恼。到了这所中学，因为穿着有补丁的衣服，因为吃包谷饭，所以被穿着漂亮衣服、吃大米的同学看不起，一度还很自卑。当我的家庭不能承担起我上学的生活时，我明白了读书这条路走不通了，我必须找到一条属于我的路。其实，我也不知道路在何方，但我必须摸着石头往前挪。
亲爱的儿子，我是出生在大山里的孩子，自从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早已褪去了山里娃的偏狭和愚昧。如今，我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可是，你的奶奶长眠在老家的山坡上，你的大爷爷也长眠在老家的山坳里，还有你的大姑，自从从这里远嫁就没有回到大山的怀抱，长眠在异乡土地上。这些人都是我的至亲，在我的感情世界里占有很高的分量，可是如今阴阳两隔。故乡的山还是那样葳蕤丰茂，故乡的水还是那样清澈见底，故乡的鸟雀还是发出天籁之音。可是，故乡的人逐渐老去，很多年轻人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了。就如同贺知章的那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离开老家的时候，你爷爷52岁，如今你的爷爷已经82岁了，成了耄耋老人了。我们担心他在老家没有人照顾。你的大伯四处打工谋生，少有能力照顾，即使守住青山绿水又怎么样呢？老家有句话说，养儿为防老。其实，现在的很多空巢老人辛劳一生，贫穷一生，孤独终老，很少能享受到儿女的反哺，孝顺。我们把你爷爷接到天津居住，一个星期看他一次，还好，他自己能简单做饭，还能照顾自己。如果我不通过三十年的努力奋斗，到今天也没有能力赡养父亲。其实赡养老人和有能力有条件赡养老人是两回事。很多家庭被动生存，被生活拖拽着往前走，慢慢变老，慢慢变得老无所依，老无所养。
我的父亲是个很懦弱的人，也可以评价他是个平庸的人。但我从来没有因为我的父亲的平庸而自卑，但客观情况是因为贫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自卑的。但我因此更加努力，自强不息。我常常想到了自己住在乡下的父亲，他每年都要种几亩地，养两头猪，虽然70多岁了，仍然不改变一个庄稼人的勤劳。虽然我们都已经长大，组建了自己的小家，父亲不愿意进城，他害怕寂寞，他说他干的动活就不麻烦儿女，在老家还能听得懂说话，因为父亲的普通话说的不好。每到年末，父亲会把猪身上最好的肉快递给我们姊妹三。对于父亲的心愿，我总想帮他实现，所以在我回老家的时候带他去了白帝城，也和他一起坐了飞机。父亲生活简朴，总是穿我们的旧衣服，在他快七十岁的时候，让我替他保管七千元的一张五年期存单，这就是他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留下的全部积蓄。我的父亲用他朴素的生活方式教会我独立，我的儿子能从我身上汲取什么呢？他一样要经历人生的磨难才会懂得生活的艰难，只有独立面对诸多不如意才懂得父亲的拳拳之心。我的母亲是个不识字的文盲，她因为没有读过书，所以不知书识理，往往因为一件小事不分场合地大喊大骂，歇斯底里。我的母亲很好强，但因为没有读书，找不到控制情绪的方法，也分不清爱子女的方式。她常常控制不住情绪，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家里制造内耗。她有些神经质，活得也很不得意，在四十四岁就因病早逝了。我的姐姐也是读书很少，十六岁就嫁人了，以卖菜为生。她遗传了我母亲的性格，也是因为读书太少，也不学习，找不到发泄情绪的出口。她也是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在家里制造内耗。我的姐姐五十岁就因病去世了，死的寒酸且悲怆。我的至亲都是很卑微的小人物，但我是有感情的，我和他们的血缘亲情，不因为我们独自成家了而隔断。他们的悲剧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以改变。正因为如此，我才把所有的时间用来读书学习，不是为了考编考证，而是为了明理，为了提升我的认知高度。
选择决定未来！选择决定命运！青春年少的孩子，你想要的自由，想要的生活之后有的是机会去经历。父亲几十年的人生体悟渗透着心酸和血泪，他不希望你去走没有意义的路。他总希望你能站在他的肩上看得更远走的更坚实！儿子总要离开父亲，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挣脱，无论孩子走多远，都有一双眼睛带着或悲怆或希冀的目光注视着你。你的身后总有一个永远张开双臂的爸爸，他拦不住你离开，但他永远等着你回来！
忙忙碌碌，斗转星移，我已入中年。十几岁的时候中断学业外出谋生，寻找生活的出路。二十几岁的时候拿学历，成家，按揭买房子，又有了孩子，我们的生活好像被一辆向下滑行的车厢拽着一路跌跌撞撞。我从哪来，我是谁，到哪去，这个古老的哲学命题已尘封许久，没有安静下来的心情去细想。随着孩子上了幼儿园，小学，我们的家庭就围绕着孩子挣钱，还房贷，想着换学区房，送孩子去医院，给孩子去学习，为了孩子争吵，好在双方的老人都健康，我们也还健康，十几年过去，我们已不再年轻。
回首走过的几十年人生，感慨万千。虽然每个人的起点不一样，生活道路不一样，但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比较，越比较越烦恼。终于等到孩子上了大学，可是我们更焦心了。儿子，每次接到你的电话，我们就会很揪心，既有希望你在科大坚持到最后，又担心科大的数学专业压得你疲于奔命。我们当然希望你能爬坡上坎，但是又担心数学的枯燥乏味让你丧失了求知上进的志趣。你要相信：伟大都是熬出来的，如果现在让你苦让你累，就要想到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亲爱的儿子：老家的青山依旧在，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残垣断壁，杂草荒芜了。但我已经通过三十年的奋斗在城市里站住了脚，你已经不需要逃离大山的阻隔了。我的老家已非你的老家，而我的情感留在昨天。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父母在，老家就在，故乡就在。勇敢的奔跑，勇敢的去追逐吧，父母在为你守住一座座青山，为你亮着灯，累了，倦了，就回来吧！亲爱的儿子，泰戈尔曾说过：你今天受的苦，吃的亏，担的责，扛的罪，忍的痛，到最后都会变成光，照亮你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