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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i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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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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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温和比尔的故事

每个晴朗的清晨,隔壁老奶奶总会穿着她的玫瑰色长袍,顶着一头银白卷发,在晨光中仔细清扫着门廊上的落叶。窗外会准时响起她用欢快的腔调,大声跟骑着摩托车的邮递员打招呼的声音。奶奶的名字叫格温(Gwen),当我们刚搬进亚历山大大街( Alexander Ave)这间房子的时候,她很亲切的过来看望我们。还记得那一天她对初见的新邻居说:“我的园子里有吃不完的番茄和胡萝卜,欢迎你们来拿啊!”

格温奶奶的房子是结婚时她的爱人比尔(Bill)亲手建造的,经过不断修葺与呵护,历经五十五年的木屋居然没有丝毫陈旧的痕迹。第一次走进去,我就被这美丽的家深深的感动:薄荷色的厨房里绽放着园中采来的雏菊和栀子,墙壁上挂着年轻的格温在五十年代和她的whippet汽车的合影,手工缝制的丝绒窗帘有着繁复的花边,餐桌上是带有精致手绘花纹的白瓷茶盅与茶壶,各色雕花的银盘器皿在玻璃柜子里面闪闪发亮。我想:多么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打理出如此美好的家啊!

我们和格温奶奶一家很快成了朋友,当他们获知我喜欢写作,她说:“你可以写我们的故事,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感到十分惊喜,比尔爷爷也欣然同意,他这样说:“如果你问我昨天发生的事情,我可能全都忘了,但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我还是都记得的。”

        次日午饭后,他们如约来到我家,我为他们泡好热茶,当我开始提问:“你们相识多久了?”格温奶奶笑着说:“一辈子。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小镇上。他认识我已有七十余年,我们的故事要从上个世纪前半叶开始……”

1937年2月13日,格温出生于澳大利亚South Gippsland的Poowong小镇。她生活在家族农场里直到十七岁,他的父亲也在同一个农场里出生和长大,一生未曾离开。格温与比尔虽然在一个小镇上长大,儿时却并不相熟。相比格温的平静生活而言,比尔的幼年显得贫穷而悲惨。1928年,三个月大的比尔失去父亲,并遭到母亲的遗弃,从小就被送到祖父母家抚养。十一岁离开学校开始工作并独立生活。十一岁!我的十一岁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父母连最基本的家务也舍不得让我做,而十一岁的比尔已经开始和成年人一起挥动大镰刀割着野蓟,天不亮就开始工作,披着星辰回家,这样一个星期才挣得到三英镑的工资来支撑自己的生活。

童年的种种磨砺,炼就了比尔坚韧和乐观的性格,他从小就可以像大人一样独立思考和处理问题。十一岁那年,比尔因为打工赚钱而不得不经常旷课,学校决定把他开除。而当时开除一个学生必须首先由家长同意,因为无法获得比尔父母的签字,校长感到很头疼。于是比尔找到校长,对他说:“如果你同意现在给我一个毕业证,我就自己离开学校。”校长没有别的办法,最终只好同意。于是,十一岁的他成功地由被开除转为提前毕业!对于过早结束的童年,比尔当时并没有感到辛苦和辛酸,反而为自食其力而感到高兴,毕竟同龄的伙伴谁也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三英镑!今年,八十多岁高龄的比尔爷爷在医院检查的时候,发现小腿骨里居然有一个钉子,已经深深的长在骨头里。医生怀疑那是在幼年生长期时扎进他腿里的,现在早已与身体容为一体。他却自己丝毫不知情,更不记得是怎么发生的!不难想象比尔有着怎样被忽视的孤苦童年。

十二岁时,比尔开始独立生活,并找到了新的工作:猎野兔!他为自己的工资一下子涨到一周八英镑而万分高兴,更何况餐桌上终于有了肉!“我每天吃野兔子作为早饭,午饭和晚餐,过了一阵子我发誓自己一辈子都不再吃兔子了。”比尔说。于是格温揶揄着比尔:“我想要不是你为了逃避兔肉而辞掉那份工作,澳大利亚也不会遭受野兔之灾吧,你要对此负责!”

尽管猎兔的工作回报丰厚,未成年的比尔还是因为忍受不了高强度的劳动,在十三岁那年离开。正好一位叔父介绍比尔去修路工地上上班,他高兴的前往。可惜他才只做了几天,就因为没有足够的力气,控制不了那匹比自己身材高大很多的大马而被辞退。这时祖父再次接纳了他,让他在家里开的肉店里帮忙屠宰牲畜,虽然工资一下子降到了一英镑九十先令六便士(因为达到两英镑就要交税),比尔还是因为终于有了固定的住所而开心。虽然回到祖父家住,他还是要自己做饭填肚子。当时商店里卖的散装饼干是盛在一种方型的大铁桶里的,桶底总是会有一些碎饼干渣剩下来,店主会把几桶碎渣搜集成一袋子,以便宜的价格卖给比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比尔的三餐都是碎饼干和凉水,他为此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誓言,开始怀念起美味的兔子。与此同时,格温家的农场自己自足,在当地属于中等家庭,每餐饭至少有三样素菜和一份鱼或者烤肉。

比尔为家庭屠宰场工作了两年,这段经历为他今后的事业奠定了基础。1943年,在澳洲自由党成立之前,比尔来到 Gippsland的Toora,这是一个山坡上的小镇。在当下,镇上的房产价格还处在八万澳币可以买到主街店铺的状况,可想而知在七十年前那里会是多么偏远静谧。比尔继续做着牲畜屠宰的事业,并经常被老板派去给住的稍远的客人送肉。比尔很爱那份工作,在Toora的日子里,开着汽车飞驰在野花蔓延的山坡上,行驶在一望无边的绿色里,是他最快乐的时光。有一个固定客户是小镇上的警察,每天清早比尔开的汽车在他家门前响起突突声,在微微扬起的沙尘中停稳,警察先生就会跑出来用洪亮的声音跟比尔问好,取走新鲜的牛肉。一年以后的某一天,警察先生看着这个眼神清亮,皮肤黝黑的小年轻人,略带质疑的问到:“你有驾驶执照吗?”比尔不好意思的回答:“还没有,先生。”警察先生大为震惊,整整一年,这个无照驾驶的少年每天都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但是他并没有受到惩罚,善良的警察先生为他亲手开出驾驶许可。“我可以证明你会开车。”警察说,“对了,你确定你已经十八岁了吧?”“当然了,先生!”十六岁比尔挺直胸膛,大声的答道。

如今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比尔爷爷坐在我家的餐桌边,边啜着热茶边回忆这段年少往事。他说一生都未曾忘记那些帮助过他的人,特别是他后来的老板,怀特先生。1947年,怀特先生出于信任,将年轻的比尔派往Swan Hill担任经理。那家店铺其实只有他一人经营,从凌晨四点工作到晚上七点,非常辛苦。为了这个经理职位,十九岁的比尔曾谎报年龄,自称二十一岁。“最后,他几乎忘了自己的真实年纪,因为说谎太多了!”格温奶奶补充说。两年以后,怀特先生问比尔是否愿意去Dandenong的新店里工作,并许诺今后发展他成为合伙人,比尔欣然同意。在Dandenong,比尔拥有了自己终生的事业,重逢了儿时的伙伴格温,娶她为妻,并在此安居了近六十年。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澳大利亚的社会经济发展处于低靡状态,进入五十年代,澳洲重新开始蓬勃向上,呈现积极繁荣的景象。就业率攀升,政府鼓励人们自由消费,科技发展方兴未艾,电视和汽车普遍进入平常人的家庭。应战后重建的需求,政府启动增加人口的政策,大量海外移民涌入澳洲,为澳洲注入新鲜力量。此时的澳洲年轻人享受着日益丰富的物质和文化生活,社交活动的发展如火如荼。1954年,二十六岁的比尔像平常一样最后一个离开工作的生鲜肉店,去参加朋友举办的生日派对。那一天屋子里挤满了欢乐的年轻人,因兴奋和微醺而脸膛通红的年轻小伙子轮番邀请女孩子们跳舞。比尔在众多女孩中一眼就认出了格温。十七岁的格温略显拘谨地跟在自己的姐姐身后,一袭当年流行的束腰印花长裙,高高挽起的金色长发,映衬着她苹果一般光彩照人的面庞。比尔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蒙住她的眼睛:“猜猜看,我是谁?”没想到格温不假思索的答道:“比尔!”

缘分就是这样无法言传,格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一下子就猜到多年不见的比尔,更何况他们在镇上的时候就不相熟!比尔更加惊讶和疑惑,然而他们选择了不再追寻答案,而是接受和珍惜这一份上天注定的机缘。就像童话中常有的结尾一样,王子遇见公主,从此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派对上重逢以后,比尔开始频繁约会格温,爱情像玫瑰花苞一样饱满而纯美,散发着芬芳,随时准备吐蕊盛放。1955年,比尔确定了格温就是想要一生相伴的新娘,于是请她去征求父亲的同意,望与她结婚。得知刚满十八岁的格温羞于启齿,迟迟不敢去问自己的父亲,心急的比尔天不亮就跑到格温的家,敲醒了正在熟睡的华莱士(格温的婚前姓氏)夫妇,“请您允许我娶格温为妻!”睡眼惺忪的华莱士先生一打开门就被这冒失的小伙子惊得合不拢嘴,但还是最终同意,事实证明老先生为女儿一生的幸福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1955年,格温和比尔订婚那晚,比尔所有的朋友都前来祝贺,比尔喝得酩酊大醉错过了和格温共舞。1956年,第十六届奥运会在墨尔本举行。在全城一片欢腾的热闹气氛中,格温和比尔完成了他们的婚礼。虽然在当年的澳大利亚,全民生活水平已经得到提高,新婚的格温和比尔还是处在屋无片瓦的尴尬状态。确切的说,连屋子也是没有的。有半年的时间,他们住在比尔的旧房车里,格温在车外做饭,厕所就是一个生锈的铁皮桶。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格温从未觉得清苦,反而每天都快乐而充满希望。“想住在海边,我们就开着我们的房子去海边。想住在山上,我们就去山上找一个风景美好的地方停下。甚至回家看望父母我们也带着房子,出门的时候从来不用担心有什么东西忘在家里。”格温说,“只有经历过困难的日子,我们才会懂得感恩。”

在怀特先生的帮助下,比尔向银行借款五百英镑,准备建造自己的房子。购买土地花掉了三百七十英镑,实际只剩下一百三十英镑可以用于购买建筑材料。比尔对自己动手建造房子充满信心,只苦于头脑中没有设计雏形。于是格温从一本旧的Women’s Weekly(妇女周刊)中剪下来一张漂亮的房子图片,并告诉他这就是她想要的家。比尔有了灵感,干劲十足,立刻就动手按照这张杂志图片开始建房。在格温的姐夫大卫的帮助下,比尔短短几个月就建好了房子。格温站在盖好了新房子前,惊讶的半天合不拢嘴:“天哪,比尔!这跟图片上的房子没有丝毫的相象!”事实上,因为预算紧张,比尔和大卫造出的房子仅仅是一个最简陋的“毛坯房”。没有天花板,没有水电,没有客厅厨卫,只有一间卧室。他们睡在仅有的旧床垫上,全部的财产就是一台二手冰箱,一套桌椅,和一个别人送的炉子。五十年代的澳洲,政府主张妇女不参加工作,把职位让给从战场上归来的男人们。格温因此留在家里,照顾家庭和三个孩子,此后一生未曾出门工作。

“我每天三点起床生火暖炉,只为让五点上班的比尔喝上热热的早茶。你们现在住的房子五十年前还是一个大泥坑,不管是马车还是汽车走到这里都会陷进去,因此送信的不肯来,我们只好去现在的Princess Highway上去拿信。”格温和比尔无疑是这个街区发展变化的最好见证人。“那时候这里房屋稀少,我们在家里就能看见我姐姐瓦尔在Noble Park的房子。因为体质的问题,我的前四个孩子都没有保住,所以当我怀上了盖瑞,瓦尔分外担心,每天早上如果看见我的窗帘还没有打开,就会趟过小溪,一路飞奔到我的家里来。有一次,刚下过雨,瓦尔跌倒在水中,黑胶靴子里灌满了水,于是她索性手捧着靴子来敲门:‘嘿!今天不用出门去提水了!我给你们送来了!’瓦尔大笑着告诉我。我的姐姐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保持着乐观的态度,她时常告诉我们,上帝总会眷顾快乐的人。”回忆起过去,格温显得越来越健谈,比尔也开始热情高涨,他接下去说:“我们没有理由不快乐!在1961年,不到两年我们就还清了所有贷款,并且有了一点积蓄装修了房子。怀特先生也兑现承诺让我成为了店铺的第三合伙人。我的一位在电力公司上班的顾客还免费为我们接了电!到了1965年,咱们这条亚历山大大街修好了,送信,送牛奶,送面包,甚至取粪的马车都可以直接停在我们的门口。”

“还是别提那个臭马车了吧,还记得吗?我们订了六瓶牛奶,每天早上都有人偷走三瓶,最后你愤怒的拿出枪,守在门口准备抓住那个贼。结果跑来一只大灰狗,把我们的牛奶叼到水井那边,摔碎瓶子去喝里面的奶,往返三次,喝饱了以后不慌不忙的离开。”格温说着还不忘了嘲弄一下比尔,“你几乎开枪射中一只贼狗!”

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杯中茶已渐凉,格温和比尔忘记了讲述的最初意义,也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他们开始忘情的相互倾诉和回忆,我决定不再打扰他们,于是停止了提问,只是静静的听着。此刻比尔不甘示弱的反问:“我只是用枪对准的一条狗,为什么不讲一讲你自己差点射杀疯子迈克司(Mad Max)!”

1985年,墨尔本有名的变态杀人狂绰号疯子迈克司闯进了亚拉门小学(Yarraman School),并射杀两名警察。格温和比尔想不到电影里的惊险情节会发生在自家门前,警车从四面八方驰掣而来,天空中混杂着刺耳的警笛声,人们焦虑的呐喊和受惊的家犬狂吠不止的叫声。最可怕的是这个疯子居然是地下管道建造师,他逃进自己设计的地道里,藏匿其中,地道四通八达,他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比尔放心不下家中妻子,却又不得不出门去上夜班。他正在焦虑中,只见大胆的格温把来复枪架在窗台上,对比尔说:“你尽管放心的去,他一出现我会马上开枪!”于是格温守在窗后,听枪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不知道来自警察还是疯子迈克司。她整夜紧握着比尔的来复枪,不知何时竟然昏然入睡!直到清晨的光射入窗帘,她被窗外的一阵窸窣惊醒,她惊恐的跳起来,枪弹上膛,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去,原来只是路过的喜鹊......当然,最后格温没有开枪射击任何人,疯子迈克司逃逸十余年后才被抓获。但是这段插曲成了比尔后来经常用来调侃格温的笑料。“这不算什么”格温不服气的说,“我三岁的时候就差点割下表弟的头,若不是大人阻拦,我准备换一个卷心菜上去。” “哈哈哈!所以我坚决反对你在园子里种卷心菜!”比尔大笑着说,“南瓜也不行!”

天色渐晚,两位老人依然幸福地沉浸在的回忆中,等到格温先回过神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真的不好意思,我们好象偏离了主题,但愿这些能够帮到你,真希望早日看见你们的书!”格温奶奶抱歉的说。而比尔爷爷却像个孩子一样骤然转变了情绪,忽然沉默下来,变得泪眼婆娑,继而从两颊滚落大滴的泪珠,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整个一生我都在渴望自己能拥有父亲,虽然我知道那永远不可能实现!”我不知如何安慰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格温走过去紧紧的拥抱住他。我也去拥抱他们,触到比尔的白发,稀疏而柔软,我忽然感受到生命之轻。这位迟暮的老人,在数月内先后送走长子菲力浦和姐夫大卫,还要用一生承受着丧父之痛!此刻,我能做的只是陪伴在他的身边,让他痛快的流泪吧!

夜幕降临,格温和比尔携手离开我的家。八十高龄的比尔爷爷前几日经历了轻度中风,并且双眼染疾,几乎全盲,格温奶奶靠心脏起搏器维持着生命。但是此刻,我看到的并不是蹒跚的暮年背影,而是彼此拥有的灵魂,生命的真谛和永恒的爱!

是的,格温和比尔的故事只是普通人的故事,在这个明星诽闻和各种噱头新闻充斥着媒体世界的时代,我们常常会忽略这样的故事,忘记了幸福其实就蕴藏在简单和平淡的生活中。如同格温奶奶所说:People are born, enjoy life and die。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是从生到死那样简单,不同的只是我们选择用什么样的态度去经历和面对。


*本文写于2015年,至发文今日,我们早已搬离了亚历山大大街。比尔先生和瓦尔女士已相继去世,格温女士还住在他们的白色木屋里面,我不敢想象她对比尔的思念。


此文献给所有相爱相伴一生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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