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蹬在梯子上修润他最后的作品。那是一架赭石色的泥塑,高过他一倍,越过墙和梯子览视,形如一棵神树。他换着角度地一寸一寸雕削,工具拿起又放下。树渐渐伸出九根嫩枝,直垂到墙脚。末端变细,闪电一般收束。刻完了一条从云端向下俯冲的咒龙,他停下来,搀住自己的腰。
几天来他忙得很,但心里充实。——临近岁关,青关城预将在庆祝丰年的同时,欢迎城中新吸纳的部落成员。所以,作为范铸法第一人,他必会奉其心力为祭祀仪式搭台。不久后神树便要送至窑里烧制、范塑,他眼前似乎已经长出了一棵高大的青铜若木。直指青天,有飞鸟浮云歇脚的神树。
他慢慢爬下梯子,双腿有点控制不住地颤抖,呼吸变得沉重,心里宏大地涌上一股潮流,酸涩绵软,说不清道不明。是期待,欣慰,爱慕,感动的杂糅,是他不知道那叫作“艺术”的体悟。
“好收成啊,今年!”担任祭司的胞弟茂走过来,把一张泛黄的纸仔细折好,塞进衣袋。大略是收支明细。旁侍的小官而已,二十出头,朝阳热血的茂却对此抱有极大的热情。这不算稚气,桑想着,青年感知世界的触角罢了,尽管他也不知道“世界”有多大。青关山四季湿凉,太阳也是穿透了积厚的云层照进来的,很难想象外面是如何景象。
开国何止茫茫然?四万八干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作为百年前部落激战所争取的一片飞地,青关的与世隔绝是必然的。所以桑常常做梦,梦到西边高耸着飞天玉龙,七月融雪成溪流。东边黄沙漫漫,大漠烽火中驼铃叮当。顺着宽阔的大河再向东便是其亲属地——终年温和的中原,春城飞花的中原。最初的礼仪、服章、义理都发源于彼。所惜跨内陆甚远,管理通信运输无一便利,青关山便凭着隐隐的血脉联结,在川蜀这片凹陷的土地上,生长出了自己的“天外文明”。
2
长老的故事还回荡在耳边。
“扶桑乃是上古扎根的神树,云端的龙通往联结天、地、人的大门。
“但后羿射日时就站在这上边,九个太阳落地了,九根枝子也折了。门也就不通。但即便如此,天、地、人作为永恒的理念,仍是世界本原的基底,也是我们生产生活所及的时空范围。天地以云气相存,人靠地谋食,故也始终对天抱有精神上的景仰。
“于是歌舞,节日,祭祖这些,成了我们青关人终极关怀的外化。”
长老说着,紧一紧手中握着的金杖。于是听话者的目光不由又转到那上面去了:古铜色,幽幽地放出光点。“鱼”与“凫”各两条,顺主干向上蔓绕,颀长的身段缭绕青烟,不怒自威,又有一股异域的禁锢之美。盘根错节有规律地立起一个个有力的虬突,像极了手上硬挺的筋骨。他手握金杖,金杖支撑着胳臂,两者神似同根同源的兄弟。轻轻一顿一咳就能整肃所有的骚动,语气里挟带一丝民主与商榷,却昭告着绝对的威严。
长老名作磬尊,不知是上任禅让主的赠礼还是自求高洁的表字,取德隆望尊、心性坚毅之意。上古的先祖常说语言文字具有色彩塑造性,看来不虚此言。长老的名字便透出苍劲的意味,其掩映了无数沧海日月。
似乎真是如此。没有人知道长老的确切年龄,平日唤他本名的人也无几。合着桑记事起,长老就是祖辈的人,脚步凝滞却有力,脊背佝偻却中气不减。还有一双放达天光的眼睛,能铲出每一株真相,幼年的桑时常惧怕它。
此刻,这双眼睛熔融在跳动的火光里。
3
火光里敦立着一个人影。七尺男儿,宽胸膛,浓胡髯。“敝名纵目!”他大着嗓门却礼貌地欠身,双掌合十,“自小因双眼长势奇特,得名纵目。习武至今,还清指教!”
众人鼓掌之余方才注意他的眼睛。突出的,且分开,有点儿像纵向插置的铜器,但它是活的,它会说话。待它与长老的眼睛对视后,后者弥漫出水样的慈样的笑意,那是众人从未见过的。慎独远游了大半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四季、五谷、六畜,保得七彩吉祥,关山和睦。
个中深情,古往今来,莫无如是。
桑疲惫地靠在墙角,手里摩挲着一件玉器。身边还散落着一套白中泛褐色的陶瓷杯盘,矮脚鼎,笔架。他抓住昨晚梦中的灵光,捏出了对尊贵与美好的向往。亦是凡人亦是工匠,新奇的火花迸发,三两分向着理想生活,倒也常情……
狂欢渐息,夜幕成团,浓墨化不开。桑在飞鸟隐隐的掠翅声中睡着了。
4
“长老,长老!”
长老从半坐禅的姿态坐起。
“桑他不见了……”纵目拧着眉搓着手,胸口显出有抑制的起伏,“我和茂也找遍了……只是他的东西还在。还有昨晚新烧制的一批陶器。噢,好像城里还有……”
长老扶着金杖站起,瞪着他,只掷下一句话,“先跟我来,召军兵视情。告察百姓,不必失措。”
“会意。”纵目点头,奔了出去。
最后回来的是茂。
待众人问观他时,才发觉他额前新添有伤痕。问他不应,只是掩面;似是而非的呜咽声给大伙心上堵了些阴云。
“问遍了才明白,我太迟钝!外邦的夷人趁晚上劫走了好些财宝,还顺带掳走了几个……都和我哥一样,他们被夷人逼着在利簋上刻铭文,还要立雕像记录他们的功绩!这算得功绩!简直……”
众人急了:“你哥呢,那?”
见他语焉不详地:”他怎么肯依的!他早被杀了……”
青筋爆凸,纵目起身欲操兵器,却一把被长老拉住。“不,不要顺风反击。”
“你曾记得我说的时势心律?内心有个平衡律,稳住了脚下,才不会被突袭打垮。我们青关山里虽然人才辈出,但就那以扩张为生计的夷人比较,仍是寡于实力。为心愈躁,为战益损。记住了,只要你站成一座山,就是远得像朵云彩,你骨子里还是座山。”
山远成云,云定成山。诗化又坚定的心境。看长老形容异常,但茂也没多虑,默默同乡邻们收拾了桑的遗物,计划着自己也学上这门手艺。一朵浮云走心间,好像他又看见了希望。
5
数月。
长老在一个无色的黎明熟睡去了。中正冲和,深沉内敛,写照了他一生。
众人均同意将长老与杖葬在一片高丘上。相邻者,立着那棵神树。青铜扶桑,栖着九尾神鸟“金乌”。不知是振翅欲飞,还是尚才落脚样子,拔高的重心昭示着昂扬的姿态。
桑,扶桑。原来他自己就是那棵神树。夏商蒙昧的云雾中,便已有潜心浮华之工匠,执干戚以为椽,偏毫厘不敢安。鱼凫之静,狞厉之动,无不凝铸了审美的结晶与升华,纵使千年也弥足珍贵。
茂同数青年抬来一只箱箧,是桑生前与行友捏作的陶器玉什。纵目缓缓地双手放入一物,是他用以护面的青铜罩,狰狞飒烈的外壳微微蒙尘,两眼处夸张地突起,像他。共生的希冀已告落,但求往生路上相伴。
他倏忆起长老提过的“山顶说”:人们陷于恐惧与未知中时,往往假借山顶那样高的精神模型,将恐惧推远成云,以求慰藉。譬如鱼凫。神兽。甚至鼎。青铜。巫术。
个中深情,古往今来,莫无如是。
6
不知几代几纪,沧海变桑田。
青关山难越,迷途路人诚可悲;而文明广博万干,让无数他乡客在梦里萍水相逢。所幸青关山的土地一角便燃起了文明的燎原星火——神树,金杖,面罩,诡谲华丽,切近又渺远地缭绕着华夏族。
长老墓葬、神树土堆与桑之遗作各立丘陵冢有三,下有聚落遗址。其迷离之美又扪参历井,触之不得,远眺如星。
后人便称此遗址为“三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