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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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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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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景常在

 01

大雪过后,怀揣对故土的深深眷恋,四时八节常回家看看。毕竟,村子是我生活的家园,一辈子的归宿。那里有,我的村庄,我的父母,我的亲人;那里有,记忆的山,童年的河,庄稼的地;那里有,宁静的空气,绿色的生态,原味的人情;那里有……
隐约中,曾经熟悉的村庄,心存陌生感,藏着我最深处的秘密。怎么会像长了双腿似的,说走远就走远了呢?将我从一个“居者有其屋”,却变成“居者无其屋”,全身的剧痛已是麻木,漂泊的心灵又何处安生?其实,村庄是我的村庄,农民家园神圣的象征。
几年前,我的村庄,土地全部被征用,农房全部被征收拆迁。“白菜价”的土地,换不回“黄金价”的社保,宅基地+农房也换不了同等面积的商品房。由于村子人口小,只有600多口人,跳过一个村庄“撤扩并”,村名改旗易帜,新名取代旧名。于是,偏僻的传统村落,无规则的农居建筑,摇身一变,华丽转身,旧貌变新颜。
整个村子,除了那座古旧破败的村庙外,满眼出现新光景,一切都变了。看得见的建筑面子,崭新漂亮,宜人宜居,变成了城市远郊的现代小区;看不见的身份里子,为命运争扎,为吃饭奔波,农民变成了市民。从此,家家户户告别了“二眼灶”,送走了“独眼灶”,用柴火烧水做饭的日子,从源头上寿终正寝,宣告彻底消失,再也看不到炊烟袅袅。
旧村庄走了,新小区来了。而长期习惯了的生活元素,在现实中无法挽留,心里一下子难以接受,显得适应不了。也许,昔日的旧影,久久垫伏在心灵深处,迟迟不肯归去,延续到呼吸的停止。那是一抹淡淡的乡愁,一缕浓浓的年俗,似乎风轻云淡,又似乎风卷云涌。可是,村景常在,根基犹存,传承农耕文化,我有幸赶上了一场乡约的赴会,邂逅做年糕场面。
原村部文化广场上,临时搭起了几顶帐篷,饭甑上冒着的蒸汽,透着年味气息,蒸粉的香味随之飘散。帐篷内外,人头攒动,热闹异常。现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村人把大米原材料送过来,按编号次序,过秤、开票、支付加工费,再经现代设备进行碾粉、蒸米、搅拌等“一条龙”的流水作业,就意味着从大米完全变成了食用的年糕,村人便可放心地将年糕拿回家。
这时,上了年岁的张大伯凑近我,语气显得有些凝重。他颇有感慨地说,农民无地无田了,种不了稻子,自产不了大米,买米做糕不划算,储存占用地方,自找麻烦。平时食用年糕,不如买点省力,既简单又方便。虽然,做年糕的年俗习惯,那种浓浓的年味,还在免强延续,但却已风烛残年,渐渐远去我们的生活心灵。担心用不了多久,随着村庄的死去,做年糕的风俗也将消失。

02

年糕里的往事,做糕中的年味,几多欢乐几多愁。
记得冬天的一个清晨,我大约五六岁那年,突然传来一阵“唉酷哒、唉酷哒”的响声,犹如一声声雷鸣,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欣喜地接收到了做糕的信号。也许日有所思,小孩子平时想吃年糕都快疯了,天天惦记着做糕,天天盼着过年,就迷迷糊糊地揉揉双眼,连忙问父亲:“老爸,谁家做糕了,自己家里几时做?”
“可能是外进老张家,轮到自己家里要十天后,还要等等吧。”父亲接过话茬回答道。
“唉酷哒、唉酷哒、唉酷哒……”仿佛有人在高唱,那种节奏感强烈的旋律,清脆而熟悉的声音,牵动了整个院落的情致,乡亲们老远就能听见稻臼捣糕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稻臼是古人利用杠杆原理发明的石器之一,被人开始操作时,稻臼秤的支点会发出“唉”的一声。当稻臼头落在松软的糕坯上,还会发出“酷”的一声响。加上三四个人踩踏稻臼秤,也能听到“哒”的响声。这样,一记接着一记“唉酷哒、唉酷哒”,便能合奏出一曲做糕的音符。
在家乡,过去集体生产队年代,大多有过缺粮少穿的经历,家家户户几乎是没有余粮可言的,遇上闹饥荒或青黄不接时,一年总有几天缺粮断顿。有的垟下姑娘远嫁到宁溪山里,算是攀上了一门富亲。有的人家通过亲朋好友介绍,向山里人借点番莳丝,渡过饥荒的年月,等来年早稻收成后再以谷物相还。
所谓做糕,在我生活的小村子里,从大人口中得知,大致分为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上的做糕,指的是所有的糕,包括平时少量做点吃吃的,我们管它叫“鲜糕”,早米做的称为“早米糕”,晚米做的称之“晚米糕”,也有纯大米做的“白米糕”,番莳渣+少量米粉做成黑乎乎的“番莳榚”,米糠做的叫“糠糕”等;狭义上的做糕,仅仅指是年关做的“年糕”,俗称“水浸糕”。
有一次,晚稻收割后,生产小队(现称村小组)为了犒劳社员的辛勤付出,起早贪黑坚持劳动,破例开一次小灶,打打牙祭,叫做“斗五吃”,非出工的妇女老幼不沾边。当时,有四个小队的集体生产仓库,挤在一座村庙,村庙也是集体活动的场所。遇上“斗五吃”,一般去集市上买个猪头回来,往往放鞭炮、敬庙神、拜天地,祈求来年丰收。加上地里种的白萝卜、胡萝卜、青菜、大蒜等,菜里就多了点油星,简单凑合几道菜,煮上大锅菜羹,再打些散装老(黄)酒,大家就这样开始“咪西”了,吃得高兴,喝的开心。
这次“斗五吃”,父亲、哥哥也去参加了,分给每人一株(根)手工做的“晚米糕”,品尝“美味佳肴”,饱餐一顿。老父亲有心留一手,却不敢放开肚子,胃口也确实不好,长年服用“胃舒平”,不宜食用耐消化食物。他就把自己吃剩下的半根糕,带回了家,让全家人享用。一家人这才有机会,闻闻糕香,尝尝糕味。
那时,人们羡慕向往参加小队里的“斗五吃”,再说生产队也不容易,要看年成好不好,遇上粮食产量高成年好,才有机会在完成夏收夏种,或晚稻收割结束后搞一次,类似于小队里的大会餐。要知道,一个十足的劳动力,一天的分红只有二三角钱。对于做糕、吃糕的印记,早已深刻在我的心中,一直成了儿时的牵挂。并自然而然地把我引向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勾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03

当年,我家住在大合院里进的上方,整个道地里十五六户人家,一百二十多号人口,共享着上间后门口右侧唯一的石稻臼。到了年底,做糕就成了乡亲们的头等大事,一般各家各户事先通气,再作统筹安排,给出做糕的时间表。除了稻臼轮流之外,还有一张用于搓揉年糕二寸厚的面床板、几个木桶饭甑等“大行头”,都作为公用资源,提前修补添置,一家接一家轮流使用,今天张三家,明天李四户。
做糕的季节,一般在大雪后立春前的个把月,相对集中半个月。由于年糕需要浸泡在水里,长久储存,慢慢食用。用立春前的水浸糕,便于久存,而用开春后的水浸糕,容易变质发酸,产生难闻的酸气。做糕开工后,上间里后门口的稻臼前,往往挂着马灯,非常热闹,我在家里就能听到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做糕人的咳嗽和说话声,稻臼捣糕声。尽管做糕时正值寒冬腊月,天寒地冻,有时还会遇上雪雨天气,屋外的石头稻臼也并不怕冻,但乡亲们也为稻臼保暖防冻做准备,在稻臼秤上缠满粗大的稻草绳,以防踩踏时打滑。
前期的工作准备就绪,“大行头”落实到位后,就进入做糕的实质性、技术性阶段,按一道道工序,循序前进。
首先,淘米——将糕米在大陶缸里浸上几小时,再装进谷箩里,挑到水井边的池埠头,放到水里边洗边淘,凭经验观察米的吃水程度,达到要求就起水沥干,决定磨米加工,水分过多不便加工,出粉效率很低,甚至常要对磨盘进行清理。
接着,掺米——按一定比例把糯米与晚米掺和起来,晚米掺入多少,要看糯米品种的糯性,避免用纯晚米太硬,用纯糯米又要糊了。接着,磨粉——把掺好的糕米放到石磨上加工,粉的粗细决定糕的质量,粉太粗容易开裂,不易久存,影响口感,而粉太细又不便蒸熟,还会粘饭甑布。
再接着,蒸米——用大火在土灶上烧开水,大铁锅上架一木制饭甑,上口略大下口略小,便于出粉,内中底部安有活动的竹片制成蒸架,形似清朝官员的红缨帽,上尖下圆。上覆蒸布,以防止粉漏下,又能使锅中蒸汽较均匀进入木桶饭甑之中……

04

年糕的出现,意味着年年高升,年年丰收,年年有余。为了讨个好彩头,过年做年糕、吃年糕,就成了民间的传统习俗。据有关文字显示,年糕谐音又称“粘糕”,在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最早出现在北魏《齐民要术》中,就有年糕的制作工序,将糯米磨粉制糕的方法。唐宋元三朝均有元宵节吃年糕(粘糕)的记载。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食治》称,年糕为“自粱米,味甘、微寒、无毒、除热、益气” 。到了明代崇祯年间,又把年糕称为“年年糕”,并表明是“正月元旦”的食品。至清代,年糕不但有“黄白之分”,还有“年夜把神,岁朝供先,及馈贻亲朋之需”等记载。清光绪后,年糕成为普通点心,广泛流传民间。
我家每年做糕,当第一蒸糕粉被蒸炊熟时,上蒸人捧着木桶饭甑,“砰”一声把熟粉倾倒在面床板上,顿时蒸汽腾腾,香气满屋,一阵一阵飘洒在空气中。这时,烧火的老奶奶就捷足先登了,伸手摘取一小块糕花,放进小盆子里。并随手摆在土灶排烟的平台上,然后点上三支香,拜三拜,先敬灶师佛菩萨,当地留传“灶师佛糕吃了快忘记”的说法,以示对灶神的恭敬。
蒸熟的糕花,借助竹器趁热快速搬到稻臼上捣捶,成为半成品糕坯,然后揉团成一根根年糕。每逢做糕,父亲总会把道地里的“阿江”请到家里来,他是父辈的邻居,也是做糕的一把好手,算得上是能工巧匠。“阿江”既熟悉做糕的每一道工序,又行行点点,样样都十分在行。特别是添糕的手艺,他练就了一手绝活,在稻臼头起落的瞬间,一只手翻搬糕坯,另一只手边沾冷水边摸下稻臼头。
做糕目的是为了吃糕。过去缺粮年代,吃糕是件惬意的事,令人嘴馋流口水,常常勾起对食物最真实的欲望。可农民把糕与时令蔬菜结合起来,菜多糕少,先是芥菜汤糕,乌菜汤糕,大白菜汤糕,菜烘炒糕,红花草炒糕,喜欢甜的红糖炒糕,红糖馅糕等。由于天气转暖,浸糕的水容易变质发酸,即便是放久了,甚至吃过端午节后,“水浸糕”散发出一股浓浓酸臭味,但仍是一种美味的享受。
随着年代的变迁,时光的流逝,家乡劳动力人口锐减,失地农民越来越多,一些大铁锅的“二眼灶”、木桶饭甑、面床板、石稻臼等,几件“大行头”退出了做糕的历史舞出。加上市面上年糕常年供应,做糕的习俗渐渐淡去了。唯在农村,过年的年糕还是多多少少做一点,能够满足难以割舍的一抹乡愁,分享精神上“年高”的自豪感、幸福感,那是生活的习惯和故乡情感的延续。

05

年糕寓意“年年高”,小孩子吃“糕蒂头”快长,每株年糕的第一片称“糕蒂头”,谐音吉利。做年糕,我们再给予合理推想也不难发现,家乡的做糕习俗延续了一代又一代,很大程度上受传统的农耕习惯影响。一方面,当时物质条件有限,市场上的社会产品不丰富,上香祭神拜佛流行,做糕时捏些“块头蹄”(猪头替代品)、公鸡、鲤鱼等花色,充当平时供奉的替代品。另一方面,农民自种自产粮食谷物,年底做糕又是寒冬农闲季节,正好给个左邻右舍相互帮忙的理由,丰富一下农闲生活。
加上年糕食用简单,优势明显。不仅不易消化,比较耐肚,农民伯伯从事做体力活,吃了年糕,耕作干活时浑身是劲;而且年糕吃法多种多样,五花八门,常见有炒糕吃、汤糕吃、蒸糕吃、炸糕吃,有的放在柴火里烤着吃,也有通过爆米花机的爆化,当“糕干”零食吃等。此外,年糕外出携带方便,随便弄点咸菜、红糖嵌糕,边走边吃,有条件加热吃,无条件可当干粮吃。
想起儿时的做糕,宛如冬天里的一眼温泉,静静地流淌在浓浓的年味里,暖暖地滋润着我们的心田。虽然,做糕的物质条件已渐渐远去了我们的生活心灵,但做糕的习俗文化底蕴,却深深地埋藏在我们难忘的印记中。仿佛拨动心弦,把燃烧的岁月融进我的心中,年俗文化的色彩浓缩故乡情。
村景依旧,年俗常在,乡愁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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