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声

唢呐声声

我向来就是一个木讷，不解风情，又不爱凑热闹的人，对唢呐这种乐器的了解只局限于走马观花般很肤浅的认知。自以为它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民间乐器，总觉得走进它，就意味着低俗，无聊，所以从内心深处是排斥它的。也大概是因为初中时曾学过明代王磐的《朝天子·咏喇叭》：“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得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得水尽鹅飞罢。”诗人借用“唢呐”轻巧、诙谐地讽刺宦官当权，欺压百姓的丑态。也许从那时起，便不喜欢唢呐这种乐器也未可知了。

爱人的舅母因病去世。正值仲夏，我和爱人前往内蒙草原牧区去吊唁。

在北方，寻常百姓家逢着婚丧嫁娶，多要请鼓匠班助兴造声势。舅母出殡前一天晚上散灯、祀灵就订邀了两班鼓匠前来吹奏助兴祭奠。

夏夜朦胧，青草的苦涩味一丝丝一丝丝飘进鼻子里，清凉醒脑很舒服。蚊虫一团团一群群绕着吊灯飞舞，这样的夜里，有一队身着孝服的孝子贤孙长跪在十字路口，为逝去的长者祭奠英灵，悼念亡魂。

这样的场合，唢呐婉转，幽咽的演奏自然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当仁不让地占据C位，隆重登场。那鼓匠艺人手把唢呐，鼓起双腮，抑扬顿挫，引吭吹奏，于是喇叭腔里声声唱腔如泣如诉，绵延不断，千回百折，宛如一位痛失亲人的妇人悲悲切切，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呜呜咽咽哭诉衷肠，几欲肝肠寸断，号恸崩摧。这凄婉的腔调硬是毫无遮拦地划破夜空，穿透人的耳鼓膜，径直地抓挠着人的心扉，左右了你的情绪。似乎空气也凝噎停滞，不能流动了，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头皮发麻，汗毛直竖，浑身的鸡皮疙瘩。

更令人叫绝的是两班吹鼓手的炫技斗艺。他们双方各不相让，又相互配合，各自口含一个小小的喇叭哨片，就能惟妙惟肖地演绎出一场令人拍案叫绝的对台戏。他们竟能用唢呐哨片吹奏模拟各种人物的交流对话，场面活灵活现，仿佛就是有人在身边神情激扬，慷慨陈词，争执的各不相让；又或者是足足十多分钟不换气的长音吹奏，初开始听着，过了五六分钟了，那吹鼓手丝毫没有要换气的迹象，在我这个外行人听来，这么长时间不换气，若从人的生理极限来讲，简直不可思议，直听得我都要窒息无法呼吸了，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事后，我思量着这肯定是一种演奏技巧，便百度了一下，果真是唢呐吹奏的一种长音演奏技巧，叫作循环换气法，它给人的听觉效果就是听不出换气的痕迹来。）

再看看那吹奏艺人，时而手舞足蹈，神气活现，时而仰头向天，颈项灵活地随着曲调转动，带动着喇叭也随着颈项的转动在夜空中划出各种美丽的弧线。看起来，那艺人早已和那唢呐合二而一了，他们操作唢呐的演奏过程即是自己倾情宣泄情感的过程，那样的如痴如醉，沉溺而无法自拔，俨然已经是那种“不疯魔不成活”的境界了。

就这样，这小小的唢呐硬生生地颠覆了我之前对它的认知。于是它犹如一位好客的北方大姐，又或者是一个自来熟的毛头小子安然若素，洒脱随性地与我撞个满怀，闯进我的心里，拨乱了我的心弦，我竟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心甘情愿地认可了它。竟能整整一夜如痴如醉地服服帖帖地融入唢呐声声凄婉的曲调里，聆听它质朴、无华、干净、坦荡的倾诉。

这便是唢呐的魅力所在。我妥妥地被它迷惑俘虏了。只要有唢呐的演奏声响起，我都会敏感地捕捉到。 专门在网上搜索了诸如《百鸟朝凤》、《抬花轿》等唢呐演奏作品来听。《百鸟朝凤》以热情欢快的旋律与百鸟和鸣之声，表现了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景象。《抬花轿》完全是根据抬花轿的动作、行走、运动状态编配音乐，生动，形象，喜庆，诙谐，演奏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美不胜收。

有人说唢呐是中国人的哭和笑，高兴的时候必须得吹唢呐，能把你吹得心里美美的，也只有它能那样恰到好处地表达老百姓那种豪放，真诚，不做作的哈哈的、嘎嘎的开怀大笑。悲伤的时候还是要吹唢呐，又能把你吹得心里难受到想哭！唢呐就是这样声声嘹亮，吹出了绵延几千年中国人的喜和悲，唱出了中国人生生不息纯粹顽强的生命力。

这样地对唢呐念念不忘，莫不是对它着魔了，非也。我知道我依然不了解唢呐这种乐器，对它的认知依然肤浅，我也依然认为它难登大雅之堂。不过这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老百姓懂它，愿意把寻常百姓家最重要的婚丧嫁娶这等大事与它紧紧联系在一起，通过它来表达老百姓的心声，传达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就足够了。阳春白雪固然高雅别致，可下里巴人更接地气。如我这样有可能毕生都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一架钢琴的寻常百姓比比皆是，也更谈不上近距离欣赏一场恢弘的钢琴演奏了。而唢呐就不同了，尽管之前我是那样排斥它，可它就在你身边，睁眼闭眼随时都能想起它的模样，感知它的声音。它就如在粥里放点榨菜，很提鲜，别有一番风味。这比喻似乎不贴切，可我就是不期然地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了。不是有人说么：“人生漫漫，唯音乐与美食不可辜负，一个滋养灵魂，一个满足味蕾。”也许榨菜之于粥和唢呐之于老百姓是同样道理，都于平淡中提鲜增味，都于无华中凭添一抹亮丽，都是滋养寻常百姓身体和灵魂的“家常便饭”，不惊艳，但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