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清晨,历经三十多小时的舟车劳顿,我总算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刚进了门放下行李不久,我就想要出门去村子里面转上一转。村庄这一年多来只是在我梦里,或者抖音里曾刷上过一些零碎的片段。而今他的儿子回来了,又怎么能不和她打上一声招呼呢?
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碰见了正在晾晒衣服的妻子。她娇嗔地呵斥道:
“还图你把钱给挣哈咧,没事再往外胡跑啥?”
在家里待久了,已经被乡村完全同化了的妻子,是根本无法理解我们这些归来的游子,那颗多愁善感的心。我也没有和她做过多的辩解,随便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要去村委会报备一下,顺便再去来户(村医)那里登记一下。”
前几天受西安疫情的影响,我们县里也是在26号才解封的。这两天疫情防控的政策,也是在不停的变化,可以说一天一个样。让在外的每一个游子的心,就像是坐过山车般煎熬折磨。
我刚走出家门口两步远,就见了斜对门的代老师正和高社正在谝闲传。虽然他们还是那样的精神焕发,但是明显的头上的白发又增添了几根。我们家在村子里的辈分比较高,村里有一大半的老人,我都可以平辈论交。于是我上前热情的打声招呼。
“哥,哥,过年好!”
“这货啥时候回来的?”
关中人的性格粗犷豪爽,打招呼的方式就是这么的简单特别。听到我们心中,不仅不生气,反而还觉得非常的亲切。
“雪晨今年又写啥新作品了?好让老哥好好拜读一下。”
“哥,你再甭瓤我了。在你的面前,我永远都是学生。”
生我养我的村庄并不大,也就是南北开门四条正街,东西开门两条辅街(单摆子)。呈棋盘状静静地横卧在秦岭北麓,渭水之滨,已经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小时候总是想着,何日才能跳出农门,走出父辈们泥腿子的生活。然而等我长大了之后,特别是在外漂泊了近二十年后,我却深深地眷恋上了这片土地。每一次回乡探亲,我都会第一时间在村子里边走上一遭。我都会用自己踉跄的步伐,将古老的村庄在心里一遍遍地丈量。
我一边往南走着,一边打量着这些熟悉的建筑物。家家户户的大门,几乎清洁一新。乡亲们也开始张灯结彩,迎接着春节的到来。门口的柿子树上偶尔还遗留上一两个火红的柿子,充分点缀了这冬日乡村的美丽。几只调皮的喜雀在天然气管道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仿佛是在在开着迎春联欢会。说句实话,关中人的内心是非常好面子的。你看不管兜里面有钱没钱,家里的房子都盖得是非常的气派。但是至于室内的装修,以及碗里端的是啥,恐怕只有自己才知道了。不过这些年,农民的生活水平已经提高了不少。故乡的变化也很大,整个村子的村容村貌明显是焕然一新。
刚走到西街的时候,只见小社端着一大碗燃面圪蹴在门口大块朵颐。
“这怎么一大清早,就咥起面来了?”
“这一年到头在外面米饭吃腻了,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咥上一碗面。只要你想吃,还管它什么时间?”
“那你大清早上,让媳妇儿下厨擀面,人家也不嫌叵烦?”
“她知道我夜个儿黑要回来,就提前把面给擀好了,今早上起来光一下就成了。”
“咋,你不是在家里开加工厂吗?”
“唉!甭提了!这些年环保查得厉害,实在开不下去了。早都把三项电给掐了,去西安打工了。”
“那你在西安发展的怎么样?”
“受疫情影响工地都停了,所有的建筑机械根本就卖不动。”
“没事儿!你那么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都饿不死!再说你两个娃那么有出息,一个大学本科,一个咸阳实验高中,你们迟早会享福的。”
虽然小社的儿子比我儿子大了两岁,但是丝毫不影响二人成为死党。两个人也经常在一起玩手机,可以说是一对典型的狐朋狗友。只不过去年他儿子,玩手都考上了咸阳实验高中了。于是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我们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村委会位于村庄的东南角,也就是当初的小学校校址。这些年由于城市的虹吸效应,很多年轻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子。再加上撤点并校的政策影响,很多农村孩子都转到了城里去就读。于是一所所农村小学都被裁撤,在前年我的母校也难逃厄运。还记的当初学校拆迁的时候,我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以表怀念。正当我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只见村长哥从里面走了出来。
“哥,过年好!”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你在村子的群里面报备一下就可以了,不用亲自跑过来一趟。”
“我知道,我只是想在过来转转。”
“前两天我在群里边说的一些话,有些偏激,哥你千万不要介意。”
“我也是出门打过工的人,深知每到年关,你们这些在外游子心中的苦。但是咱们这里毕竟不能和北上广深比,也无法做他们那边的精准防疫。封城封村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咱们这里离西安太近了。幸好前两天西安完全解封了,县上的政策也松动了。现在,欢迎你们回家!”
听到村长哥的这一席话,顿时我的心里也暖暖的。是啊,故乡的亲人就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这些在外打拼的儿女。现在总算是春暖花开了,我们这些候鸟也该归巢了。
我们村之所以叫做马坊寺村,是因为村里有一座观音寺。寺庙里边最著名的就是,眼前的这座舍利宝塔。它就像一位佛性禅心的得道高僧,凝睇着村庄六七百年了,也保佑着这一方水土的平安。我原本想去寺院里边,零距离地抚摸一下宝塔。因为每当我看到这座宝塔时,我就想起了已经身在天堂里的大妈。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不仅是远近闻名的居士,也是寺院里面的常客。可当我走到寺院跟前时却看到山门紧闭,上面还贴了一纸疫情防控公告。我只能站在南边的小路上,远距离的仰视一下它的雄伟壮观。宝塔上的翠柏还在,历经了无数的风吹雨打,依然苍劲挺抜。一阵微风吹过,吹响檐上的铃铛,仿佛是一种足以洗涤尘心的梵音佛曲。这一刻并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我,却在心中念起了阿弥陀佛。祈求这该死的疫情早日的过去,人们的生活早日步入正轨。
村子里还有一所地标性的建筑,那就是十字中心的钟楼,距今也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这里可以说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村子里面平时议事话事的地方。在钟楼下的东南角第一家,就是平侠老人开的商店。这是一个承载了,村子里两代人童年记忆的地方。可以说从当年大队部的代销店,再到现在的私人小超市,平侠家的商店都见证参于了这段历史。父子两代人四十多年来勤俭持家,诚信经营,在乡亲们的心中口碑甚好。虽然说平侠老人家已经七十多岁高龄了,但是在村子妇孺老幼却大都直呼其名。他也从来都不生气,仿佛名字就是让人叫的。特别是每当人们问,这个东西是在哪里买的?大人蕞娃都会异口同声的说道,“在平侠家”。
自从村子北边开了一家大超市之后,这里的生意明显冷清了许多。现在能够光顾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些上年纪的居多。但是我每次回家,还都喜欢到这里来打一下卡。因为这里有当年的老柜台,柜台的后边还有一些充满时代记忆的老物件。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平侠哥正坐在门墩上发呆。
“老哥,过年好!”
“人没到屋!人没到屋!”
我知道老人口中的“人”,是指着他的儿子关社。但是我还是被他这句所答非所问,给弄糊涂了。这时前来买货的二妈开口了:
“老汉年龄大了,耳朵已经背了。跟人搭话听不见,几乎都全是靠在蒙。”
看到眼前这个慈祥苍老的老人,我心中不由得一种感慨。他的时间也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在迎来送往中溜走了。于是我走到了他的跟前,在他的耳边大声地说道:
“老哥,过年好!”
“过年好!我们村的秀才回来啦!”
“老哥,身体还好吧?”
“能吃能喝,没麻哒!”
腊月底的村庄,一扫平时那冷清萧条的局面。空巢的老人因为儿女的回归,脸上也多了许多喜悦。留守儿童因为父母亲的回来,胆气也足了许多。竟然不顾上面的禁令,时不时的偷放上一个两个二踢脚。不经意间震落屋顶的积雪,惊拢了屋檐下做梦的麻雀。村庄里面挂着外地牌照的车辆也是越来越多了,这些都是外出归来的游子们的座驾。这让原本并不宽敞的街道,一下子变得更加拥堵了。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是越来越少,我才感觉到自己也一晃步入了中年。看着许多陌生的小孩从身边走过,我又感觉到这一刻,我似乎成了故乡的一位客人。
就这样绕着村子走走停停,当我转到我们北街时已经晌午端了。这时村口的白杨树下,楚河汉界的棋盘又在桌子上摆了起来。对弈的双方杀得是难分难舍,天昏地暗。不过不太和谐的是旁边还支了一桌麻将,也打得是稀里哗啦。看着如此热闹亲切的场景,这是在城里边很难看到的。城里面人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人们都在忙着赚钱,人际关系也太淡漠了。还是农村的氛围好,农村人生活的比较安逸。虽然说物质条件差了一点,但是最起码人们过的比较开心。
我从村里转到村外,又到沙岭上溜了一圈。等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隐隐约约可以闻到,厨房里飘过来的饭香味儿。这时妻子已经把饭端过来了。我独自一人坐在门墩上,美美地咥着水水面。我边吃边梳理着,今天的所见所闻。有的是好消息,比如说二哥家的侄子考上C9类大学了,比如说老同学阿峰当上镇长了。坏的消息是七伯年中过世了,发小阿进身患重症,现在也是生死未卜。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村庄给我大脑所反馈的真实信息。我也就是这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已经完全融入了农村后生的这个角色了。
其实我从村庄走了一圈,一半是寻找记忆中流逝的岁月,一半是刷一下存在感。我生怕多年以后,都市里的物欲横流,会让我遗忘掉村庄的模样。我也生怕不知道那一天,撤村并镇的风会刮到我们这里。那个时候被赶进摩天大楼里面的农民,就只能在博物馆里寻找回忆了。我今天从村庄里轻轻地走过,也是为了能在明天返城的时候,多蕴酿上几滴离别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