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子给我打来电话,说老屋场要进行新农村改造,凡是坍塌了的房屋都需要拆掉,看看咱们家的老屋是否应该修缮一下……老屋、娘亲和故乡在我的心里似乎是一体的,如果故乡没有了老屋一定是缺憾的故乡,如果有一天没有了母亲的故乡注定更是迷茫的故乡。
年少之时,我对老屋并没有太多的依恋,面对没有任何粉刷的土墙,坑洼的地面,我眼中看到的多是那种讨厌的斑驳和凹凸,好像是一种贫穷在笼罩着自己。所以,那个时候我经常幻想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强烈地希望从这个土屋里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1990年12月20日,为了前程和所谓的理想,我沿着故乡的那条十里乡道,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远方,把老屋和双亲留在了身后。离家将近三十年,在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今天,我对老屋又有了新的认识:老屋不仅仅是什么物体的概念,也不仅仅是什么思想的概念,而是一个人生命的组成部分,寄存着岁月,寄存着亲情,寄存着希望,寄存着一个个永不褪色的往事,寄存着一个个血脉流传的故事……
一直想把老屋写成文字,但又觉得这些文字似乎不能完全表达心里对老屋那种情愫,也很害怕用文字去触痛心里的一些不想触及的伤感,因为老屋承载着父母一辈子的艰辛,刻载着父母的坚韧和不屈。
这些年,在我的心灵深处,老屋一直是我的精神家园,一直是我的精神依托。那里有父母流下的汗水印记,那里有我童年的梦想,那里有激情燃烧的力量,那里有全家人生息的身影。无论生命中是欢乐还是落寞,是成功还是失败,是鲜花还是泪水,是掌声还是无奈,故乡的老屋都会给我心灵上的慰藉,都会给我精神上的支撑。
每次回家探望母亲时,我都要去老屋看看,我的眼神还会顺着门前的那条父亲用双手筑起的不规则阶梯,用留恋的目光去找寻。届时,我不得不再次让时间驻足,将梦打开,想起老屋凝聚父母一生的心血。
老屋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建造的,历时半年之久。虽谈不上是跨世纪工程,但对父母而言,那绝对是跨年代的劳苦之作。
老屋的地基是舅妈祖上留下来的晒场,地名叫麻宕,地势较低,距离水塘很近。父母为了将地基尽量填高一些,依靠着双肩,没日没夜地从很远的地方挑土填了足足两米高。我可以根据老屋的面积来计算它用了多少土,却无法计算父母为之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心血。
老屋的基石是父母请人去山上开凿出来的。听父母多次讲起,老屋仅用于打地基的石头就有二十多船,堆彻起来足可以成为一座小山。这些山石都是父母每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与乡亲们一起划船到赤湖的大山一点点地给炸出来,然后又用木船一船一船运回到村子的小渔港。四、五万斤的石头,完全是父母和大姐、大姐夫用双肩一担又一担的挑到老屋场,没有借助任何机械工具。那时大姐夫与大姐还没有结婚,仅是定了亲,所以姐夫在建房的时候,没有少出力气。老屋的坚固也见证了大姐和姐夫一辈子坚贞不渝的爱情。
老屋的墙体用的基本上都是数十斤重的土砖。建房的那年冬天,父亲没日没夜的在稻田里赶着牛进行反复碾压,制作出了数万块泥胚土砖。父亲虽说离开我们八年多了,但每次触摸到老屋的土砖,我似乎还能感受到父亲的体味和温度。(老屋处于美观,正面用的红砖是叔叔从砖瓦厂买回来的,因为建房时,父亲将爷爷留下的祖屋全给了叔叔,作为交换条件,叔叔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红砖和机瓦。)
建房的时候,除了泥匠需要工钱之外,其他的人工都是免费的,完全是义务帮忙。在那个年代,乡亲是淳朴的,乡情是深重的,彼此之间,互相帮助、互相提携,无论是谁家有什么事,大家都是主动伸手,出工又出力。老屋记录了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乡亲们所展现出来情浓于水、精诚团结、无私无畏的优秀品质。如今,人们物质上富有了,而这种品质却金钱所取代,昂贵的人工费用是当今农村建房难以承受的重负。
老屋那没有院墙的小院,是父亲和哥哥一起用石头一点点给垒起来的。因为老屋地势较低,预将门口的院落要与房子填平,需要用石头彻起将近2米高的护岸。记得为了从垴上将石头运回家,矮小的父亲用板车拖着满车的石头沿着坡顶往坡下的家里运。一次,一块大石头从板车上滚落下来,重重的砸在了父亲的小腿上,顿时鲜血往外直喷,父亲忍痛将石头运回家,找来毛巾紧紧地把伤口扎起来。父亲的鲜血流了一路,浸染了整个毛巾。意志极其坚定的父亲,没有去医院包扎,只是自己独自忍受着剧痛。父亲的这个伤口后来一直很显眼的留在了那里,一个直径约1.5厘米且深陷在他那瘦弱的腿上的黑色伤口,伴随他去了天堂。每每想起这件事,我特别的难过,特别的心伤。
老屋的地面,是我和家人们一起晚上用木锤一点点地锤平的。房子建好后,父母每天从田地里劳作回来之后,不辞劳苦的用竹篓去挑些细软的黄土拌上石灰,铺在房间的地面上,让我们慢慢地锤平。满屋的泥土芳香,写满了一家人幸福的喜悦。
我知道老屋远不如有钱人建起的那种温软妩媚的白墙青瓦和苔门深院,它有的只是江西农村特有的简单粗犷和质朴自然,有的只是父母倾尽的辛勤和汗水。一座用泥土和石头堆砌成的土砖屋异常坚固,它能给儿时的我们换取一份宁静和温馨。我从上小学开始,一直到我高中毕业离开家乡,每逢深夜老屋中那摇曳的灯光承载着那时的我多少梦想。所以说,老屋于我真的不是一般的情愫所能割舍。
我离家之后,父母一直住在老屋里,时常踯躅在村口,用期待的目光,等待着我回家。然而,一直在异乡忙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直到2006年的春节带着妻女回到老家陪伴父母过年。老屋经历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显得有些苍老。特别是村里的人由于孩子上学、打工、经商等等,逐渐向各地扩散,人数急剧减少。老屋场蜕变成了一座空巢,仅留下很少的老人小孩在坚守。为了让父母过上好日子,我在2009年的时候,帮助父母在新村的路口建起了一套漂亮的新房。自此,居住了三十年的老屋成了一座空巢,任凭风吹雨打去。
这些年,我回家探望母亲,每次都匆匆地回去,又匆匆地离开,一丝丝乡土情怀已不能牵住我的脚步。老屋只是在望一眼后,收回一些记忆,便依然残破地立于斯,存于斯。
这次我回到家乡,站在有些破损的老屋门口,四处张望,远远近近随处可见的断垣残壁,如同年迈的老人张开快掉光牙齿的嘴,似想诉说些什么却始终暗哑无声。看着父母辛辛苦苦建起的老屋,在风雨的侵蚀之下,已经显得残破不堪,摇摇欲坠,我的心里不由一阵阵抽搐。
如今听到老屋场要进行新农村改造的消息,我第一感觉是害怕。害怕又一次的拆、拆、拆,拆掉了我对故乡的一丝记忆。记得第一次新农村建设的时候,村子里许多百余年的老房子被拆得精光,心里甚是有些许痛感。这次利用周末,请假回去了一趟,又是看到被拆得一片狼藉的老屋及仓库、猪圈、厕所......这些就是我的故乡吗?那支离破碎的记忆和高高低低的断垣残壁是我的故乡吗?那佝偻的身影和打量外乡人的眼睛是我的故乡吗?似乎都是,又似乎不是,感觉到的只是一种陌生。
和家人商量,决定出资对老屋进行修缮,保留它原有的风貌,保存好老屋的一砖一瓦。因为老屋是我遥望梦想的平台,是我出发远行的站台。老屋蕴含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伟大的,是一种不能用公式去分析,不能用逻辑去推理,甚至不能用道理去诠释的一种特殊情感。正如母亲所说,她听到风水大师说,我们老屋的风水非常好,是出人才的地方。其实这种风水就是父母赋予我的力量,父母赋予我的优良品质。作为资质平平的我,能够有今天,也就是因为这种力量激励我坦然自若地克服困难,激励着我无所畏惧地战胜困难,激励着我坚定地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在流金的时光隧道里,老屋叠加起来的情感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深厚,老屋留下的印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因为老屋已经流淌过我的心灵,已经融入到我的血液,因为这是“叶”对“根”的一种记忆和怀念,而且这种“根”是很难撼动的。
老屋是一家人感情的载体,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儿女的牵挂所在。保存老屋,就是保留“心灵档案”,保存父母兄妹一家亲的精神家园。老屋虽然破旧不美观,但毕竟是父母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更是父母在那个困难的年岁里,为这个家庭所做的最大的努力,自有一份情愫萦绕。
走出的孩子眷恋着老屋,荣耀时常听到父母悠长的叹息,失落时常闪现父母枯瘦的面容,老屋是我一生的记忆,也是我们家族的历史传承。所以,我要竭力保护好老屋,保留父母一生的辛勤和汗水。
岁月荏苒,物是人非,也许老屋将来就像村口古老的驼背樟树那样静静伫立,不言,不语……很少人去读懂它,但我相信,用文字把老屋记录下来,它应该是我们家族永远的精神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