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特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按道理,那时的条件应该不如现在,但印象中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也是这样僻静的乡镇,只不过路面不像现在这般平坦,最南边的路口旁还是一小片林子……而现在已被有钱的人家盖上三层的小别墅了。
故事的主人公王老太(以下称老王)就常常出现在那一小片林子里。
S镇在十里八乡也算是大镇,所以每逢过节集会,街道上熙熙攘攘,大都是专程来赶集的买菜人,骑的大都是自行车或是两轮三轮的电动车——"电动"大概是后来的事,据说那时多为"脚蹬"——车子的停放便要依靠一个由来已久的“职业”,俗称“看车子的”。
虽不妨称之为“职业”,实则是“个体自营”,说得直白些,也就是利用无处可用的闲暇,圈一处不大不小的场地,帮人家看护车子,赚取微薄的收入而已。只不过对于收入本就微薄的穷苦人而言,有收入即甘愿挥发余热,何究其微不微薄?所以“看车子的”往往不只一人,而那场地多被选在南边路口旁的林子里,老王便是其中的一员。
夏季当然也有集市,而我却只记得严冬时节,尤其是接近年关的“年集”上。当彻骨的寒风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吹进那片林子,便可见老王在陈年老凳上闭目枯坐,手持看车牌(专门用来辨识车主的小木片,上刻有图案,一分为二,与车主各持一半),任缭乱的白发拍打着枯皱的脸,宛如一尊雕像,不识人间冷暖……
老王只需一直这样坐着,等待有需要的车主“上门”;然而车来车往各为其事,不见得有多少人在此停留,所以老王也只能一直这样坐着。待到落日余晖中行人的影像渐近模糊,只剩下残留的干菜叶在乱风中翻滚,老王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清点完看车的用具后,颤巍巍地回家去。
与老王看车的位置隔路相对的便是我祖母家的庭院。借着这院子的便利,祖母闲暇时也会看看车子,但在寒风渐紧的深冬,久坐在外的祖母终于熬不住,退到屋里来。屋里有温热的炉火,祖母便时常邀老王进屋取暖,而老王生怕因此错过本就鲜有的生计,所以很少离开……
作为老王多年的邻居,祖母对老王家的情况自是非常了解的,我后来对于老王的印象也大都来自于祖母与家人们的交谈。
老王年轻时的经历不得而知,总之是从外庄嫁到本村的。老来和两个儿媳同住,一家人没什么本事,自然也没什么积蓄。儿媳常常拿麦子去馒头坊换馒头,一斤三两小麦能换一斤馒头——这本是约定俗成的价格,倘若没有现成的麦子,也可由账房先行记下,待到新麦落成后,坊间再派人到赊账人的家里去收。而老王家往往是被收的最多的那个,这倒并不是因为老王一家人有多能吃馒头,而是因为在老王的两个儿媳面前,坊间惯用的伎俩更容易实施,且是毫无顾忌的。这俩儿媳在外人看来似乎很值得同情,然而当她们衣食吃紧,却晓得去老王那儿弄些东西……所以老王才是最受欺负的那个——她终于被迫和儿媳分开住了,却也只是隔了一个院子而已,因为她们的家本就不大。
老王自己做饭的锅砌在院子里,这样就省去了烟筒,可一到下雨天便只得用油纸盖上,没法儿做饭。电饭锅或燃气灶自然是买不起的,柴火和菜也都是地里自给自足的。可即便如此,两个儿媳仍时常偷偷拿着碗,去院子里盛些老王炖下的菜,或是舀几勺刚开锅的玉米粥……面对儿媳的如此行径,老王只得时时提防,一不留神,怕是连造饭的工具也要丢掉……
贫困中确有大不幸,然而老王却十分看得开。这究竟是该批判如此境况,还是该赞颂如此精神?
虽然食物来源有限,老王却从不委屈自己的肚子。每逢周边有什么红事白事的宴席,老王总要去转一转,用方便袋裹好剩下的鱼和肉,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一进门便立刻塞到柜子中的棉被里,此后几天,便可顿顿尝到鱼肉香……除此之外,老王也时常会用看车子挣来的钱上街买点儿肉;倘若手头没有现钱,也会向我的祖母借上几元或十几元——只为即时尝一尝肉味,之后不出三个集市,必然还清。
然而到了夏季,肉类是放不住的,于是老王便经常买些熟食,拿回家就吃,绝不给细菌和儿媳任何机会……
一次烈日当头的正午,老王上街回来,短褂下的腰间揣着足足两斤的熟鸡肝,在经过我家门口时,一个闪身坐在了门后的马扎上——她自然是晓得此时她的两个儿媳正在自己屋檐下,鸡肝若带回去是一口也保不住的。于是在一旁乘凉的我的母亲便目睹了这样一幕:只见老王蜷起腿,十分麻利地拿出这一袋子鸡肝来,接着便用手抓起,一块又一块地塞进嘴里,片刻的功夫,两斤的熟鸡肝便下了肚……
院内的狗汪汪地叫着,不知是在妒羡鸡肝的余香,还是在表达对这样一位不速之客的不满。然而老王怎会在乎这些呢?她不过是想让来之不易的美食尽快地填饱自己的肚子,不至于再被儿媳抢去罢了。
此后我每听得家人谈及此事,总觉得莫名心塞,既惊讶于老王的口量,又着实佩服她这般勇气——那时的我姑且称之为勇气吧。
贫困中的人确需有大勇气,否则怎能看得开?
老王是这般勇气的践行者——她从不吝于自己的温饱,又常坦然欣赏别家的烟花。祖母曾亲眼见到夏天的树林里,老王徒手掰开一个西瓜……也知道除夕夜老王最大的喜好,就是吃饱之后坐在门前看别人放烟花……
而老王给祖母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却是在一个深深的夏夜——深到祖母已记不清是几点钟,总之是一个万物皆该沉寂的时辰。熟睡中的祖母隐约听到屋外院子里传来“噔噔”的响声,半醒之后方觉这声音愈发清晰,且十分紧凑有规律。祖母起初十分疑惑,紧跟着便害怕起来——因为料定这必然是人声,于是下了床缓缓走到门后,又听了许久,这声音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停顿之间还夹带着些许“嚓嚓”声,且位置一直是在院子中央……凭借多年操持家务的经验,祖母听出了些眉目,却又更觉离谱。终于下决心开了门,只见皎洁的月光下,是老王一手扶着砧板,一手挥动着菜刀,铿锵有力地剁着肉馅……这景象使祖母惊悸片刻,接着也便心领神会,无需等老王解释,直接关上门继续睡觉……
这一事件的起因非常简单——老王想吃一顿肉馅饺子。然而要达成这一目的,首先须避开儿媳的耳目,所以时间选在半夜,待儿媳熟睡之后,老王在自己屋里拿出筹备多日的材料来……和面、调馅儿、以及下锅煮都是不成问题的——只要在屋里拉好窗帘,在院内静悄悄即可。只有剁肉馅这步实在没有法儿,无论屋内院内都会被儿媳听到,于是老王便想到了祖母家的院子……这样顺利完工后,再带回去进行其余步骤……待到第二天清晨两个儿媳醒来时,老王早已经吃完并洗涮干净,收拾得毫无痕迹了。
这也算是老王与祖母间的小秘密,祖母只跟家里人提过,至于老王的两个儿媳和其他邻居,是绝不可能知道的。此后每当老王想吃肉馅儿饺子,都会在半夜拿着砧板和菜刀光顾祖母的庭院……而祖母也见怪不怪。家人时常因此事捧腹,而我除佩服老王的勇气外,更折服于她的智慧——那时的我姑且称之为智慧吧。
老王智慧的另一体现,是在一群来路不明的经销商到村里发福利的时候。老王欲前去领取,又听得去过的人说:“去了之后先是坐那儿听他们讲……后来不知怎的,手里的钱就花出去了,好在福利是到手了……”于是老王很认真地跟旁人讲:“俺就拎个马扎去,不带钱,要有东西发俺就拿着,反正不管听他们说什么,俺直接不带钱……”想必老王是晓得的——在真正的贫穷面前,任何花里胡哨的“福利”皆为“套路”。
“你们老王奶奶人是不错的,就是过得苦了些……”祖母常常这样对我们讲。秋收时节,家家甚是繁忙,老王因分得的地少,早早闲下来,见我们一家人都在门口剥玉米,便拎了个马扎过来帮忙。可惜那时尚年幼的堂弟不知其意,误以为是偷玉米的“不速之客”,于是拿了把火铲(我们这里冬天烧煤块用的小铲子)绕到其后,朝后脑勺拍了下去……老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懵了,抱着头不知所措;家里人深知闯了大祸,将堂弟训斥一番后赶忙上前查看。好在堂弟力弱,老王因此并无大碍,反而是缓过劲来后继续帮着剥玉米……
老王夏季常去祖母的院子里乘凉。自带着蒲扇和马扎,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和祖母闲聊。“昨晚我这小腿上可痒了,挠了一晚上……你看,都挠破了,还是痒……”老王拿蒲扇指着腿上的抓痕说。那时的我正上初中,知道白细胞是怎样一回事,本想同老王“讲解”一番,又觉如此“深奥”的道理,老王怕是听不懂的,所以终于没有开口,继续在一旁玩耍。
老王冬季却很少去祖母的屋子里蹭暖,只在临近年关的时候偶尔去借上几元钱。那一次,是老王一生之中的最后一个冬天——在任何人看来本是没有任何异样的:先是在小年之后,老王去找祖母借钱,恰巧祖母那会儿没有现钱,在一旁的大伯便掏了二十元给老王;接着是除夕的前一天下午,母亲去老王那儿买了张灶神像(这是老王除看车外的小生计),那会儿老王正准备炖一锅鱼……然而就在当天傍晚时分,在锅里的鱼将熟未熟之际,感到有些许晕眩的老王躺到床上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当后知后觉的儿子儿媳叫来救护车,已经是深夜时分,而救护人员将老王拉走后不久又拉了回来,同时也宣告了抢救的失败……
家里人和周围邻居知晓此事,已是第二天,且都颇感意外。母亲说:“昨天下午我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真是太突然了。”祖母得知后要去看一看,好奇的堂姐也跟着去了,回来之后说:“真奇怪呀,老王奶奶就像睡着了一样,跟没事儿人似的……”祖母则不住地叹息:“就这么走了……她可真是没享啥福……”而老王的两个儿媳屋里屋外翻找了好久,除了锅里老王来不及吃的鱼之外,一共得了十几元钱。
在老王走后的第五年的秋天,祖母罹患绝症,家人一边瞒着祖母,一边积极治疗。手术的刀口之一在咽喉,祖母因此饮食困难,时常呕吐……家人尽心照料,渐近好转,这样地过了三年多,又复发并严重扩散……起初祖母只是感到肩部疼痛,之后便愈演愈烈,疼至极处,祖母只得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咬牙将头仰过去,仰过去……又忽地对在一旁陪护的母亲说:“我要是像你老王大娘那样就好了……不遭罪……还是她看得开呀,享清福喽……”
……
忽地想起戴望舒在萧红墓前的句子:“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贫困中已故的人竟被视作“看得开”、“享清福”,生着的人却还要负重前行……这是怎样的同情怜悯与悲哀啊!我不知作何表达,只愿以此记念这些鲜为人知的事情和即便现在看来依然难得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