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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博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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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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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人

“不结婚可不行,那成什么样子!”路二伯喝完最后一口汤,很舒服地放下碗筷,舔了舔留在嘴边的肥油,看着子开道。

“是哩,你看看你弟弟,都有两个孩子了,儿女双全……”路二嫂从旁搭话,又转头向着胡铨夫妇贺道:“你俩真是好福气哩,一对双胞胎儿子,如今顺子又添了龙凤胎,真是好极……可惜开子还没对象……”

胡铨夫妇面对如此“褒奖”却没有话,脸上竟显出欣喜与无奈的神情。而子顺则坐在一旁应和道:“还好,还好啦……”。

只有子开继续用坚毅的目光注视着房间角落里的暗影,嘴唇颤动着,方才脱口而出的极简而有力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这是一年一度的春节,走亲访友便是这时候的大事情:从辗转收来的些许礼品中精挑细选出几个样式和价格都适中的来——偏贵重是舍不得的,偏廉价又着实“不好看”——郑重地拿到要拜访的人家里去……然而终究不过是几箱烟酒;这在农村家家如此,年年如此,眼前的路二伯自然也如此——只不过其来时尚值中午,而现在已近黄昏时分了。

路二伯和路二嫂说完这些话,便擦了擦嘴起身告别,胡铨夫妇挽留几句后便起身迎了出去。

再回来时,子开和子顺已经在收拾碗筷,兄弟俩并没有什么话,略显幽暗的房间里,碗筷的碰撞声却愈发清晰……胡妈看到这一幕,十分欣慰地去准备明天的肉馅包子——厨房里有数斤鲜肉,是胡妈今天赶早市时花大价钱买来的,只为在年关给一家人改善一下伙食。胡铨则点了一支烟,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掏出破旧的手机,略显踌躇又强作坚定地拨通了三舅的电话……许久无人接听,胡铨只好挂断又更加踌躇地重拨……如是反复几次后,终于有了回音:

“喂?是小铨呀……我刚才出去,手机没带着……”

“舅呀……过年好呀舅……”

如此寒暄几句后,双方终于没有话,再往下说,也只得是“言归正传”:

“舅呀,那钱有消息了吗?”

“快了快了……都已经……过了年以后是百分之百……”

其实每年的对话大抵都如此,以至于犹豫中的胡铨实在不知该如何追问,便如同又完成了一年的任务一般,失落而有些轻松地挂断了电话。

子开和子顺是一对孪生兄弟,二十多年前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这样的家庭二十多年前即是如此,只是那时还未有如今的巨额债务罢了。

二十多年前的县城的医院里,子顺“哧溜”一下就出来了,而子开却磨蹭了好久——这是家里人之后时常提起的,顺子的名字大概也由此得来。

“先出来的是弟弟!”算命老先生眯着两眼,颤巍巍又坚定地说道,同时从刚收来的一沓钱中抽出一张十元的返给胡铨,“恭喜恭喜了。”“多谢多谢……”胡铨一边接过这十元钱,一边谢别了这老先生。在回去的路上,胡铨的心里忽而变得轻松了——几乎同时出生的双胞胎,谁为哥谁为弟着实困扰了胡铨许多天,而现在,这个问题一下子十分妥当地解决了,这实在是极令人高兴和放心的事情。

子开和子顺生来不同。家中庭院内有一条蜿蜒的水沟,几乎要把整个院子包围起来,幼时子开即不解——为何不直通下水道?而子顺是丝毫不以为意的——如此构造自然有它的道理;而这道理,子开后来是有所了解的:乃是父母曾得“高人”指点才如此设计——有聚财积福之功效。

子开沉闷,子顺灵巧;子开坚韧,子顺谦和。“兄弟俩是大不相同哩!”胡铨夫妇常常这样对外讲,但无论如何,夫妇俩都给予了子开和子顺相同的、全部的、无私的爱和关怀:胡妈在屋内屋外日复一日地劳作,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兄弟俩;胡铨则在外四处奔波,血汗一点一滴化作钱财,维系着一家人的生活——但也仅仅够生活着。

于是,当改善全家人生活的“机会”来临,当所谓的希望照进胡铨的认知世界里,当在外混得“风生水起”的三舅抛来橄榄枝,胡铨毅然决然地拿仅有的积蓄和家产作抵押,向银行贷了几十万的款项交给三舅,供其在国外的房地产生意上投资,而后便将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身在国外的三舅的口头承诺上……于是之后的十几年里,这个承诺每一年都会在电话的另一端响起,伴随着胡妈渐白的发和胡铨渐弯的腰,伴随着子开和子顺的一点点长大,伴随着旁人异样的眼光和追债人的足迹,也伴随着每一年的年会上,胡铨从算命老先生那里求来的安慰……

不过在胡铨夫妇的庇护之下,起初子开和子顺似乎并不知道这许多事,然而迁延日久,兄弟俩终究还是一点儿一点儿地知道了。不过如今在胡铨看来,子开已是十分顺利地完成了十几年的学业,并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而子顺虽早早辍学,四处奔波,却已是一对龙凤胎的父亲——这实在是极其伟大和骄傲的事,于是胡铨时时聊以慰藉,并因子开一直不肯结婚而忧心忡忡。

邻居家忽然升空的烟花,打破了胡铨一家人的宁静——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和炫目的光,轻松地跨过紧闭的铁门,持续包裹着全家人的视听……

子开和子顺收拾好碗筷,将其放在饭桌中央,然后相对着坐下了。兄弟俩竟一时仍没有什么话,子开起身往炉内添了些炭火,坐回原位后率先开了口:

“大宝小宝不来了么?”

“不了,桦儿说这边太冷,就带着俩孩子回娘家了,她娘家是有暖气的。”

子开犹豫了一下,接着从上衣兜儿里掏出一沓现金来,缓缓地说道:“这是一万元,你先拿着吧,大侄儿要上学了……”

“不了不了,上次借的还没还你……”

“拿着吧,我暂时用不着的。”

“说到上学,我正有事情要问你……”子顺看了看桌上的这一万元钱,并没有拿,“路二嫂跟我讲,她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上的是什么国际双语幼儿园,一年就要好几万,夫妻俩就在那边买了房子,说是只有这样,将来孩子才能上个市重点中学……桦儿听了也想搬去那边……”子顺从兜儿里掏出一支烟来,点上火后猛吸了两口,接着说,“可是这边县城里的房子,贷款都还没有还完,当初结婚买房子时,路二嫂就说:‘县政府南边才是好地段,有眼光的夫妻都去那儿买,郊外的虽便宜些,以后肯定要带着孩子吃亏的……’于是当初就选了县南区,可如今又远不如她那个市里的亲戚了……我想问你的是……”子顺的神情愈加凝重起来,“你说,到底该怎样才好?”

子开从自己亲弟弟的疑问中听到了“上学”,听到了“房子”,好在问得并不细致;自己本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开口却是:

“我也不晓得的……总之收下这钱吧,这些对你一家人来说真是小数目了……我记得你之前不抽烟吧?”

“其实很久之前就开始偷着抽了,就是跟桦儿恋爱的那会儿,被她无意中看到后,她反而说那样子很潇洒……”子顺扭头看了看正在院中徘徊的胡铨,又转而望向屋顶,陷入了回忆之中,“想当初我带着桦儿回家的时候,咱爸妈可高兴了,毕竟桦儿还是很漂亮很有气质的,路二嫂见了也不住地夸……咱家的情况,当时是商量好不跟桦儿说的,但又怎么可能一直瞒下去呢?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不过幸亏那是在有了孩子之后,不然的话,可不仅仅是天天吵架这么‘简单’了……但这也怪爸妈和三舅爷他们——当时可是十分肯定地跟我说:‘债务的事情会慢慢好转的,你尽管放心结婚……’可一直到现在,你看,过个年大门还得关着……这钱还是给咱爸吧,关键时候应应急。”

“你既然已经有了孩子,一切就必须先为新一代考虑!上一辈已经是这样了,我们也不过是桥梁;而且,钱就算全花在下一代人身上,前提也必须是先保证能为他们创造真实有用的价值,不能盲听别人……”子开一时没忍住说了几句,而在一瞬间细想之后,终还是无奈地闭上了嘴,只是将钱硬塞进子顺的口袋里。

“他们这一摊子我是觉得无所谓了,但这一辈人辛苦挣来的钱不能让上一辈的债主拿去,你是有孩子的人……”子开如是补充道,算是劝子顺收下。

“哥,你为啥不肯结婚呢?”子顺仿佛觅得了机会,问出积压已久的问题,“你条件总好过我;路二嫂说,因为你是名校毕业却不结婚,咱爸妈在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够了!一直听她说这些?!”

“可她说的也都是事实,别人也都是这样说的……”

“对呀,家里一直有债务,爸妈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你结婚生下龙凤胎却如此拮据,爸妈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我毕业后工作稳定却不结婚,爸妈还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持续的鞭炮声忽然响起,已是将近辞旧迎新的好时候了。胡铨缓缓端着香炉进来,郑重地放到饭桌上的碗筷面前,子顺立刻上前帮着点上了三根香,于是缕缕青烟开始在屋内环绕、旋转、升腾,然后逐渐散开……伴随着刺鼻的气味,子开在这迷幻的烟雾中,仿佛看到了虔诚跪拜的父亲对全家人未来寄托的希望……

子开回到房间,略作沉思,忽地在纸上写下这样的题目:《逆行人》,题目下面的内容是一首短诗:

三世困顿系一身,

闲言碎语总为真。

进退维谷终自苦,

你我皆为逆行人。

逆行人的心中终将有大恐惧,恐怕无人能看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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