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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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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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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梦境

我思念父亲,然而,我只能在幽远深邃的梦境中与父亲相见了。

梦里,一片如烟似雾的混茫中,清癯瘦高的父亲以终年不变的姿势缓缓向我走来。

尽管已有几十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他的面容神情,他的身形步态,还是那么亲切熟悉,清晰如昨——颅脊高高隆起的光头,慈祥和善的浓眉大眼,胡茬茂密的络腮胡子,一身缀满补丁的粗布黑衣。

他以平和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的儿子,一切期望、嘱托、教诲、鼓励、关爱,尽在无言之中。

他期望我能读懂他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读懂了他的目光。我多想像儿时一样,在他瘦骨嶙峋但异常温暖的怀抱中,让他用粗糙的大手摩挲我的脑袋,用长满胡茬的脸在我的小脸上蹭来蹭去,扎得我痒痒的。可此时,他只能临风而立,无限感伤,怅然若失地与我隔河相望。面对我悲痛而啼血的呼唤,竟然泪水满面地向后退去,退去……渐渐消失在那抹钢蓝色的轻烟中……

忘川难渡,夜夜入梦。清风般远去了的父亲,永远走不出儿子的泪水和思念。

那是一个缺少绿色和阳光的春日。瘦弱的母亲踉踉跄跄,恸哭而归。躺在高粱箔上,被近门族人抬着的父亲跟在她的身后。父亲睁大双目,喉结突出,大张着定格了的嘴巴,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与妻儿。然而他已经无力表达了,他的灵魂在渐渐飘离眼前这个世界……

母亲哭诉着说,父亲常常默默流泪,怨恨自己的不中用(懦弱胆小)而让孩子们挨饿。远在西藏的表哥寄回了二十块钱,他便拖着一身重病到十里之外的小镇上想给我们买点吃的,吃食儿没有买到,他自己却饿倒在了归途之中。

其实,父亲被抬回来的时候并未咽气,躺在食堂大院地上的他,还会翕动嘴巴,蠕动喉结,以目示意要吃的。一位炊事员的近门叔叔,悄悄抠了一小疙瘩儿刚出锅的馍想救他一命,不想村干部发现后,劈手夺了过去,恶狠狠地嚷道:“不到开饭的时候,谁也不能坏了规矩。出工的贫下中农还没回来呢,一个病恹恹的五类份子,饿不死他!”于是,父亲在饭菜气息弥漫的食堂大院,在开饭前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交响之中,竟然饿死在了食堂大院……

父亲静静地躺在徒有四壁的老屋里,微弱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一枚巨大的感叹号在慨叹人情冷暖。母亲跪在地上哭着为他整理衣服,我们姐弟几人围在父亲身边嘤嘤涕泣。满屋是秋风秋雨般笼罩的悲㤝和愁绪。

这时,我才真正看清了我的父亲——我未老先衰的父亲。这样一具极其羸弱的身躯是如何托起一个壮年的生命,又如何能负荷一家人沉重的生活啊?

父亲面色蜡黄,双目深陷,两腮塌凹,颧骨高高凸起,全身瘦骨嶙峋,塌陷的肚皮紧贴在后脊骨上,与高耸的胸骨形成明显的落差。朦胧的泪光中,躺在草席上的父亲,仿佛是一具贴上了湿牛皮纸的骨髅……

这就是我的父亲吗?这就是清幽的月光下,能把洞箫吹奏得催人泪下的父亲吗?这就是当我们饥饿难耐时,能以讲不完的故事为我们排遣痛苦的父亲吗?这就是宁肯自己勒紧腰带,两天水米不进,也要用分配来的食物为孩子生日换取一枚鸡蛋的父亲吗?泪光中,这分明是一棵躺倒的大树,一座坍塌无语的大山啊!

四岁时,因担心夭折于饥饿,父母把我送到了姥姥家。其实,姥姥家同样也得提着瓦罐到食堂打饭,我多吃一口,他们就得少吃一口。他们是从自己嘴里扣除一点救命的食物让我填饱肚子的。不过,在舅舅家门里,食堂总会对来做客的孩子优待一些的。

肚子不受屈了,对父母的思念,却如潮上涨,使我常常梦回故乡,泪水涟涟。姥姥舅舅也时常为此唉声叹气。一天半夜时分,忽然有熟悉的声音轻轻将我唤醒,朦胧中,他毛刷一般的胡茬亲得我脸上痒痒的,熟悉的烟草味也幽幽传来。他塞给我一个剥了壳的的鸡蛋,“慢点吃,别噎着。” 啊,是父亲来了,父亲从工地上来看我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背对窗户,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的父亲,被窗外映进来的月光雕塑成一个黑黑的剪影。虽然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以今天做了父亲的儿子看来,那一刻他一定也很幸福,很满足,很得安慰的——在所有的日子如寒风扫过冬日的乡场一样贫瘠空落时,他竟然给梦牵魂绕思念着自己的儿子送去两个珍贵的熟鸡蛋。这两个鸡蛋,是父亲两天水米不沾,强忍饥饿,用领取来的食物指标换得的。在那个饥饿气焰熏天,人人摇摇欲坠的日子里,尽管是粗粝而难以下咽的食物,但对于一个羸弱而负重于水利工地的中年汉子来说,怎能不会有着致命的作用?可以说,这是父亲以命换来的两枚鸡蛋啊!

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

父亲何时离开的,我不知道。 我沉醉在他到来之后的深深安全感和幸福感里又沉沉入睡了。我多想当黎明到来,鸟雀啁秋的时刻,还能躺在他充满“父亲味”的怀抱里,听他讲述那个我未知的世界。然而,严格的劳动管制,使他不得不趟着浓重的夜色急急赶回。早晨醒来,满屋弥漫的是见不到父亲的失望,但那一夜短暂的幸福时光,却永恒地镌刻在我童年的记忆之中。

那天晚上之后,睡不着的时候,我总是想入非非,盼望会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幸福降临面前。这种模糊的幻想与期待,有时还被渐渐袭来的睡意带到梦中。

一个同样铭心刻骨的夜半时分。梦中,我感到破旧的老房子里溢满了光明和温暖,且有挠人心脾的肉香在弥漫氤氲。因为夜夜好梦如是, 我只好咂着嘴巴,咽咽口水,翻身游入梦的深处。

但这次却不是梦,母亲把我们姐弟四人一一唤起,依次塞给我们每个人放了一撮鸡肉的半碗鸡汤。听母亲说,这是父亲跌跌撞撞撵了好几里路,才从一只老鹰爪下抢回的一架鸡骨,深夜带回家来,拆了床上的草苫子作柴火,熬了给我们喝。

好香啊,虽然每人仅小半碗鸡汤,但对于我们姐弟几人来说,无异于过了一次大年,当了一会神仙!

一溜排开的几个小脑袋此起彼伏地晃动着,贪婪地啜吸着碗里的肉汤,抑扬顿挫的吸吸溜溜声荡出了满屋的快乐。一身黑衣的老父亲静静打坐在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儿女体验着一次少有的享受。他眼中流露出的怜爱满足与安慰,很快就被期待伤感与内疚而覆盖,接着又被咸涩的泪水所淹没……

此刻,火光摇曳,烟霭轻笼。,在几个幼小而饱受饥饿折磨的孩子眼中,眼前默默无语的父亲,无疑是能够带来福祉的伟大天使啊!

当时我们都小,不懂事, 竟然相信了父母说的“我们都喝过了”的“谎言”,竟不知道劝让父母也尝上一口。只是当我在母亲的臂弯里又一觉醒来时,才发现背对着我们的父亲正面向将尽的余火,艰难地咀嚼着几块被我们啃光扔在了地上的鸡骨头……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如守巢老燕般庇护我们的父亲。在那个饿殍遍地,饥馑横行的年代,没有条件尽自己的所能呵护我们,却仍拼尽全力不辱父亲使命的父亲------如今,他终于倒下了,他是被一个叫做“饥饿”的困兽扑倒在地的!

送父亲上路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因为无钱置办棺材,只能把母亲做嫁妆的大立柜打了隔断来入殓父亲。父亲个子瘦高,躺在柜子里仍露着两只小腿。几位面带菜色的近门叔叔抬着父亲走向墓地的时候,那露着的两条小腿一路甩来荡去,至今仍然锥心刺骨地晃动在眼前。

那是几位叔叔本来就饿得有气无力,抬着父亲,更是举步艰难,气喘吁吁,走不了几步就得放下来歇息一阵。四岁的我扛着一杆断柳做成的白幡,摇摇晃晃跟在后头。荒春的大风又凉又硬,吹得我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母亲一手怀抱着不满周岁的弟弟,一手拉扯着依次牵手相随的几个姐姐。一家人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路上随风远去的,是断断续续声嘶力竭的呜咽悲鸣。

虽然离村东的墓地不过200余米,但我们却艰难地移动了很久。当装在衣柜中的父亲被缓缓放入墓穴,一锹锹黄土洒向他的身上时,我们孤儿寡母的哀嚎竟然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悲㤝的爆发原来可以冲决所有生命的设限啊!

我没命地嚎啕着爬向墓穴,想再看一眼我将永远也见不到了的父亲,帮忙埋葬父亲的叔叔们却一次次把我拉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当哭昏了的我被姐姐们从地上拉起来时,正值壮年的父亲已经不见了。一座新坟悄然隆起,一旁枝头的寒鸦凄凄哀鸣,那是父亲的灵魂幻化成的精灵吗?

如今,饥饿困顿的年代早已远去,慈祥喜乐的笑容常年盛开年迈母亲的脸上。父亲的襟怀,品质、才情、为人,以不同的形式被我们姐弟几人延续传承着。但父亲那荒草摇曳的坟冢却如一座山峦,永远沉重地覆压在儿子情感的地平线上。他慈祥和善、沉静忧虑的面容,永远清晰鲜活地叠印在儿子心灵的深处。他挺拔消瘦,步态轻捷的身影永远晃动在岁月的深处。

父亲,您知道吗,您的目光将烛照您儿子的整个生命历程!您的身影会永远引领您的儿子追逐远方的地平线!

父亲,今夜您还会回来看望您的儿子吗?

 写于199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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