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深恋着老家,虽然母亲离世后,老家显得空寂寥落了,但居住同村的二姐继承了母亲的角色,不仅长相神韵与母亲很象,晃动在曙色霞光中的满头白发,更容易误把她和母亲的形象叠合在一快儿。
还有越发沧桑的老宅,老宅周围苍翠葱郁的竹子,院里满含优思愁容的花草树木……这些对于一辈子走不出故土乡情的儿女们来说,都是默默无语的亲人啊!
所以,尽管父母早已长眠于故乡深厚的黄土之下,老院祖屋也像一位进入暮年的老人一样越来越衰老颓败,但一辈子积郁的乡情却是越来越浓,回老家的趟数也有增无减。何况这次回乡,还带着难以平复的心情,要完成一个意想不到的特殊任务,就更是归心似箭了。
一
此时正值深秋时节,大地收获将尽,原来被绿色覆盖的旷野,又展现出黄土地的辽阔无垠。先进时尚的拖拉机、旋耕机,在海洋般的土地上往来游弋,延伸了天高地阔的广袤意境。平整如镜的土地沉浸在新一轮种子落地前的等待和沉思之中,整个世界像刚刚抱走了新生婴儿的产房一般宁馨安静。
正因为家家户户争先恐后的秋耕,晚上喝了不少酒的驾驶员操作不当,把母亲和弟弟的坟冢各自豁开了半边。虽然属于无意之过,但伤及了亲人的坟茔,仍然让人难以平复一腔愤然和怨怒。匆忙赶回老家,修复母亲和弟弟的坟冢,成了我抛却一切事务的头等大事儿。
辽阔的地平线上,爷奶坟上那棵日渐粗壮的苦楝树,在蓝天的映衬下有了油画般的意像。身材不高,渐显发福的二姐已经在为父母和弟弟的坟上添土。她俯身扭腰,挥锨铲土时很费力,很投入的形象,在蓝天大地之间显得多么渺小。散淡的秋风拂过她的满头华发,慵懒的秋阳洒下朦胧的身影,一幅意境悠远的乡村添坟图便显得灵动而扎心。
二姐已经提前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劳动量,我只能尽尽心意做了些扫尾工作。修坟的事儿很快完成。二姐顾不上休息,回家就钻进厨房忙起了午饭。这是继承母亲的角色、释放亲情爱意最生动的情节。锅碗瓢盆的交响,满灶房烟雾与饭菜香味的弥漫缭绕,承载着几十年的母爱在农家小院四散开来,把我们淹没于对母亲,对所有故去亲人深深的思念之中。秋日原本温暖明媚的心境,笼罩上了淡淡的伤感和哀愁。不过这种烟霭朦胧的灰色情绪,很快被熟悉热情且依然清脆悦耳的朗声说笑一哄而散。
我的近门嫂嫂,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嫂嫂紫兰,捉迷藏般地抱着北瓜和豆角闪进院里。
“听说老六(我的排行)老九(小姐乳名)回来了,焕姐(二姐的小名)做啥好吃的?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
听到这位嫂子盈盈雀鸣般的说笑,我们姐弟三人同时迎了出来。刚刚点火做饭,都很希望和她一块儿吃个热闹的午饭。谁知她哈哈大笑起来,说是“早就吃过了午饭,知道你们饭晚,专一来帮厨的”。说着强行夺过二姐手里的炊具,替二姐忙乎起来。
二
嫂子是和两个姐姐一块儿长大的闺蜜,两家从父辈那一代相处得都很好。虽然我们李家和他们张家历史上曾经有过雇主和佃户的关系,但从旧社会到新中国,一直都是亲如一家,风雨相伴。我们家族落魄罹难时他们不曾落井下石,他们家族辉煌腾达时也没有看不起我们。两家人共有的真诚实在,淳朴厚道,成了悠悠时光,复杂社会现实中的调和剂,凝固剂,双方和睦相处度过了跌宕起伏的漫长岁月。儿女们这一代伴随改革开放的到来渐渐长大成人,世俗风尚也变得文明而清朗,半个世纪沉淀下来的感情基础,让两家的孩子们两情相悦地拥有了爱情的花好月圆——这位热情开朗,亲切大方的张家美女,就成了睿智英俊,品行端方且是现役军人的本家哥哥的媳妇。“嫂子”从此成了我口中甜甜的称呼。
不仅是因为成了嫂子,关系更近了,感情更深了。我对这位每次回乡都亲切健谈的嫂子,从久远的时光,幼小的内心深处已积存着深深的敬重和感激。
六十年代初,饥饿如沉郁恐怖的乌云一样笼罩在中国的大地上。我们家出身不好,父亲又刚刚被饥饿吞噬了壮年的生命,母亲领着我们嗷嗷待哺的姐弟五人,在风雨泥泞的暗夜里跌跌撞撞地与命运抗争着。那时家徒四壁,鼠不入屋。吃了上顿想象不到下顿该如何打发。记得大食堂解散后的第一个春节,天寒地冻,满眼萧瑟,四面漏风的老屋里,全家人裹着破烂不堪的一双棉被紧紧依偎在一块儿,直到饿得实在忍不下去了,母亲才狠狠心切分了全家仅有的半截白萝,每人一片算是年夜饭。后来日子渐渐好了一点,春节时不至于饿得前心贴后心了,但吃白馍,尝肉菜的渴望总是那么遥远而渺茫。
又一个春节,当我掀开溜馍的“锅帽”,看到了白煊煊的几个“大蒸馍”时,禁不住一蹦老高,大喊大叫:“有白馍吃了!有白馍吃了!”母亲苦笑着点了点头: “是白馍,可不是让你吃的!这是你三娘送来让咱家年下招待客人的!真要有客人来了,能光叫人家喝糊嘟啊?”母亲看我眼馋得可怜,掰下一小块递给我。我咬了一口,反复咀嚼舍不得下咽。母亲问我好吃不好吃?天下如此美味,我当然赞不绝口了。可母亲却苦笑了一下说:“这馍虽然是白的,却是白玉米面窝头,可不是小麦面蒸的白蒸馍啊!真正的白馍吃着筋道奈嚼,甜甘甘的。这馍吃起来要“糟渣”一些。” 我第一次知道,同样是白馍,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就对母亲说,这要是真白馍才美呢!母亲眼眶红红的告诉我,“就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三娘啊!现在日子都不好过,从自己嘴里抠出几个馍送来,这情分该有多深啊?”
至此,不管岁月走得多远,我的眼前一直撵不走张三娘母女二人的形象:
张三娘坐在家门口池塘边的老柳树下,轻摇蒲扇,神态安详,见谁都要热情地打个招呼,她慈祥的面容时常让我把她和圣母玛利亚叠化在一起。她的女儿,我今天的嫂子,在她母亲的授意下,挎着蓝毛巾下藏了几个“白面馒头”的竹篮子,甩动油黑乌亮的大辫子,脚步轻盈地穿过半个村庄,来我家送馒头。她的到来,不仅让我的人生第一次认识了白面馒头的形象;也让我家这个仍然窘迫的春节提高了待客的档次;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份情怀、这份温暖“最大化”地渗透并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
三
欢快的切菜声暂停了,中午关于大肉这道菜的吃法,嫂子向二姐提出了她的建议: 大火爆炒,多加葱姜酱油,好吃!
嫂子的建议让我想起了嫂子的厨艺,更想起了50年前在嫂子家大快朵颐,香得我差一点摸不到家门的故事。
岁月匆匆,两个姐姐渐渐张大了一些,能挣了个半劳力的工分贴补家用,日子就慢慢好了一点。但饥饿困窘仍像贪婪的巨蟒一样盘踞在我家,似乎从没有伸伸懒腰要离开的意思。啥时能让吃饱饭,吃顿肉?就成了我整个少年时代最奢侈的梦想。就是在这样的特殊时期,那位远远还没有成为今天我嫂子的长辫子美女,把我从玩耍的小伙伴堆里一手扯出来,一路牵着我跟头流水地领到她家,按在锅台前的小凳上,从溜馒头的锅帽下端出一小碗油亮亮、颤巍巍、热腾腾的炒肉递到我的手里: “趁热,快吃!”然后,是对我面带微笑的注视,直到我狼吞虎咽扒完这碗肉之后,她才开心地笑了:“好吃不?解馋不解馋?”
嘴里的肉塞得太多,舌头似乎翻搅不动嘴里的重负,我抹着嘴巴,呜呜啦啦地应答:“香,香,香得很哩很啊!”不知是看我很好笑还是很可爱?她噗嗤一声又笑了,随着笑声还在我额头上亲昵地点了一指头。
后来才知道,这碗肉其实是她家死掉的小猪拾掇后来改善生活的。在那样食不果腹的贫困岁月里,能让我吃掉这一小碗猪肉,可见她们全家的善良与爱心多么长阔高深?那一碗小猪肉,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才是人间的美味?即使后来的岁月里吃过了不少次山珍海味,感受到的仍然是“东京也无非是这样”的遗憾,远非能比当年的那一碗猪娃肉,香得透心入骨,香得令人难忘,香得每当想起来就心潮难平。
至于后来叫到她家里吃大油煨包包菜的捞面条,仍然是一生难忘的美味。虽然嫂子已经印象不深了,我却还是铭心刻骨,难以忘怀。
嫂子叫我去饱餐美味的时候,从没有多余的话语,可能她的所有话语、感情,都转化成了几个怜爱、提醒的表情动作,这些简单的神情举止,则包含了比话语更真切更丰富更生动更意味深长的含义。当时还小,只顾口福带来的震撼、惊喜和幸福感。直到今天才明白,她这简单的表情动作,其实承载着一家人对一个不幸家庭的同情关爱和帮助,对于我这个蒙童少年的怜爱呵护和期待,这不正是中国农民数千年来最可贵的品质,最高尚的情怀吗?
今天送北瓜又送豆角。北瓜是我生活中离不开的“情人”,蒸煮炒煸都是入口糯香,回味绵长的好菜,若下锅和小米或玉米糁熬粥的话,又是老年人不可多得的健康美食。今天特意送来,知我者嫂子耶!至于那些第一次见到的一尺多长,二指多宽的 “巨型豆角”,看来是让我开眼界尝新鲜的稀罕物啊!只是饭菜已经预备,这好吃的北瓜,肉厚味美的豆角只好暂时退场了。
四
开玩笑说来串门蹭饭的嫂子,竟然成了得力的大厨,二姐她们一会儿的忙碌,就端出了红绿黄白四道色香味俱全的农家菜。红的白糖拌番茄晶莹喜庆,绿的清调红薯叶春色浓郁,黄的小葱炒鸡蛋油光灿然,褐色的酱焖大肉片香味扑鼻。这几道菜虽不名贵,每个家庭也都常有,但通过两个“美女厨子”的诗化创意,精心烹调,不得不说是令人馋涎欲滴。只是,忙了一中午的嫂子,却是饭桌上的局外人。我们姐弟三个都怨她不该在家吃过了饭才来。她仍然是几十年前的笑容: “都是咱家的饭,在哪吃还不一样?”是的,这话还真挑不出毛病呢!
我们边吃边和坐在一旁的嫂子唠嗑。所聊的话题免不了是“青春万岁”那个时代的内容。那时候,我们一个百十来口人的小小生产队,既没有好山好水的哺育,又远离乡镇县城的影响,可竟然出落出了十几位时尚漂亮,玉树临风的姑娘。生产队的脏活累活本来应该多由男劳力来承担,可在我们生产队,摇楼撒种,楼犁锄耙,扬场上垛,甚至轮流当牛把式,都少不了她们的份儿,活脱脱的一支钢铁娘子军,巾帼特战队。
生产队集体出工时,辽阔的蓝天碧绿的原野之间,她们完全是一道抢眼的风景。遇到大队公社或县里有集会活动,这一群美女往那里列队一站,好家伙,简直是天上的女神们下凡。引得整个会场,有拗首旁顾的,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的,挤眉弄眼,唏嘘感慨的不一而足,往往会影响了集会活动的主要议题。有时,连主持活动的领导们,也禁不住连连欠身,引颈相望。慢慢的,一首顺口溜就在宛北大地流传开来: 石桥的萝卜皇路店的葁,熊庄的姑娘们不用镶(漂亮的不用看)。
是啊,那个时代,食物粗糙,穿戴简单,农村姑娘们又远离化妆品的滋养,可她们却出落得貌美如花,风姿焕然,一个比一个水灵漂亮,穿衣打扮不期而然地形成了和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同步接轨的“熊庄风格”——简约朴素时尚大方。没有条件改变自己的生活境遇,感受大城市里的时尚潮流,但知青文化的影响,本土风情的涵育,使她们形成了外来与本土兼容的独特审美眼光和文化价值取向,个人形象,集体群像完全赶上甚至超越了当时的流行时尚——尽管她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那个坐落在中部平原的小村庄!
吃罢午饭,饭碗还没离手,嫂子就捋胳膊挽袖子地要去刷碗,两个姐姐坚决阻止。我受命收拾厨房,她们继续聊天。
嫂子和两个姐姐聊的内容,是那些的当年美女们见面时百聊不厌的话题。当年这一众所到之处回头率极高的美女们,都有自己对爱情婚姻的认知和标准,有自己青春的梦想和未来的期许,只是几十年过去之后,再回首青春岁月,遗憾失落往往多于早年那些稚嫩而美好的憧憬。
不趁心的婚姻,不理想家境,不孝敬的儿女,不和睦的邻里……有悖于当年初衷的“暗物质”太多了,能避开的可以不以为然,躲不过的也需要从心中排空。皱纹白发已经成为标配,生命的终点已经不再遥远,况且这个队列中的个别人已经告别了眼前的世界。在儿孙们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中,她们是否看透了红尘?一生的奉献付出和牺牲,是否开始理直气壮地向颐养天年享受幸福而转化?青春岁月那消失了的自豪美丽之光,能否再次转换一下角色来晕染自己已经到来的人生之秋?地久天长但人生苦短啊!
五
只要见面,她们的话题总是如村东早年的小河水一样绵绵不绝。送走嫂子,登临楼顶,看到浓浓的秋意已经从辽阔的大地浓缩到了脚下的小村。原来覆盖村子的满眼浓绿变得老旧褪色、斑驳陆离;地上越积越厚的落叶写满了对生命安详沉静的思考。枝桠上挂满了红灯笼的柿子树,成了村里最抢眼的风景,是指引季节的方向还是照亮游子回家的路?路边孤独零落的秸秆垛成了季节的界碑,增加了浓浓的秋意又唤醒了心灵深处儿时的快乐记忆。村外的池塘边上,几丛白了头的芦苇在轻风中拂动,平凡的乡村由此多了几分沧桑古老的诗意……
西院的德营哥正忙碌着给地里撒化肥,等待机耕手的到来。出村进地好几趟,每一次见到,都不忘再嘱咐一遍:“今天中午你们姐弟一定到我家吃饭,屋里啥菜都有,你二嫂在准备呢!”诚恳实在,盛情难却,但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二人为赶茬犁地正忙得不可开交呢,怎忍心再给他们加忙添乱呢?我们姐弟三人只好以攻为守,真诚邀请他老两口到二姐家吃饭。当然又是推来让去,最后双方打达成了妥协:互不劝让,各吃各的!
赶集回来的侄子文明,见到我们就提醒让到他家菜地里去拔菜,其他邀请我们去摘柿子的,要到田里给我们刨红薯的的等等,都是情真意切,推脱不得,让人不忍拒绝乡亲们的这一份心意!看来,只有在淳朴的乡下老家,社会主义还尚存有一脉悠悠余韵!
在这样的日子里回归故乡,时时会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之中。 满眼是秋色渲染出的诗意,遇到的是乡亲们热情相迎的笑脸。那脸上的笑意,既充满质感又透明纯粹,能让人看到他们清澈碧蓝心境,感受到轻风拂过湖面的惬意。那一刻,久积于心中的俗世浮尘便会烟消云散,大地与天空显得格外宁静辽阔。
这就是老家,这就是秋天回老家的真实写照!
看来,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需要常回故乡看看!
2014.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