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8年10月13日夜
这是二十一世纪六十年代末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秋夜,在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东南部的一个名为费德拉玛的郊区小镇里,一切生灵或非生灵都在享受着秋高气爽的傍晚时光: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手执彼此未经劳作的细手在街上吹着扑面而来的晚风,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交警机器人木呆呆地站在来来往往的自动驾驶汽车中间,发觉自己无法发挥任何效用;送快递的无人机在漆黑的夜空中按着既定路线静悄悄地穿过。一块立在半空中的醒目广告牌上用鲜艳的树脂漆画着一个竖起大拇指的中年男子,那是当时世界最大的机器人制造商G.F公司的创始人J.罗根先生的画像,在他黄色的西装外套旁边有一行以荧光漆涂成的话:向二十二世纪进发,G.F牌机器人冲破一切不可能!
对费德拉玛的居民而言,这碍眼的广告牌在立起数年后几乎已经成为回忆中家园印象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在男人臃肿的大拇指下方,冷清的全天便利店门前已经聚起了颜色迥异、体态肥硕的流浪猫,趴在白色阶梯上慵懒地打着哈欠。总而言之,这显然是一个尽管井然有序地近乎有些呆板,但十分快乐的宜居小镇。
此时在费德拉玛静谧的夜空之上,一架中国制造的无人机载着从东部某个州寄来的包裹,敏捷地绕开碍事的广告牌和孩子们玩的遥控飞行机器人,稳稳当当地悬停在耶德罗家的门前。在客厅里,奥利安娜·耶德罗夫人和女儿赫玛正在以最近爆火的电视剧为话题交谈甚欢,这时一块安装在沙发上方的黑色屏幕徐徐亮了起来,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式帅哥的影像在屏幕中间呈现出来,他操着地道的美式英语对着沙发上的年轻姑娘说:
“赫玛小姐,您的快递已送达!”
说话的这个机器是G.F公司在2060年推出的一种智能家居机器人,通过6G网络连接可以自行管理好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这种机器人当年在发售初代机的时候就被称为“英伦管家的掘墓人”。时至今日,它已经为耶德罗家服务了近8年,但从未出过岔子。
奥利安娜知道那包裹是女儿的男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接下来的时间应该让她独处,于是告诉拆快递的女儿说她先回房间了。
“好的老妈。”赫玛一边应着,一边从快递公司的环保纸板箱里掏出了一支心仪已久的口红,咯咯地笑出了声。
奥利安娜回到卧室,惬意地躺倒在铺着天鹅绒被褥的弹簧床上。她看着填满了整个房间的昏黄灯光,心想该去洗漱了。
“老埃,”她唤着蜗居在屏幕中的管家机器人的名儿,“帮我在浴缸里放好热水,记得加浴盐。”
“老埃”在接到了命令后告诉女主人满满一浴缸的洗澡水已经在筹备中了,奥利安娜于是解衣宽带准备沐浴。她在落地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身体,目光顺着腹部耷拉下来的皮肤往上游移,最终停在自己愈渐衰老的面孔上。尽管保养得当,她脸上的皮肤仍然阻挡不了岁月痕迹的无情侵蚀。她独自将女儿抚养长大,这份单人承担的责任伙同多年独居生活的寂寞加剧了她的人老色衰。她凝视着镜面背后芳华不再的自己,想到了自己至今二十年未归的丈夫。
她丈夫名叫埃罗皮奥·耶德罗,他是本世纪中期冉冉升起的物理界新星。尽管在这篇故事被写下来的时候他尚是一个在小学里念着乘法口诀的平凡小孩,从他身上看不出来半点学术天资,但他在2035年凭着一篇有关量子跳跃学说的论文震惊了整个学界,因此成为了在全美乃至世界范围内都享有盛名的优秀物理学家。距今二十年前,也就是2048年,这位当代顶尖的物理学研究者跑到索诺拉沙漠中某个隐蔽的研究所里参与一项国家机密工程的研发工作,不惜为此丢下了妻子和五岁的女儿。这二十年来维系着他与家庭亲情纽带的只有不定期打给家里的电话和每月寄去的三万美元。时光荏苒,尽管奥利安娜与丈夫之间的距离感正逐年加深,这个敏感多情的女人依然对他保有一种温暖的感情,这感情自他离开的头一年间已从中年人如风中余烬般无望的爱情之火转变成了如今的一种唯有依托甜蜜的回忆才得以存留的怀念。正是这份温暖的怀念让她在这个离婚率飙升的时代自觉恪守对婚姻矢志不渝的本心,并时时期待着他不曾承诺过的下一通电话。
此时此刻已是晚上九点二十分,奥利安娜兀自坐在床沿发呆,小心翼翼地翻找往昔的断壁残垣。从她轻微起伏着的背部往后看去,安装在淡金色墙纸上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金发的美漫帅哥悠悠然抬起了头。
“夫人——”
奥利安娜吓了一跳,刷地扭过头去寻找发出声音的东西,旋即视线定格在屏幕上。
“——耶德罗先生打来了电话。”
女主人长吁一气,长期独居令她的神经变得有些敏感。她用略带严厉的口气命令机器人告诉女儿,她老爸打电话来了。
“我想应该通知您一声,耶德罗先生已经将本次通话设置成单独通讯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耶德罗先生希望通话内容只有您一人能够听见,所以我不能去喊小姐。”机器人说着,同时通过物联网指令打开了屏幕下方床头柜的抽屉。
“夫人请带上柜子里的除噪耳机,我会通过摄像头查看这个房间,并且实时监控通话过程以防黑客窃听。”
奥利安娜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带着疑惑和好奇按下了屏幕上绿色的接听键。电话那头的男声低沉依旧:
“奥利安娜,这是我早些时候录制的音频,当你听到这些话时我应该已经上路了。这个定时通话只有在你亲自接通以后才会播放。我要告诉你一些很重要的事,务必确保你的周围没有其他人在听。不管我一会说了什么你都不用回应,你需要做的只是仔细听我说的话。记住这只是一段音频。
“出于保密性的考虑,这些年我都没有告诉过你我究竟在研究什么东西。对此我很愧疚。奥利安娜,对所有的事情,对这个家庭......我很愧疚。现在,事已至此,我有把一切事实都向你和盘托出的责任。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和我的团队花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做出了一台类似于时光机的机器。是的,时光机——这就是我一直以来隐姓埋名有家不归耗费了毕生心血才做出来的东西。只是这台机器目前为止只能实现单向传送,一旦传送到了过去之后就无法再穿越回来。奥兰,这就是我和那些人花了二十年时间才造就的成果。
“有件事很难向你坦白,但我必须要让你知道。奥兰,高中时发生的那场枪击——你知道,我的妹妹就死于那场枪击。但是,你不知道她的死因,因为我从来没有跟你讲过——其实是我杀了她。我是个肮脏的罪人。现在我有了赎罪的机会,你很聪慧,你可能已经想到了。奥兰,我曾想过好几次把自己一枪毙了,但一想到你和赫玛我就舍不得了。原谅我,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份良心谴责了。当年我得知真相后就曾经想过自我了结,是你的爱情让我没有自杀,但也让我受了这四十年良心上的重压。我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要回到事发当天救回曾经被我害了的亲人,冲破循环因果的死胡同,最终改变世界的走向。你不必担忧我的安危或你与孩子的未来:因为蝴蝶效应的推动,不管我此行是否成功,世界都会重启,你的人生也会因此全数改变,不会留下现在的任何记忆。你一定可以过得比现在更加幸福,我有这个自信——百分之百的自信。你现在要做的就只是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早上迎接你的就是全新的生活。”
“而且,我之所以忍心放弃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抛弃你和赫玛,是因为我无比相信,即使一切全都重来一遍,咱们俩依然会相爱。”
这便是他所说的全部,通话结束。听完丈夫说的话之后奥利安娜看起来似乎毫无反应,她还是坐在床边,一言不发,无动于衷,一如灰色的水泥砖头。一时间她感到荒诞不经,在过了很久之后某种复杂的情愫在她心头油然而生,那感受既非悲伤也非怀疑,就像当年从医生口中得知父亲病入膏肓的消息时那样,心中的惶惑多于伤感,让她压抑得只能沉默。那是被别人确凿地告知将会失去自己所珍视之人的感觉,令她的脑袋啪的一声就断了线。
她没去洗澡,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双眼无神地盯住天花板上某个虚无的东西看。她已年过五十,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东西,枪击案也好时光机也好她全然不在乎。现在是2068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令她感到稀奇。她闭上眼,伴着胸口持续的起伏和双手的颤抖倾听四周时间流逝的回声。她无端地流眼泪,泪珠在皱纹悄然爬起的脸上划开一道透明的口子,不知在床上辗转反侧多久后才在淡淡的晨光下睡着了。
2028年8月16日上午回忆
和母亲道别后埃罗皮奥跨上了自己的felt牌自行车。他家住在城镇的南边,靠近乡村地域。房子建在绒花树的环抱之间,连接他家和城镇街道的那条水泥小路旁有一条贯穿半个城镇,流经索尔顿湖的小运河。埃罗皮奥在每个新生的早晨里就在朝晖和晓风的欢呼声中享受着骑车时吹来的清爽气流,一边骑车一边哼着自己编的小曲儿,直到哼唱半个小时后才到达学校。
但这天他既没理会吹来的早风和洒过的阳光,也没哼小曲儿——这是因为他的人生梦想遭受了某种挫折。走进学校大门后他的朋友佛朗西斯拍了下他的背以示问候,不料却遭到了他的无视。其实埃罗皮奥并非故意冷落他,只是他那会已经完全陷进了自我否定的漩涡之中,任凭旁人如何招呼他都难以将他拉回现实。
对于一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而又怀着热忱理想的年轻人而言,他当时的确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的梦想之芽是在2026年,也就是在他读十年级的时候萌发的。在接触了一些拉美文学,特别是马尔克斯的成名作《百年孤独》之后他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中小说对他的吸引力最大。因此他报了这两门选修课程:创造性写作、出版与年鉴。就在那时候起他开始撰写一些散文、诗歌和幻想小说。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文科上,以至于他的几何和化学成绩并不理想。他凭着年少的轻狂无知和一腔不久前才燃起的热血认定自己和卡夫卡一样,就是为了文学而生的。两个星期前学校的文学社团组织了一次投稿活动,学生们的文章在经过审核后将会发表在本校的校刊上。很难想象在那个各种新兴娱乐方式兴盛的年代里孩子们会踊跃参赛——可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并且校方收到了很多可谓是精彩的作品。三天前在各年级学生内部展开的评定中,多明尼克·聂鲁达的诗歌《四月里的海》被公认为当之无愧的最佳作,即便是其他体裁的那些作品和它相比也略逊一筹。埃罗皮奥·耶德罗的原创剧作《费尔南迪奥·洛克达之死》也令不少人赞叹,他因此而沾沾自喜。可当他读过多明尼克的诗后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他从诗歌的字里行间看出对方的才能远在自己之上,而且那是纯粹的不带任何炫耀成分的才华,对比之下自己不过是个照葫芦画瓢的三流写手罢了。由此可见,那首小诗对他内心产生的影响之大,令他的自负之心一落千丈,甚至让他一度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以至于他忘记了回应佛朗西斯的问好。
埃罗皮奥失落地走向自己的储物柜,一路上没有搭理任何人的问候。他带着一副避世的神色走进教室,随后在位于后方的某个座位上坐下。过一会是听校长广播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准备写完那首献给奥利安娜——他的心上人——的诗:《树下的兰卡》。当他正在思考应该怎样编排词语顺序,好让这一句的“树”一词押上上一句的“她”一词的韵脚,前面几个人嘈杂的说话声把他的思绪搅成了一团。埃罗皮奥不满地抬眼望去,年级里出名的恶霸正团团围着多明尼克·聂鲁达。
“多——明——尼——克,”姓霍华德的白人胖子故意拖长声调,“小诗人,我们几个想请你吃点好吃的。”
“我已经吃过早餐了。”
“咱们这是在为你庆功啊,聂鲁达。不要不识好歹。”名字叫杰克的高个子说。
这时人高马大的丹尼斯站到坐着的多明尼克面前,不怀好意地俯视着座位上的人,“我在汉堡里面放了你最爱吃的佐料,保证让你尝到记忆中奶奶的手艺——”话音未落,他粗暴地把手里的汉堡往多明尼克的嘴巴里塞。
这一切被埃罗皮奥尽收眼底。他看见多明尼克纤细的胳膊在狂乱地挥舞,反抗不成却被另外两人扣住。和此前发生这种事时心里的感觉相仿,埃罗皮奥狠得心里发痒,但同时也深知这不是仅凭他一人之力就可以解决的事:丹尼斯是校橄榄球队的防守尖锋,力大如牛不说,身边还有两个帮差的。多明尼克像头拒绝把脑袋套入笼头的烈马那般抵抗,奈何对手是力大气粗的公牛,他的反抗无济于事。他被塞住的嘴发出呜呜的闷喊,三个欺凌者在一旁放肆地大笑。丹尼斯从裤兜里掏出一小支绿色的铝塑材质包装的东西,正如埃罗皮奥所想的,那是芥末酱。
“我在里边加了半管爽翻天的芥末酱!”丹尼斯举起手里的东西,像风中的绿柳那般晃荡,骄傲地向其他人展示。
此话一出,教室里其余的几个人也笑了起来。埃罗皮奥试探性地看向多明尼克,后者的目光与他相对,眼神里灌满绝望的愤怒,瞳孔中放射出鱼死网破般的凶光。他的脸上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因被芥末刺激而不住流下的鼻涕混杂其中,复仇的低沉宣告搅动着嘴里的汉堡。
2028年9月27日上午回忆
那天是星期三。学生们在上午第三堂课的迟到铃打响前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静候又一节平淡乏味的课程。伴随铃声走进来的不是物理教师富勒先生而是多明尼克·聂鲁达。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教室,旁若无人地坐上老师的座位,双脚搁在桌子上翘起了二郎腿。眼见此状,三个恶霸惊讶地面面相觑,随后丹尼斯站起来指着他不无嘲谑地说:
“瞧瞧这是谁来了?聂鲁达老师,来给我们上上基频的有关知识吧。”
坐在教室最前方的瘦弱男孩不为所动,犹自保持自己放纵的坐姿,双眼像扫描仪般冷冷地扫过前方的所有人。他发现,这些被昔日的自己当作同学的人,这些吝惜对别人的关注而冷漠对待他的人,这些此时此刻带着好奇和嘲笑的神色看着自己的人,此时在他看来一个个的都没有了面孔,他们光秃秃的脸上再也辨别不出属于人类的任何特征,而他们的头只是连接在脖子上的一颗长着头发的肉球。埃罗皮奥看着他感到心里有些发怵,他察觉到这个被霸凌者的眼中有一抹漆黑的火光。那光以愠怒和冷漠为燃料持续不断地燃烧着。那是专属于复仇之人的眼神。大约半分钟后迟到的物理老师手里拿着书本走进来,看到有人自说自话坐上了自己的位置吃了一惊。
“多南明克,”富勒先生在震惊之余找回了不容抗拒的威严腔调,“请你立刻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
“对不起,老师。我只是想给你看个东西。”多明尼克的语气中饱含歉意,他卸下了一直背着的蓝色小书包,在包里认真翻找了一会后掏出两支耳塞戴上,随后又从包里掏出一把SP5冲锋枪,立即对准了站在门口的教师。
他的老师惊恐地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下达让他放下武器的命令就随着枪声倒下了。多明尼克没有多看那个叫错他名字的人一眼,下一秒他熟练地转身将冒着烟的枪口指向还没来得及坐下的丹尼斯身上,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第二发子弹,旋即开始向所有人扫射。
如果说那些学生们是因为无法相信眼前戏剧般的场景才没在第一声枪响后起身逃走,那么第二发子弹的射出就真正敲响了他们本能的警钟了——一瞬间,因互相推搡而发出的咒骂声连同绝望的哭号声一并响彻整个校园。物理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像被赶着的牲畜一样往外冲。多明尼克无情地向这些没有面孔的人射击,脸上洋溢着宣泄过后的兴奋笑容。
埃罗皮奥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为那个校园诗人的暴虐举动所震惊。就在多明尼克快要打完第一发弹夹的当儿他听见一个女生的哭喊,随后腾地跑出教室逃命。
他还没跑两步多明尼克就冲了出来,不是为了追他,是为了尽情扫射走廊上逃跑的学生们。此时他已然成了多明尼克的首要猎物,对这个刽子手而言他也只是一个没有脸孔的待宰羔羊。
“妈的,我又没招惹他!”埃罗皮奥暗自骂道,眼看着他就要追上前面那一批逃亡者了,可往常每天都会踏过的楼梯现在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遥远。多明尼克架起瞄准姿势。
埃罗皮奥发疯似地跑着,突然变得有力的手未经他思考就揪起前面一个女孩的头发并狠狠地把她往后甩。那女孩根本来不及反应,被他粗暴地甩到身后,甩向那枪林弹雨的地狱。女孩中弹时的尖叫声和她头发的手感他一直到死都无法忘记,但当时他对这一切都没有察觉。在让那女孩替自己挡下致命的子弹后他用力挤开身边的人,终于摸到了楼梯的扶手。
等到埃罗皮奥逃出学校后才发觉自己刚才毫无怜悯地成了杀死那女孩的帮凶。在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时仿佛还能听见她凄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三个月后,多明尼克对着法官和陪审团说起一件事,这个杀人凶手自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半点悔意:
“令我恶心的是,有个奔跑的猪猡把他前面的女孩甩到自己后面,本来我是想向他射击的,这下却弄得我把那个女孩儿给杀了。我当时不知为何就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女的,发现她是埃莉维娅,埃莉维娅·耶德罗——她是个好人,曾经主动和我搭过话。如果可以,我真想把那个男的毙了而不是她。”
之后一位法官向他问起为何要向同学射击。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想射死那些我看着不爽的人。”
因此,埃罗皮奥得知了妹妹是被自己给害死的。当晚准备服安眠药自戕的他在去药房的路上遇到了奥利安娜。后者给出了她所能给予的全部温存,温柔地安慰他,以为他如此失魂落魄,如此麻木而惊恐是因为失去了家人。直到后来他们结成连理并组建家庭后她都未能获知自那天起就深深扎根在自己爱人心中最深处的那份黑色秘密究竟是什么。
2028年9月27日上午10点整
费尔南迪奥徒步走向自己当年就读的费德拉玛公立高中门口,胸前挂着仿制的校园“来访者”标签,蓝色背带牛仔裤里装着一支扳手。他在走进时空机器之前已经在谷歌上仔细搜索并记下了在他十八岁那年发生的校园枪击案的种种细节,从凶手的作案动机到他开枪的准确时间再到犯人的监禁时长不一而足,他对这些既定事实已经熟稔于心。如果那年没有发生枪击案——它将在半个多小时后发生——他认为自己恐怕不会成为一个大物理学家而只是一个在文学之路上匍匐前进的不知名作家。
费尔南迪奥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抬头四顾这承载了他年少回忆的街道:笔直的柏油路两边栽着鲜活欢乐的枫树,和煦的阳光均匀地铺洒下来,照得空中的灰尘闪耀发光,民用轿车上也裹着一层发亮的阳光薄衣。天空蓝得似乎能吸出墨水来。无论谁身处这般场景里都会感叹今天将会是美好的一天。费尔南迪奥瞄了眼刚从商店里买来的手表,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显示现在是九点十五分——离多明尼克开枪还有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此时他已走到了学校的大门前。一只橘色的猫从灌木丛中穿出来闪进他的眼帘。他想过去逗逗它,那个高傲自由的小生命却在他伸出手时敏捷地跑开了。费尔南迪奥走进大厅。教学楼一共有两层,大厅两边是通向各个教室的阶梯,从左边的阶梯往上走,穿过学生们的储物柜再往右转,左手边第二个教室就是他曾经上物理课的地方。他在二楼楼梯口碰见了他曾经的历史教师莎莉文小姐。他主动向她打了声招呼。
“我是埃罗皮奥的舅舅。我来接他回家的。”
年轻的教师礼貌地回应了这略显突兀的问好,她告诉费尔南迪奥他的外甥是个机灵的孩子。“他就是喜欢耍小聪明,而且在学习上总是依赖这点。”
费尔南迪奥和她道了别,步履匆匆穿过走廊,走过储物柜,然后确认了此刻的时间:离九点半还差十分钟,随后他把手表丢进垃圾桶。九点二十五是迟到铃打响的时刻,铃响过后物理教师布朗先生就会走进班级,而后多明尼克就会开第一枪。他拐进厕所并关上门。厕所就在上物理课的教室的后方,他就在那里静候着最终时刻的到来。
铃响后他从厕所出来,在洗手台和走廊之间的墙壁后方潜伏着。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感觉热得像在加热网中滤过的血液在周身奔涌。几个还没有进班级的学生正在远处对他指指点点。他探出头看向走廊,物理教师富勒先生正往班级走来,他还不知道他同时也在走向死亡。
“尘埃落定后还能留下什么?”费尔南迪奥这时却自问道。
为了让自己保持冷静,他开始深呼吸。在他的脚边,一团灰尘正在微风的吹拂下快乐地往前滚动。就在这灰尘球滚了约两米之后富勒先生的胸口被子弹打出了一朵殷红的血花,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脑后着地。几秒后第二枪的声音猎取了全校所有人的恐惧。所有的学生所有的教师都跑了起来,争抢着冲向楼梯——这个总人数只有两百多人的小学校内的所有通道在十秒内就被挤得水泄不通。费尔南迪奥握紧了手中的扳手——还没到他出手的时间。
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碎裂的玻璃片四下掉落发出脆响。这时有人打开了教室后门,费尔南迪奥看见埃罗皮奥冲出班级在走廊上没命地奔跑起来,多明尼克紧随其后,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有个高举着金属扳手的男人。
费尔南迪奥绷紧手臂,用尽全身气力朝着多明尼克的后脑勺猛砸过去,砸中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后者的脑袋如西瓜一般迸裂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当场昏死过去。费尔南迪奥捡起掉在地上的扳手,用敲碎脊骨的方式结束了多明尼克的生命旅程。随即他将嗜血的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巴,将它指向上颚后扣下扳机,准备了结他充斥着自责的人生。
“一旦两个宇宙中的同一个人相互接触,那么他们就会立刻湮灭。”这个道理他心知肚明,可他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立刻松开扳机。为了不让埃罗皮奥看见自己,他背过身去,结果看见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形象: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女儿。他在意识到她是谁后立时愣在原地。那是他已故多年的母亲,正朝他慈祥地微笑。
费尔南迪奥想报之以同样的笑容,但他口中还含着黑色的冰冷枪支。他听见脑海中有个急促的声音提醒他,已经没有他容身的世界了。旋即他开了火,造成的伤势足以确保没有人能够辨认出他的容貌。
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以后,世界之车的轮子嘎吱停了一下,在确认好新的方向后重又启动,继续坚定不移地前进下去。
埃罗皮奥听见枪响后下意识地回过头,发现在走廊尽头倒着两具相邻的尸体。
2028年9月30日,费德拉玛警察署
“埃罗皮奥·耶德罗、埃莉维娅·耶德罗,你们俩认不认识这个人?”一位女警递给埃罗皮奥一张撕下来的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费尔南迪奥·洛克达。
兄妹二人在看见这人名后立刻露出了惊讶和不解的神色,这点被女警察敏锐的双眼捕捉下来。“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埃罗皮奥焦虑得说不出话来。他解释说自己实际上并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自己的妹妹也是。在女警的再三盘问之下,他支支吾吾地回答说那是他自己写的剧本里的男主角的名儿。
“我可以向您发誓,虽然名字一模一样,但这绝对是巧合。我和我的妹妹,还有我的妈妈,我们全家人从未见过从未联系过也从未在现实世界里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在孩子们的身后,他们尚未从惊吓中缓过来的母亲琳达向女警微微点头。警官看他们不像是在撒谎,于是让他们先回家去等候日后可能会有的其他审问。临走的时候她从警服裤子里揣出一张折好的字条,交给了孩子的母亲。
“这是死者留下来的。”
埃罗皮奥定定地看着母亲手里攥着的纸条。不知怎么,他的心里十分别扭,感觉这不起眼的小纸片似乎正呼唤着自己。于是他让母亲把纸条给他。从母亲手里接过字条后他首先看了眼署名,随即飞快地读出上面的内容:
埃罗皮奥,照顾好老妈和埃莉维娅,还有奥利安娜。另外,能不能把剧本里边费尔南迪奥和兰卡死别的结局给改了,那帮青春期的小孩喜欢看爱情喜剧。
费尔南迪奥·洛克达启
2060年9月27日下午
某不知名剧作家埃罗皮奥·耶德罗最近正在筹备写一篇中篇小说。他写的悲剧《埃罗皮奥·耶德罗之死》于上周四在费德拉玛镇体育馆里上演,但没有得到太大反响。观众们几乎一致认为最后一幕男主角死而复生的桥段既扯淡又老套,看这个还不如去看最近新出的几部风评不错的日本动漫。
因为这事业上的失利,埃罗皮奥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起了早,吃过早饭以后就开始着手写新的小说大纲,一直在书房里坐到了下午一点半。在写了五千字之后他拿起手机,看到一则标题浮夸的新闻推送:
“时空旅行或将可能实现?量子物理迎来新的突破!”
他把手机屏熄灭,不想让这种低智商的新闻毁了他工作完毕后的好心情。他觉得时空旅行是无稽之谈。他推开房门,想去厨房找点剩菜填填自己饿瘪了的肚皮。他的妻子奥利安娜今天一天都会泡在健身房里边,而他五岁半的女儿在幼儿园里学习如何与别的孩子和平相处,家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在嚼肉排时他在思考该怎样消磨午后时光,可思来想去除了看电视之外似乎就没有别的选择。吃完东西后他躺在沙发上观看电视上播出的午间新闻重播:一如往昔那样,不是哪个地方发生了枪击就是哪里的商店被劫,抑或是哪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女星和某个政府官员搞上了——全是这种毫无想象力的新闻。他觉得这些报道和面无表情的记者一样无聊透顶,不知不觉中躺在沙发上呼呼地睡着了。五点二十的时候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吵醒了他:
“还睡!看看现在几点了,还接不接老婆孩子了?”
那是G.F公司去年推出的居家产品“智能家居机器人Ⅱ型”,老太婆的角色设定是奥利安娜设置的,因为他说如果设置成漂亮女孩的话像他这种多情的人怕是会和电子屏幕相爱。
埃罗皮奥闻声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从穿鞋到坐上自己那辆红色福特车的驾驶位他只花了一分半钟的时间。启动发动机二十五分钟后奥利安娜已经坐上了副驾驶位,而他们的女儿赫玛拿着根棒棒糖坐在后边。
“等会咱们要去拜访两个老朋友,”埃罗皮奥一边说,一边啜饮产自瓷器之国的绿茶,“小公主和妈妈待在车里边,爹地一个人去就好。”
红色福特车一直开到小镇西区,最后在镇上的公墓门口停了下来。埃罗皮奥拿起脚边的两束鲜花下了车,在一座座石碑中寻找那两个名字。西边火红的残阳正一点点地落下,给世界带去今天最后的光芒恩惠。他最终在一座荒凉的坟茔前停住了脚步,石碑上刻着世人对他仅有的了解:
费尔南迪奥·洛克达
他一直视这个人为自己的救命恩人。在他名字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那是埃罗皮奥托石匠师傅刻上去的,尼采的语句:
“好些人不能挣脱自己的枷锁,却能做他朋友的解放者。”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句话很适合作这位恩人的墓志铭,就自作主张地为他刻了。他蹲下,把一束栀子花放在墓旁,随后他离开,去找另一个人的墓。
找到那人的墓花了他不少功夫,那方石碑前躺着几瓣凋零的玫瑰,这些孤零零的花朵加剧了四周的凄凉气氛。墓碑上面只写着:
多明尼克·聂鲁达
2011.3.18——2028.9.27
埃罗皮奥盯着死亡日期出神。或许只有他知道死者是为何而死:因燃烧自己的仇恨自焚而死。出于对自己懦弱心态的鄙视,直到今天他还对多明尼克抱有歉疚。
“希望那个世界里充满了友爱与关注,而不是欺凌和冷漠。”他在心里这么想着,一如他首次面对死者的墓碑时心中所想的那样。
在回程的路上他一直保持沉默。当车拐过商业街向郊区出发时他突然把头扭向奥利安娜,眼睛透过严肃的黑墨镜向她投去同样严肃的目光,他问她——他的兰卡——自己是否配得上他的爱。
奥利安娜感到身上汗毛直竖,虽然她在不久前才步入三十岁大关,但已经对此类肉麻的话产生了免疫力。她觉得这种提问,至少是刚刚的提问,既滑稽又有种无法言说的,呃,恶心。她最近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她将他“脑子抽风时”说出的此类话语归结为文艺工作者天生的多愁善感的产物。她忍住笑并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那是当然。”
尽管有些嫌弃,但她说的话的确是出自真心。坐在后面的赫玛听着父母的对话吃吃地笑着,觉得这像是电视上播出的无聊家庭剧里的一幕。而坐在福特车前面的那两位,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是他们第二次相爱,也无从知晓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正是费尔南迪奥即埃罗皮奥·耶德罗自己亲手谱写的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