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1万字)
蜗牛邮局
杨 帆
菊县是鄱阳湖畔一个古老小城,从未在新闻联播上露脸。据说某地方电视台著名的“爹爹去何方”剧组,曾打算翻山越岭驻扎该城,终未成行。原因可能在于当地变化无常的天气,深山老林野兽出没,湖塘草丛里猖狂的吸血虫,以及一成不变的饮食习惯。全县几百户本地土著,围绕一条主街、两个湖泊、一个邮局、一座寺庙展开日常生活。菊县被一座山包围了大半,两个湖又将主街环抱在胸,寺庙和邮局分布在街的东西两端。东街寺庙富丽堂皇,历经千年风雨,金黄外墙还在夕阳下闪闪放光。因为地处偏僻,不管政治,还是经济的浪潮都难以抵达,当地居民保持了他们各种古怪的习俗,包括礼拜天去庙里烧香,湖葬,裸体猎鱼等等。这里没有通向外面的公路,没有通车,没有手机、网络等通讯设备,信件靠一架军机运输传递。也就是说,一年中三五次,人们能接收到外省亲友的书信、请柬、礼品或讣告。
邮局并不因此门庭冷落。相反,常来邮局串门的人不少。风雨无阻的常客里有鳏夫长生老倌,书店老板老杨,魔术师再生,还有个外县人。邮局是一栋陈旧的小房子,格局逼仄,昏暗,窗户很小。邮局本来没有名字,老一辈的人顶多说,西街邮局。俨然对外的官方称谓,到底也没有什么场合来宣讲。此外西街散布着商铺,菜市场,理发店,剧院,新化书店,照相馆,钥匙铺,钟表店,是城里名副其实的中心区。至于那些高大的建筑,监狱和寺庙都建在东街。三面环山,鄱阳湖是连接外部世界的唯一道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菊县保持了它的安静,没有运动,没有大会,街上的人群不比天上的云朵更闹腾。艺人的手风琴、笛子发出的音色,庙里的钟声,夹杂在沿街叫卖声里,像一滴滴绿色的风,从未被任何喇叭声覆盖或打断。
关于蜗牛邮局的叫法,跟菊县终年潮湿,多云多雨有关。这是春季,邮局成天蒙在雨帘中,墙角长出蘑菇,看上去像个施了巫术的碉堡。这不妨碍人们前来查询信件,谈论天气,好像收信和天气一样重要。遇到他们中有人发牢骚,常常说,这是一只蜗牛邮局。他们说一只蜗牛,也说一只邮局,一只船,一只人,一只花。那些珍贵的名词在他们口腔里发出确凿的重音节,用“只”这根绳索郑重地牵出来。雨天自然影响干活,影响他们的关节,影响等信的心情。这大概是人们常去东街寺庙朝拜的原因,一年中有三个季度笼罩在大雾中,细雨中,云海中。蓝色云海在暗沉的天幕酝酿金色电光,这是乍到菊县的人见到的第一幕。持续的湿冷让最有朝气的人懒惰,让最富斗志的人软弱,让性情温顺的人暴怒,让意志强健的人悔恨。蜗牛在菊县人口中,同菊花等等事物一样,算得上一个褒义词。大致是一只绿色蜗牛,软糯弯曲,从信件送达的速度、频率与分量,造成的人心浮动中粉嫩登场;显而易见,这名称里含有几分揶揄,哀愁,体谅,或者还有一点儿洋洋自得。
菊县上空的风都是慢的。一年四季,风饱浸了水气,或清凉,或凌厉,拂遍城里大小角落。到傍晚时分,它发出呜呜的声响。鄱阳湖到这里已是尾声,余音袅袅,饶是这样,如此体量对小城来说堪称巨人。另一个湖叫南湖,更为温和翠绿。女孩骑一辆绿色自行车,载满信件和包裹,从两个湖中间穿过。这是她的上班之路,在早晚走湖的人群里,一路摇铃,享受头发被风拂起的漂浮感。人们听她说起过往,统共只有一回。她曾在北方一个建筑工地做事,一天从高处摔下来,腰部被切下七克椎骨。在卧床的一年里,她经常梦见这个被山包围的地方。事情说来透着古怪,在此之前,她从未离开家乡一步。不久,有人听说她是逃婚来的,她父亲把她抵押给他的债主之一,当地的黑老大,将她锁进阁楼待嫁。某夜起了北风,她放了把火,趁乱逃出来。她家乡的人以为她烧死了,没有追来。在这个说法里她是跳窗,摔断三根肋骨。当她和人远远打招呼,吃力地将腿支在地面,使得车子停下来,总是不自然地侧着身子;加上胸腹不长肉,没人知道她的年纪是二十七八,还是十七八岁。菊县不比她家乡观念新,比她家乡更为偏远;热天更热,冷天更冷,此外有着小地方特有的那类馨香。那种馨香往往出自擦枪走火后的对峙,好比被飓风般收割过后的稻田,不因为空旷、杂乱而留下虚无。她一路经过的那些城镇惟留下风声,城中村人去楼空,新建楼盘窗口漆黑,推土机将高楼推倒,商城里拆除专柜,脚手架高耸入云,钢丝绳风中摇晃,以及杂草丛生的田埂,死寂的黑色水塘,人群像乌云一样翻涌消散,化作灰色的大气颗粒。菊县好比风声中一声呼哨,一阵馨香,终归也是要消失,却在暗中显示着来自天际的接应。位于南边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虽说是死的,但有人在夜里亲眼目睹山顶上空翻飞着棕金色灰烬,隐隐伴有焦炭及硫磺气味。火山脚下一口温泉,温热的水取之不竭。还有弥漫在半空的鱼腥味,在半个世纪里几次大水,并未如远古时覆没全城,那气味就此攀附在人的气管里,渗透进当地人的脾气性情中。传说是一只巨鳌,它掌管着鄱阳湖这片水域,菊县的前世今生跟它脱不了干系。据新化书店老板老杨考证,当地土著是番邦族群迁徙的后裔,血管里残留着辛辣的岩浆。在一年里太阳最好的九月,一辆抛锚的货车把袖珍女孩吐在了灰蒙蒙的街面上。
菊县常年弥天大雾。邮局早上九点钟开门,比书店晚一个时辰。一家茶馆白天也点着灯,这在当地算是奢侈的做派,跟电视里的咖啡馆学的。傍晚围坐在茶馆里,他们也谈论“爹爹去何方”、“中国好嗓门”之类节目,但不因为剧组没有进驻增添热闹,带动旅游促进经济,而感到惋惜。半年来,袖珍女孩每天从种满柳树的西街穿过,西街从两只湖中间穿过。如同这里的风从柳枝间穿过,风变成了绿色;袖珍女孩后来也成为褒义词。西街人发现袖珍女孩骑着自行车,骑来骑去,也像一只蜗牛。一只绿壳蜗牛。魔术师再生说,袖珍女孩是邮局的招牌。人们赞同这个结论,袖珍女孩小小一只,头顶尖尖的,也像被施了魔法。她有十岁女童的身板,但没有小圆肚子,身型比例很好。等夏天到来,她的头发就要垂到脚底板,像一座小型瀑布;他们不免要怀疑她带着它们逃过追杀的传闻。她的脸美得惊人,头身比例正常,活像一座小小观世音,端坐在外县人专为她打造的高脚凳上,给人们带来亲人的音讯和信物。她低着头分拣信件,嘴角带着微笑,时而抬起眼睛,惊醒般的环顾众生;间或答复长生老倌的问话。长生老倌讲话大声寡气,鼓起眼盯住人,像在大会堂作报告。他面相威严,脑袋方正,很像一位古代大官。长生老倌在菜市场外守个小店,早年画瓷板维生。近年生意式微,因为菊县的老人越来越长命,包括他自己。在他皱巴巴的脖子以下,衣着有些穷酸气,袖管裤筒总是紧巴巴捆住干瘦的四肢。在他挥动手臂以壮声势,总像在进行某种徒劳的挣扎。他有一个女儿在省里做事,每季度寄来一张汇款单。只有一次信封里装了两张相片,成天聚在邮局的人传看过他女儿和外孙那张著名合影,似在一个晚会节目现场,母子俩化浓妆,穿着讲究。我屋里的妹,长生老倌这样讲解,面上露出生涩的笑容。袖珍女孩猜测他女儿做主持人,或者干脆是导演,她身上有遗传自长生老倌的来历不明的正气。长生老倌隔三差五地来,坚信他女儿不是一个季度来一张汇款单,而是一个月里好几张;全是见鬼的邮局把东西盘丢了、私吞了,或是故意藏起来引得他闹笑话。袖珍女孩侧身向他澄清事情,不时眺望窗外银色的雨线,一分分变暗的天色。魔术师通常在傍晚时分赶到,他和书店老板老杨凑在一堆谈话,用周围人听不懂的术语大谈一气,像是专为了让人听不懂而谈的。他们谈的多是地球以外的物事,什么黑子啦飞碟啦,听得旁人一头雾水。两个人是初中毕业生,属于在各自专业领域里的高端人士,如果不是为了炫耀,这样的谈话目的是在身周隔起一道屏障。人们不久就看出来,那些谈话内容虚头巴脑,毫无滋味;他们到邮局来,是为了看看袖珍女孩。这一点既然无法掩盖,魔术师再生便讲只要他摸一摸她的肋骨,那些断面裂缝都能愈合。这话当然使人们精神一振,多半深信不疑。魔术师再生是一个兽医,有关魔术师的称呼是出于对某件先进事迹的纪念及表彰,他曾经花半个下午给一头母猪接生了六只猪崽,只只活了下来。虽然他是个单身汉,技术却是过硬,本着这份职业操守可以断定,将来他的儿女出生是可以省下一笔开销的。有人把话传到袖珍女孩耳朵里,她光是笑一笑。当地男多女少,单身汉们各怀绝技,多变着法儿在西街上表演过。比如外县人会削木头做琴,即便比不上魔术师的看家本领先进,贵在能坚持,每天早晚都能展示。魔术师有段时期力不从心,摸到老杨店里排遣苦闷,探求更新魔法之道。老杨大魔术师一个年轮,身高体壮,声若洪钟,跟戴眼镜的魔术师相比更像一名兽医。老杨来看袖珍女孩,是为他在外省读书的儿子看的。小杨书没读几本,心倒读野了,在外闯祸不断。老杨头痛之余,寻思趁着儿子放假回来,找只妹拴住他,总比将来犯事好。袖珍女孩看过小杨的相片,是老杨让他在照相馆照的艺术照,长相不及老杨开阔,显得忧郁、拘谨。个头倒是笔挺,想必过几年长开了,气度上就通融了。魔术师点着相片,两指顶住镜框,咦,公子脸上那颗痦子呢。我记得很大哇。那才叫英雄气概!
袖珍女孩租住在阳关兄妹家,一座老屋,独门独院,还带个阁楼。临街隔出块店面,阳关守着杂货铺,还在后院养了几只羊。西厢房腾给袖珍女孩住,阳关重新粉刷了墙,安了锁和纱门。他搬到阁楼上,和他父母留下的一堆杂物睡。在阳关读小学两年级那年,发过一场高烧,烧瞎了眼睛。一个说法是吃药吃坏的,那时父母时常为钱争吵,没有工夫照看他。阳关会烧火做饭,洗衣扫地,对吃药这事不在行。他的两只眼睛看上去又黑又圆,看东西看人只有隐隐约约的影子。但他救过一只兔子和鸟,这类事儿倒不稀奇。鸟落在草丛里,会叫;兔子是灰色兔子,被猫咬断了腿,在桂树下打抖。也有人说是老鼠,长一身瘌痢皮,在阳关的护理下产下一窝崽。足足十一只!这个记录让魔术师再生耿耿于怀了一个冬天。十一只鼠辈!谁也摸不清阳关的视力是变糟了还是好转了,因为阳关总是面无表情,眼睛发着光。他皮肤雪白,头发乌黑,上眼皮微微泛着红。他看上去像电影里的机器人,未来战士,说不准在哪一刻启动程序,给你致命一击。这不是多余的顾虑,西街人围观过阳关打架,有时是一对一,有时是群殴,说是阳关的上眼皮就是打架哭红的,红色素沉淀下来了。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的视力成了一个问题;人们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在看他们,还是笑他们。阳关的眼睛像是一个活物,有人说开过光,它能看到鬼魂。东街的神仙原擅隐身术,曾蛰伏在阳关的杂货铺里,观察过七七四十九天。神仙原是要渡阳关进庙修行,不想失魂落魄,一头栽倒在南湖里,生生现了形。过往船只将他搭救了,他便还了俗,随船而去。神仙的鬼话因为他的离乡,显出几分可信。从此以后,阳关的架打得越来越好,因为练习得多,算是打出了一点名头。这里不排除二宝的得力相助,总之铺子是开下去了。人们多伸一下腿,多走几步路,赶到街角这家铺子。每当他们递给他一张钞票,一张欠条或收据,他把眼珠凑到纸面上,纸面对着日头或灯光,面孔像一朵向日葵。这种时候就是一场安静的赌博,福利彩票开奖现场,人人屏住呼吸,等着这场冒险的结果出来。那张票子像是在预测他们的寿命,运势吉凶,找零倒像是意外的获得。他们没有验证出神仙的结论,也不对阳关的清醒或平庸感到失望。阳关的算术一向好,尤其记性好,老师们都为他退学惋惜;后来,他在买卖上倒没出过差错。他认得出假钞、伪币,分得清所有面值和数目,从不使用计算器和验钞机。
那天二宝送完货,蹲在对面马路牙子上歇气。眼看运输鱼干和珍珠的货车叫人拖走,袖珍女孩在街头形单影只,二宝就把她拐到了家里。二宝刚满十五岁,怀里常抱一只灰色绒布兔。父母早年跟人去沿海打工,前些年还寄钱来,加上阳关经营铺子的收入,总算供二宝念完小学。二宝毕业后帮哥哥跑起了送货。她脑子活泛,能吃苦,铺子的生意一天天好转,大家都打趣说二宝在给自己攒嫁妆。
我呸,二宝朝地上啐一口,这辈子谁让我嫁人,我让哥哥娶谁的嫲嫲!
二宝口中的嫲嫲意思是祖母。二宝是家里最高学历了,放眼菊县也算得上人才,因此一点年纪就招来有儿子的人家惦记。后打听到这妹言行无状,教养堪忧,又难以管束,也就没有下文。二宝的嫲嫲早不在了,从她记事起,家里就只有哥哥。那只绒布兔是父母在她六岁生日寄来的礼物,寄到的那天她满七岁了。兔子帽子上印着鲜红色中国移动的字样,现在已经模糊不清,像干硬的血渣。二宝抱着兔子睡觉,出门也带上兔子,好像那只脏兮兮的兔子是她的孩子。有一年,兔子被一个同学用冰凌扎了一个洞,二宝跟他打了一架。她的额头从此留了疤,破了相,被人叫作疯婆,瘌疤婆,烈马,女罗汉。有人劝她留起刘海,遮挡一二,她从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个两公分的小洞里,汩汩的冰水,总是从二宝睡梦里流到枕巾上。至今还没有止住,只因二宝没照顾好兔子,辜负了给她寄兔子的妈妈。二宝剪下阳关脑后一绺胎毛,连同她的小学毕业照寄给父母,四年了还没收到回音。二宝把兔子身上的味儿,当作她妈妈的气味,在记忆里也好像真是这气味了。十年前,这只灰兔子曾经是白兔子,云团一样轻盈、柔软;现在这层灰里饱含雾气而显得凝重,里面包含着阳关熬的米粥,二宝发烧时的汗液,眼泪,做美梦流的口水,羊奶,以及冰水,等等气味痕迹的总和。
自从袖珍女孩住到家里,二宝不再提别家的嫲嫲。二宝对魔术师说话也不带脏字了,还用上了成语。二宝对魔术师再生说,在大街上她一眼相中了袖珍女孩,阳关对袖珍女孩也是另眼相看。二宝抽空就窜到邮局,头扎两只辫,绑着红绸子,一团喜气。乍一看像放大版的哪吒。她看到魔术师便飞奔起来,那样子活像踩上了风火轮,简直就要喊出声来,妖怪,哪里跑?魔术师总要将她推好远,连人带兔,恨不能推到墙上粘住。推到天上云团里活埋,推到邮筒里寄走。这样的心愿还有不少,与日俱增,比如扔湖堤下堵洪水,丢火山上填口子,跪庙里顶木鱼,等等。最难实现的还是魔术师再生的本行,那就是把二宝塞回她妈妈肚子里。准确地说,她妈妈的子宫里。当这样的心愿脱口而出,二宝只是嘻嘻笑,你塞呀,有本事你把她找来,我让你塞,但凡叫一只疼字,我就不是人!二宝又冲过来,额角的疤像只牛鼻环。她伸手抓他腰腿,箍膀子勒脖子,他只好将她冰凉的指节一一掰开。二宝,他尖声喊道,忘记了这是邮局。魔术师的叫声如同撕裂了一整匹棉布。等袖珍女孩朝这边转来一瞥,魔术师再生待要收住嗓门,为时已晚。
没有二宝从中捣乱,魔术师再生的日子过得太太平平。他靠在西街建立的威信,不愁衣食;他还攒下一笔钱,计划开个给人看病的医疗站。二宝每每把魔术师气得嘴巴乌青,头顶冒烟,似在奚落他要把她塞回子宫的梦想。二宝常来邮局堵他,提起话头,不依不饶。她总要闹得他心烦意乱,静不下心来想事情。等你哪日出了门,还有谁给瞎子张罗!二宝追问自己出什么门,魔术师担心自己嫲嫲被牵连,冷笑说,你心思哪个不晓得?你想出去想疯了。外面有金有银?你是中邪了,瞎子莫要赔了夫人又折兵。魔术师再生平日给猪给羊治病多用土法,命中率高,他在考虑事情上照样沿用土法。有关二宝心思的说法,显然刺激到二宝的语言功能。二宝一时哑了壳,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临到邮局关门,大家从门口出来,看到二宝还守在外面。这倒在情理中,人们哪日听过二宝在魔术师再生面前哆嗦不出利索词?情况应该反过来才对,他们笑着唤她,二宝妹呀,排场妹;听任二宝把话砸向魔术师再生,感到一天才算圆满结束了。我哥哥眼瞎心亮,比起有人空长一对牛卵眼,猪油蒙了心,哪个一世孤家寡人?死了没人埋!
魔术师再生倒不顾虑瞎子,有句话叫瞎子点灯白费蜡;外县人的琴又断了弦,也算残废了。让他着急上火的是小杨回来了,小杨不但上了大学,个头比他高,还抢先掌握了外面世界的秘密。袖珍女孩大半年不跟外面接触,小杨一来,那就是天雷勾地火。魔术师连夜得到消息,一早赶去邮局。没想到这天是礼拜天,邮局不开门。邮局门口只有长生老倌,背着篾篓,像在面壁思过。魔术师走近了,看出他在吃力地辨认墙上一则通告。轮到邮局不上班,人们也会习惯性聚集在附近小广场上,晒晒太阳。这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六月底的天空变蓝,野草疯长。太阳把篾篓里的蘑菇晒蔫了,像长生老倌没有水分的脸。长生老倌眼里满是固态眼屎,准有一礼拜没洗脸;身上褂子皱巴巴,在太阳下泛着油光。一百天了,我妹没信来,他喃喃地问,你说这只衙门该不该关门?魔术师再生瞟了眼墙上的告示,说是天气的原因,军机延迟行程敬请谅解。魔术师说,什么鬼天气,阻信不阻人。这不晴得好好的,老杨的崽都回来了!长生老倌似听不到他说话,大步疾走起来,快要走到拐角处时猛然掉头,抖抖索索走回来。以往长生老倌也时常在邮局门口来回暴走,指天骂地,发泄历来对公家制度的不满。老一辈说他早年被一个吃公家饭的拐跑了老婆,他当即给老婆画了遗像,再没沾过女人,全副精力倾泻在年幼的女儿身上。
妹会来信的,魔术师再生倒退着走,会来的。迟早的事。
魔术师赶到新化书店,店里只有一个店员,说是老杨到码头买鱼去了。魔术师再生摸到阳关的铺子外,在墙脚下听到羊叫。袖珍女孩在灶房洗头,她的头发被两手捋成一根长棍子,闪着寒光。哎呀,他听到袖珍女孩惊叫一声,赶忙把头一低,身子矮到地上。阳关走了过来,他总是穿着一双套鞋,哪怕他整天不出门。天上不下雨,他还是套着那双胶鞋。这双鞋不是用父母汇来的钱买的,汇来的钱全填补在那些窟窿里。阳关在视力上惟一的遗憾在于,他感到身周的空间布满了窟窿,四处漏风的窟窿,暂时吞噬不了他,倒给他营造出仙风道骨的处世风格。现在他踩着套鞋从里屋奔出来,走进灶房。你怎么了?
停水了!魔术师听到袖珍女孩说。阳关很快走出灶房,他心里一定在冒问号,今天怎么停水了,水费交了的呀。魔术师感到高兴,为自己这样机灵、想到这个法子,奖赏了自己一个拥抱。关掉外面的水闸,这是轻而易举的事。等阳关摸过来,他可不会逃跑;他一直站在阳关身旁,看着阳关修理水闸。阳关在院门前站住,问一句,谁在那儿?魔术师再生吓得一弹,差点没乖乖走出来;旋即他识破了瞎子的伎俩,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采用毫无技术含量、毫无针对性的探问。阳关从院墙边走过去,抛开了那个疑问。不一会儿,阳关重新从铺子里出来,肩头扛着箱纯净水,大步进了灶房。隔着铁栅栏的空隙,魔术师分辨不出水的牌子,千岁山还是农未山泉,看大致形状是塑料袋包着二十四瓶那种。魔术师闹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跟到灶房外,往里面张望。这一看,魔术师后悔了一个夏天。他真该在那一刻像阳关瞎掉双眼,可恨的是他移不开眼睛,还是看啊看,看个没完。
用了十三瓶,好像水不要钱……
一个钟头后,魔术师再生向小杨讲述了那个场面。在刚起床漱洗的小杨面前,一只香艳镜头被魔术师描绘得酸咸苦口。有关阳关用纯净水为袖珍女孩淋头发的事件,在西街里传开了,人人有如亲见:瞎子两手举着水瓶,对准袖珍女孩的后脑勺,晶莹的水柱从乌发中滑落,跌碎,冲开重重雪白泡沫;瞎子手抖了,水柱溅进袖珍女孩后颈,打湿了她的珊瑚色裙子,后背那块变成新鲜的三文鱼肉颜色;不管瞎子把水淋在她什么部位,袖珍女孩没有一句责怪的话……一切令人无法忍受。过程是那样漫长,可怕,两个人有意在他面前拖长时间,放慢动作。他听到她在笑。这是魔术师最难受的地方,一切竟是自己造成的,却无法向小杨明言。他脑子里一直出现那股回旋的水,带着白泡沫在地上流,开始横冲直撞,后来穷途末路地打着漩儿,掉进一个洞里。可能是老鼠窝,他想,又闪过阳关那个超越了他的记录的事件。直至肥皂水灌满鼠窝,老鼠一只只翻起肚皮漂上来,袖珍女孩的笑声才减弱下去。
说不准水过期了,他说。
小杨坐在桌子边,将一块饼扔进嘴里,无声地嚼着。说不准,他说,来水了吗?魔术师再生点点头。小杨咽下一口粥,他们想洗多长洗多长。呵,魔术师再生尖声说,咔吧咔吧拧起手指头。他们想怎么洗怎么洗,小杨又说。魔术师再生扬起眉毛,看着眼前这个小杨。他们洗头是他们的事,小杨收住半个哈欠,用那种令人不舒服的玩世不恭口气说,你来请我给阳关传话,让他离她远点儿的吧。可以一试,乐意效劳。
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像看到所有画面似的,红着脸,嘴角抿住,想控制住不发出微笑;可是笑意把他两个鼻孔撑圆,一会儿圆,一会儿瘪。没人见他这样笑过,水把他的裤脚浸透了,他身上脸上都带着水沫子。这个瞎子身上根本没有神迹,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瞎子。
魔术师再生转身走了。他回家找到一把刀,藏在后腰,人走向阳关的杂货铺。以后的事没有第二双眼睛看见,魔术师再生到死也没开口讲过。魔术师再生在走向阳关铺子的路上,脑子里回旋着一个念头,是时候让阳关显出原形。阳关用七升水洗出凡胎肉身,反证过程惟有血洗。血光可验证阳关是否开过光、有没有神守着。魔术师的逻辑里带着一股沸腾的兽性,邪恶像一场大雾占据心室。那个黄昏天边悬挂着落日,火烧云漫天浮雕一般,魔术师提刀经过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在走向阳关的路上,魔术师多年的计划已被遗忘,开一个救人的医疗站。转瞬间,天空暗沉下去。在阳关铺子里度过的半个时辰,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杨带来两个消息,在菊县掀起大波。一是长生老倌的女儿出事了,目前被起诉收监。二是袖珍女孩可能暴露了行踪,法院在老家周边发布了悬赏公告。这种事在外面是平常,在这里要算重磅炸弹。菊县人半数参与了讨论,没有商谈出结果。事态发展不明晰,小杨的挖掘有待深入。两天后,小杨约袖珍女孩见面。两人约在南山脚下的树林碰面,四周是细杆子杨树,一冲到天,半只人也藏不住。杨树听进人的秘密,从不传播只言片语,单是挂起月光,照亮人的去路。这对素未谋面的人之间的对话,在月光布满树梢时,浮动在雾气里。一只布谷鸟听见了,叫了几声。袖珍女孩本没打算跟小杨见面,正因对这名大学生不信任,她不得不赴这场约会。小杨对她的过去掌握了多少情况,决定了她今晚以什么面目应对他。阳关提出陪她前往,临行前突发头痛,二宝陪侍在旁不表。
小杨开门见山指出,对面站着的是一个杀人犯。袖珍女孩作为杀人犯被通缉,悬赏金额高达十万元。他没有把这个讯息透露给菊县任何人,包括他父亲老杨,目前未改讨她作儿媳的初衷。袖珍女孩听了,一时没有作答,暗自思忖对方的用心。小杨紧接着用一连串问句,要她交代凶案现场的细节。袖珍女孩开口说,如果他真心讨她作老婆,就莫问她用的是什么药,杀的是什么人,这类不值得知道的细枝末节。她还强调说,如果他敢讨她作老婆,她今夜就委身于他。小杨这时爆发出笑声,这阵大笑使得袖珍女孩面上变色,只不过叫月色掩盖了,那短暂的沉默被看作羞臊的表现。小杨不曾留意到袖珍女孩身侧一道寒光,更不会想到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个在校无法无天的青年,多次因聚众闹事被通报,学期末更被劝退学。他脑中念及之物与袖珍女孩所想判若天渊,若非胸中热血涌动,他就不会邀她私下见面,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我没有结婚的打算,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我都不会将你告发。我倒是想给你指出一条路来,不管路行不行得通,总是我一片诚意。我看出来你并不信任我,而事情重大也使你不能轻易开口。我先说说我了解的,你看是不是同真实情况有出入。我之所以打听那些细节,全因为只有了解来龙去脉,然后能作出个人判断和决定。你尽可以驳倒我,反对我,不要因为我掌握了你的底细,我就认为我对你有生杀予夺大权,这样的权力是任谁也没有的。你被你爸爸卖给了黑社会,他们把你当作女童豢养,包装成赚钱机器供富人消遣,你被带到不同场合表演……具体我并不清楚,这些在报道里没有说明,根据民间调查声援你的人数不少。眼下你待在我们这里,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良策,毕竟水路通向外界,山路上车轮子碾多了,碾出路来。何况还有直升机?你若在这里待个十年八载,再被捉拿归案,你认为这么做值得还是舍不下你将嫁的先生,膝下儿女?
袖珍女孩听到这里,滴下泪来。她低头半晌,这才抬头说话。我刚才误会了你,差点犯下大错。世事总是因为起初一点错,后面要用大错来掩盖。我在人世就是这样,出世就是废人,后来的遭遇不过是加深这种悲惨。你所说的基本是实情,只有两点不准确,容我来纠正。一是,我并不是被我爸爸出卖,实际情况是他被人欺骗,丧失了家产,不得不由人将我抢走。卖掉我的不是我亲爸爸,而是第一个害我的禽兽,我正是找机会将他药倒,这才逃出来。二是,地下室关的不只我一个,前后有八个。阁楼、地下室都关过,这就是为什么阳关家阁楼,我一次也没上过。我们全都跑出来了,后来在街上分散了。我向南边跑,一路打短工,讨饭,再苦也感觉是甜的。那个时期担惊受怕,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跑成了,跟我一样幸运,还是被抓回去……我夜夜做恶梦,只要想到他们对我们做的事,从前那种生活……我连一秒钟也不愿想起,一个字也不想讲出口。
嗯,你可以什么也不讲。你只要了解我想要帮你,没别的意思。什么也别想,目前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我自己也说不准下半年去哪儿。小杨停止了说话,凝神听了听,接着说,今晚我们先回去,日后想出对策来再作打算。但愿你从此不做恶梦,厄运远离你和你的姐妹们。
你是个好人,袖珍女孩说。
真的吗?我算不上好人,我还是个人。
树林里又响起两声鸟叫,露水滴落之声,夹杂在晚风渐起造成的叶片翻卷声,枝条被踩折的脆响中。两人初到树林时,还感到有些闷热,此时遍体生凉,恍觉身处一个巨大的原野。一脚踏下去,心先悬起,仿佛踏进的是莫测深渊,或无边际的水泽。
袖珍女孩回到家中,家中灯火通明。阳关坐在厅堂餐桌边,安静地等她走近,微笑说,我看到你了。袖珍女孩凝神端详,阳关的眼睛眨动着,眼睫毛微微颤动,眼球对着灯光呈现琥珀色。事情回到那个血色黄昏,魔术师带刀直奔阳关而来。两人静立良久,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立于窗前。阳关感受到对面传来的酷烈之气,那是魔术师体内血液由沸腾转向凝结,过程中产生的阴寒。魔术师对阳关下手前,对他讲明这是一个试验。代价是不可避免的流血,因为真知往往来自血祭。魔术师讲这些话时,面肌扯动得频繁,接近痉挛。阳关听他提到了几位哲学家的名字,还有一位物理学家,一位生物学家,他提到他们是为证明自己行动的正义性。魔术师再生凛然指出,阳关的眼盲是禁锢他的东西,为助他解除桎梏,他必须真枪实弹上阵。令阳关大惑不解的是,魔术师还引用了小杨,那位从小到大的学霸讲的一句话:希望诞生在黑暗和光明之间,人既不能拥抱无限的自由,也无法忍受彻底的绝望。魔术师在做手术前还说,他要开一间伤心医疗所。血腥的过程不必赘述,魔术师照常用土法施行手术,将窄长的刀身伸进阳关的鼻腔,用草药麻醉和止血,阳关还是即刻晕厥过去。
回顾小杨和袖珍女孩的树林谈话,在场还有第三人。那是阳关。他的眼睛尚未痊愈,已能分辨轮廓,光感更强。阳关站在暗夜里,无端感到自己在一分一分逸出这具身体。不多时寒意笼罩全身,阳关的眼睛也散出寒光,视力变得清晰;他面前笔直的树干,同样笔直的小杨,还有倚树颤抖的袖珍女孩,以至头顶暗淡的星空,全都落入眼底。这片天地如此新鲜,充满未知,他自己却不在现场,感官似被肠衣包裹。从前他能看到袖珍女孩坐在邮局里,看到未来的她走向别的空间,看到过去的她游荡在黑暗的地牢。如今他只能看到不断向他走来的她,这样的镜像让人快活,又如此令人感伤。当一切变得清晰可辨,触手可及,阳关丢失了另一个世界。
魔术师大病一场。有人说他夜里发出呓语,像诗人里的狂热分子;或者革命者的敌人。总体来说,他是一个带血腥味儿的和平爱好者。按下魔术师的爱情不表,这名激进的保守主义者将要维持一段时间的单身生活。二宝在秋天到来前,怀揣一封信,搭船离开了菊县。魔术师伤了元气,关门闭户,自我医治了两个礼拜。七月的一个上午,他打开屋门,发现院子中央树着一个木牌,上面用绿漆写着五个大字,再生医疗所。未干的油漆在朝晖下熠熠发光,散出一股浓烈刺鼻的芳香。(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