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斯仰望星空,是在研究天气;张老师常年弓着身子,低着头,是怕踩死蚂蚁。前一句我在书上瞧过,后一句是我们班张琴琴说的,张老师是他大爹,她说她大妈经常这样骂。
吃过午饭大家就要走了。该交代的,昨天下午张老师一个一个拎着耳朵说,说了不止一遍。我当时在想象,城里究竟有多大,有没有一万个拖车街那样大,没专心听讲。张老师左手正了下蓝遮阳帽,右手食指弯成钩,像举着一把小镰刀朝我走来。我忙把脑袋往墙边靠,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张老师用力在我鼻梁上刮了几下,疼得我生眼泪淌,鼻子像被他剐走了几层皮。
他一遍遍交代我们,进城后要听新老师的话,要好好学习。我们的回答有气无力。自从莫明明他们搬走后,我们学校由二十四个人变成了八个,包括张老师。
我们一下觉得编花篮不好玩了,跳绳也土得掉渣。一刮旋窝风,黄灰便打着卷儿上升;风向一变,忽的就向我们扑来。我们吐着满嘴咯吱叫的沙子,想象着莫明明他们在城市水晶宫般美丽的校园里,玩着魔力变身游戏,羡慕得不行。
还好,今天我们也要进城了。
我妈在叫我,让我送黄三去大舅家。我不想去。我说我在打啄柿子的阳雀呢。其实我是在看汽车,准确地说,是在看汽车开来的方向。上次莫明明他们进城时,来了七辆大客车两辆大货车。
那天,七辆大客车两辆大货车拉走莫明明他们十六家人时,我们剩下的五家人一直站在崖口上,看着车辆喘着粗气爬坡,绕过一个弯,又绕过一个弯,再绕过一个弯……消失不见。
黄尘落定,大家还呆呆站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那一刻,我们才知道什么叫进城,就是别人进去了,而你只能看着。 我们是拖车乡半坡村的。当初让我们滴水岩村民小组搬迁,张家梁子的犹犹豫豫,莫家梁子的缩手缩脚,现在都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这样又站了十多分钟,我大爹莫开文先背着手走了,才一个个散了。
“嘚!”我丢了个小石头上去,树上的老阳雀“哗”一下全飞起来,落在不远处核桃树光秃秃的枝干上,像一个个芽苞。我妈说还打什么,以后都是它们的了。柿子是它们的,桃子是他们的,梨也是它们的。整个滴水岩都是它们的了。
我妈也和张老师一样,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柿子树落光了叶子,柿子红红的缀满枝头,枝都压弯了。矮处的我妈前几天摘了一些,已经晒了几簸箕干柿饼。其它的带不走,也管不了。
我妈说得对,滴水岩以后不是我们的滴水岩了。就连陪伴我长大的黄三,也将不再是我的黄三了。我突然难过起来。
我没有难过太久。电视上天天放的,城市就是大花园,花团锦簇,五颜六色,姹紫嫣红,落英缤纷,还有什么来着?张老师好像就教过这些形容花的词语。柿花,算什么花,土得掉渣,城市估计还不待见。
山尖儿扣着白帽子,凌风像长了倒钩刺,扎得我脸上、手上生疼。我到火塘边坐着烘手。大舅家在去村委会的路边,离着好远呢,我不想去。再说送也白送,昨天送了两转了,黄三自己又跑回来。
黄三是我家的老狗。之所以叫它三,据说它的外祖母、母亲都是黄狗,都是在我家寿终正寝的。黄三比我年龄还大,牙都没了。它身子僵硬,腿脚僵直,像重风湿症患者。全身稀疏青黄的毛,如霜雪后的枯草杂乱匍匐。它整天趴在堂屋门槛外,头枕着两只前爪,眼睛半睁半闭,任谁前来都懒得出声。就是十六家人搬走那一天,村里来了那么多陌生人,摄像的,拍照的,它也没抬一下眼皮。它叫不动了,更走不动了。
“莫巧巧!”我妈披散着头发,在叠被子、床单和垫棉,一一塞进化肥口袋里。这些化肥口袋我妈一个月前就洗好晒干了。见我还没动静,她扯着嗓子骂开了,“小心你的懒骨头!”
我慢慢起身,两只手揣进衣兜,缩着脖子出门唤狗:“哦哟哟哟——”黄三眼皮动了一下,算是对我的回应。
“哦哟哟哟——”
我朝前走了几步,向黄三招手。它眼皮都没动一下。我们之间保持了几年的交流方式突然失效了。可能它也知道,我马上进城了,将不再是它的小主人。我走回去,踢了它屁股一脚。我的塑料拖鞋踢飞了。它“咣啷、咣啷”叫了两声,半坐起身子。我妈丢出来一个苞谷核,打在我大腿上。她叫我去换鞋子。我说找不到。她让我好好找找,新买的鞋子,还会被鹰叼走了不成?我说屋里屋外都找了,就是找不到。她正要丢第二个,我爹回来了。
我爹腿瘸,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的。他拎着切小的猪肺和两块肉骨头,把它们倒进狗食盆,放到黄三面前。我爹刚才在我莫开文大爹家宰猪。进城前,大家要聚在一起吃顿杀猪饭。今日一别,我们的名姓将被迁移,永远不再是滴水岩的人了。
黄三生吞了两片猪肺。面对骨头,它像在玩游戏,没牙的嘴怎么啃都打滑。我爹从背箩里找出菜刀,一块块剔下肉朝黄三抛去。黄三张嘴接着,动作迟缓,但准确无误。肉进了嘴里,它舌头一卷就不见了。接了两片,它不动了,任肉片落在地上,裹满黄泥灰,它看也不看。
我爹让我舀碗水给黄三喝,我照做了。黄三伸出舌头,象征性地舔了两口。
“走吧。”我爹摸摸黄三的脑门。
黄三看了看我爹,缓缓起身,迈动四只干柴棍子。
黄三没出大门。它走回狗窝里,腿一屈,顺势躺了下去。我爹跟过去,无意中发现了我的鞋子。它们竟然躺在狗窝里,就藏在黄三身下!我爹叹了口气,拎出鞋递给我。他蹲下身,摸摸黄三的头说:“三,走吧,亲戚家,他们会好好待你的。走吧。”
黄三一动不动。
我爹说:“走吧,你又不是不晓得,城里是不准养狗的。你去到她舅舅家,也不用你看门,也不用你捉鼠,你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你下一年的伙食,我上次已经背给他家了,快走吧。”
我妈在柿子树下站着梳头,她高举着双手,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她已经换上翠绿色涤盖棉外衣,蓝色牛仔裤,黑皮鞋。她最拿得出手的东西都穿戴在身上了。塑料梳子塞嘴里咬着,她从柿子树上取下粉绿两色格子方巾,对折后顶在头上,在脖子处打了个结。进门时,她剜了黄三一眼,嘀咕着:“人生地不熟的,人吃的都不晓得在哪里,每年还要交米交肉养你。”
我爹瞪了我妈一眼,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城里出路多,打个工也不愁养活一家子。
我妈撇撇嘴:“说的比唱的好听。都说隔山的金子不如铜,搂到怀里才是真的。”
我爹拍拍黄三,说在土里刨了这些年,也不见你刨出个金娃娃。我爹往大门外走,边唤黄三。黄三还是一动不动。我爹无奈地摇摇头,骂了句“这狗东西”,进屋去了。不一会儿,我爹背着扁箩出来了,箩里装着他做木活的工具。我爹为留下这些东西,还和我妈吵过一架。
我爹背着箩刚出门,黄三站起身,费力地摇摇尾巴,跟了上去。
黄三习惯跟着我爹。我爹是个木匠,农闲季节,他就背上扁箩,箩里装着墨斗、角尺、推刨、斧子、木工笔等,箩口捎着手锯,走村入户帮人做桌椅板凳,做床,做柜子。不管去哪里,黄三都跟着他。他有时帮人做嫁妆,一去就是一月多,黄三也不回来打个照面。没人请了做活,我爹就在家里做木凳,背去拖车街卖。黄三喜欢卧在刨花上,半睁着老眼看着他。
黄三又跟着他了。它老眼浑浊,湿漉漉的,走几步回头看看,走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朝它挥了挥手,有些失落。
黄三最后一次回头,是在莫明明家门口。莫明明家是第一批进城的,走了快半年了。前几天挖机刚挖了他家的房子,房梁和椽子一截截支在外面,覆上的尘土被山风吹没了,黑漆漆的像一只只手指着蓝天。最显眼的是一个半截在外的衣柜,墙体倒塌都没压坏它。它倔强地伸着头,想见证滴水岩最后的历史。
挖房子那天,搬走的人得到消息,陆续回来了。莫明明和他父母自然也回来了。我们一群小孩围着挖机看热闹。莫明明他妈一个劲问:“能不能留下一间耳房,回来走亲串戚时歇歇?”“实在不行,留间小猪圈?一间小猪圈,总可以吧?”
挖机聋了。
莫明明他妈蹲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眼泪汪汪地看着。房屋没有轰然倒下,而是从一个角,一点一点被啃食,一点一点塌陷。看着看着,她滚下一颗泪珠子。眼里又汪开,又滚下一颗。一会儿就汇成小溪,源源不断。莫明明他爸没出声,他蹲在媳妇旁边,叼着旱烟锅,“吧嗒吧嗒”吸着。挖机啃一嘴,他的嘴唇抖一下,每一下都像挖在他心上。
“可惜了。”我妈每次路过都要看着衣柜絮叨一遍,“核桃木的呀,用了几辈人了。”
我妈其实是在心疼自己。她的嫁妆,据说是她母亲的母亲的嫁妆,一个大柜,两个小柜,也是核桃木的。大柜漆了厚厚一层土漆。两个小柜的盖子都是整块的核桃木,刷了薄薄一层清光漆,木纹清晰可辨。她曾多次和我爹商量:“要不光带两个小的?”
我爹说带进去没地方放。
“带一个嘛,就带一个?”我妈像要糖吃的孩子。
“没听搬进去的人说吗?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电磁炉、电视柜,新城那边都准备了,样样新崭崭的。这黑漆漆的家私,搬去做什么?”
“买盒红油漆刷刷嘛。”我妈不死心。
“是搬家,又不是你嫁人,还刷红油漆。”
“你还活鲜鲜的,我咋个嫁人?”我妈声音大起来。
“蚂蚁放屁,小眼瞎气。”我爹的眉毛扭做一团。他盯了我妈一眼,硬把火气压了下去。
我妈像多数想吃糖的孩子一样,最终没能如愿。她不甘心。当时猪羊牲口还没处理,我妈正在剁猪食。她随手一摔,菜刀“哐啷哐啷”跳了两下,“你扁箩里那些骨尸就有地方放。那些骨尸脑脑比谁都重要!”
“茶壶拎过来!”我妈又在整理东西了。见我站着发呆,声音有些严厉。我便去火塘边拎来那个瘪锑壶。为了配得上城里崭新的家,我妈已经用锅丝蘸洗涤剂搓洗了好几遍,壶底还是黑头花脸的。
“绳子递过来。”
我去木楼梯上拿来绳子。我妈在装被子的化肥口袋上捆了两圈,又竖着结了两根背手,袋子就可以背起来了。她随手捡了一个塑料袋,把壶盖和壶身拴在一起,再把壶把手拴在捆化肥袋的绳子上。她背起袋子,试着走了几步,茶壶在背后打着拍子:“啪嗒,啪嗒……”我妈把这个袋子和之前收好的所有袋子放到一起。
学校的电铃响了。我看了我妈一眼,见她没有反应,我没敢做声。前个星期张老师就开始收拾东西了,昨天课间又弯着腰指挥我们打扫了办公室。估计他忘了关闭电铃。
我妈试着搬床垫。这是一个米黄色床垫,买了三四年了,米黄早已变成土黄,土黄里还透着黑。中间塌了一个坑,能躺三四只兔子。我妈抬起那头,这头粘在床上;抬起这头,那头又粘在床上。
“你是木桩桩吗?”
我妈最近火气大得很,天天絮絮叨叨,动不动就冲我发火。我赶紧小跑进耳间,帮着抬另一头。我已经九岁了,力气却跟只蚂蚁差不多,床垫没有抬起半分。
“只会胀干饭。”我妈丢下床垫,“嘭”的一声响。
紧接着是“当、当、当……”的一串响声,又急促又火气。这是学校的钟声。说是钟,其实就一个铁筒,有个孔,用铁丝拴了挂在扁柏树上。铁筒上面挂着一根铁棍,烧火棍样的带个钩。二者黑褐色,表面都已锈迹斑斑。停电时,张老师就会弯着腰低着头走到树下,取下铁棒用力敲打。“当!当!当!”声音比电铃还传得远。要是能把这个钟带进城就好了。
无事不敲钟,我赶紧刨出我的书包。我妈生气了,说马上就进城了,你又要去哪里乱精神?我没理她,拎着书包就跑。
我来到滴水岩小学时,莫花花和张琴琴已经到了。剩下的四个人也陆续到来。
我们都想知道有什么事,又没人敢问。我们趴在教室门口,你推推我,我挤挤你,都不愿上前。张老师向我们招招手,我们才扭扭捏捏进教室坐下。张老师还是歪戴着一顶蓝色遮阳帽,穿一套蓝色中山装。他常年这身装扮,也不知他只有这一套衣服呢,还是有好几套同样的衣服。在他脚边,放着一个篾织的背箩。
他弯着腰,低着头,背着手,从讲台走到我们中间,突然举起右手。我赶紧往墙边靠。我实在害怕他的“小镰刀”。
“莫花花,莫巧巧,张琴琴,张树树,你们回去找把锄头来。”他伸着食指,调兵遣将。
接到命令,我们分头往家跑。
“锄头?要锄头做什么?”
“不晓得。”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我们习惯了。
我妈已把屋子打扫干净,桌椅板凳面对面摞在一起,上面盖了油布纸。她右手握着镰刀,一点一点抠着墙土,左手小心接着,放进塑料袋里。她已抠了半袋子。我问她抠了做什么,她说拿进去泡水喝。她说老辈人说了,出门在外,要带一点家乡的泥土,遇到水土不服闹肚子,抓一撮土,泡水喝下去就好了。
见我到处翻,她叹了口气说:“滴水岩哪里还有锄头?全都卖废铁了。”说完,她把墙土小心包好,放进背箩里,系上碎花围裙,戴上手袖,去莫开文大爹家帮忙做饭了。
是哦,那天收破铜烂铁的来,家家户户的板锄、尖嘴锄、二齿,全褪了楔子,脱了锄把,和烂锅破盆一起秤了,两块钱一斤。锄把现在还横七竖八地堆在路边,泛着黄亮、细腻的光泽。一双双手磨亮了它们,它们也磨厚了一双双手。
磨蹭半天,只有镰刀还勉强趁手,我拎起它,慢慢朝学校走去。走着走着,肚子跟我闹别扭了,“咕噜咕噜”叫着疼。离学校还远,我赶紧跑茅厕。好容易到了,里面却传来男人的咳嗽声,蛇皮口袋缝的帘子动了两下。这是暗号。我们滴水岩只有这一个茅厕,男女老少通用。我只好转到一边,捂着肚子蹲下。肚子疼得越发厉害,我快憋不住了。我正想跑到地埂下解决,里面的人出来了,是张树树他爸。我也忙不得和他打招呼,丢下镰刀冲了进去。
“莫巧巧,你没事吧?”张树树他爸竟然还没走,这让我有些尴尬。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怕我跑猛了掉粪坑里。听见我说没事,他才踢踏着走了。
进城后,这样的尴尬事情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听莫明明说,城里的厕所不再叫厕所,叫卫生间,每家一个,一点臭味都没有。
我捡起镰刀继续走。
举目都是山。这边是张家梁子、莫家梁子,河对面是大黑山。我们莫家梁子在二半山,整村搬迁。张家梁子的大多数人家住在村委会上面的坪子上。紧邻着我们的几户张姓人家,和我们算一个自然村,他们也一起搬迁进城。
山顶的松树白白的,整个冬天,它们头上都顶着凌条儿。山腰上全是石头,泛着青灰冷硬的光。石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高高凸起,一不小心就会滚落下来。我爹和黄三就走在这青石山路上。我爹走得很慢,黄三吃力地跟着。我想朝他们吹个口哨,又怕黄三跑回来。
我五岁那年,我爹去周家大箐帮人做嫁妆。我爹说他回家那天晚上,下弦月昏昏沉沉挂在天上。他喝了几口小酒,昏昏沉沉走在路上。黄三一直走在他前边,摇摆着尾巴。走到老黑崖,他脚下打滑,摔了下去。据我爹回忆,他当时磕磕碰碰滚了好一阵,才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停下来,人几乎昏过去。黄三一直在上面叫,叫了好一阵,他才渐渐清醒。他看看天,天在山顶上,灰蓝蓝雾突突的;他想看看下面,只见万丈悬崖直落河底。他一阵阵头晕,一动不敢动。黄三叫了半天,见他还没上去,没动静了。他想自己被那狗东西抛弃了,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凉。
那晚我和我妈洗了脚刚要睡,黄三回来了,一进门就撕着我妈的裤腿往门外拖,嘴里呜呜叫着。我妈不明就里,骂了它两句。黄三继续拖。我妈见裤脚被撕破了,狠狠踢了它一脚。它惨叫一声,撕着不放。我妈才反应过来是我爹出事了。我妈跑去村里请了几个人,跟着黄三去找我爹。我也要去,我妈不让。我说我不敢一个人在家,我妈急着出门,背上我就跑。
到了出事地点,黄三不走了,对着山崖下狂叫。我妈之前打过我爹的电话,没人接。见黄三这样,她又掏出手机打了一次。见半山腰有蓝光一闪一闪的,我妈的脸比月光还白。我心里害怕极了,紧紧揪着我妈的衣角,不敢哭出来。我妈试着喊了几声,还好听到了我爹的回应。大家七手八脚忙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把我爹救了上来。我爹的腿骨摔断了,从此成了瘸子。我爹经常说,是黄三救了他一命,黄三是他的福星,是他的救命恩狗。
我挥舞着镰刀,一路劈荆斩草。路两边的马桑树落光了叶子,露着粗糙的黑色枝干。狗尾草匍匐着,草杆光秃秃的。没人种下一茬,苞谷杆寂寞地列着队,破碎的地膜在风中呼呼作响。几片酸葫芦叶在地埂上摇曳,黄里透红,是冬日里唯一的喜色。我慢慢走着,听着硝厂河水哗哗地流。我不敢往河边细看,怕山风一来,把我吹进河里喂了鱼。
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好一阵,不敢进去。相继回来的莫花花、张树树和张琴琴直接空着手,更不敢进门。磨蹭半天,我才学着张老师的样子,弯着腰低着头走进教室。
“叫你拿锄头!”张老师最讨厌别人指东杀西。
“卖了。”我小声说。
“卖了?”
“卖废铁了。”我的头快低到脚背上。
见张老师正生气,莫花花他们不敢吭气,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头快低到泥土里。
“你们的也卖了?”张老师冲着他们问。
“都卖了。”
“那是衣食饭碗啊!”张老师声音颤抖了,“我忘了,你们马上是城里人了,不靠这捧黄泥巴吃饭了。”他瘪了瘪嘴,嘴角挂着轻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我们大气不敢出。
“罢了。”他弯下腰,从背箩里拿出几个塑料袋,顺手放在讲桌上。
“都坐回去。”
张老师挥挥手,我们各自回到座位上。
“同学们,我本是可以退休的人了,因为你们,我又坚持了这小半年。我们这地方留不住人,老师来一个走一个,大人娃娃也一拨一拨朝外面走,一出去就像野兽入了山林,无踪无影。现在你们也要走了,滴水岩最后一批人类要离开了,以后这里将是草的天下,树的天下,藤条的天下。猴子,野猪,黄鼠狼,它们不会再偷偷摸摸,它们想怎么跑怎么跑,想吃什么吃什么,过上你们现在脑子里想象的城里人的生活。”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摘下帽子,其余三指顺手挠了挠头皮。他的头发理得很短,只剩一头白桩桩。
我们右手叠在左手上,身子坐得笔直。
张老师戴上帽子,继续说:“我们的滴水岩小学,过几天也要挖了,和你们家的房子一起。也许明天挖,也许后天。你们长大后,会不会想念母校,会不会想念滴水岩?即使你们回来了,看到的也只有一片树林,和周围的树林没有什么不同,都长着罗汉松,青松,马桑树,麻栎树,水冬瓜树……”
老花镜起雾了,他摘下来,折叠好镜架,塞进上衣口袋里。
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睛热热的。我前桌的莫花花突然趴下了,头埋在臂弯里,耸动着肩膀,显然在哭鼻子。
张老师走下来,拍拍她,问她怎么了。莫花花不抬头。张老师摸摸她的头,她的哭声渐渐大起来。她突然站起来,瓮着声音说:“张老师,您跟我们一起走。”
“张老师,您跟我们一起走。”张树树也站了起来。张琴琴那边也传来呜呜的哭声。同学们晃动着双手,全站起来了,嘴里嘁嘁喳喳的,都嚷着要张老师和我们一起进城。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双颗双颗滚落下来。
张老师的眼睛红红的,嘴唇抖动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我们坐下。我们渐渐平静下来。莫花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又趴下了。莫花花是我莫开文大爹的孙女,上二年级,比我小一岁。莫花花的妈嫌滴水岩陡,嫌滴水岩穷,莫花花还不到一岁她妈就跟人跑了。她爸常年在外面打工,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憨娃娃些。”张老师弯着腰低着头,退回讲台上,喉结滑动好几下才说出话来,“我们来做件事情。我们这里有一种花,叫灵犀花,是我们滴水岩特有的花种。灵犀花好养,但是每三年才开一次花,花香浓郁。你们帮着我挖几棵。”他说着,从背箩里拿出一棵灵犀花,走到我们中间,让我们看仔细。他说这种花只长在麻栎树下,让我们仔细找。我们都说记住了,他才把灵犀花放回背箩,拿起塑料袋,每人分发了一个。
“莫巧巧有镰刀,可以挖,其他同学用棍子刨。注意离根远一些,要留一坨护根土。”张老师刚说完,我们就朝学校背后的树林子奔去。
我们绕过马桑树,绕过老米酒树,绕过羊奶果树,专往麻栎树下钻。麻栎树落叶了,叶子白白的铺了一地。我们轻轻扒开,叶子上的小齿刺得手背痒痒的,疼疼的。
找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一棵。我兴奋地挖起来,捧去给张老师看。张老师说那是一株豆瓣兰。他说灵犀花的叶片比兰花的叶片宽一些,厚实一些,叶尖呈椭圆形。对着光看,主叶脉呈金色。
张树树他们也在跑,也在找,踩得树叶沙沙响。张老师叫拢我们,说要静下心,慢一些,仔细一些,别把灵犀花踩坏了。
怎么能慢呢?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帮张老师做事了,怎么也得在进城前做好吧?我们还是上一趟下一趟乱跑。
“莫巧巧,拿镰刀来。”
听到张老师叫我,我赶紧冲过去。张老师找到灵犀花了!他接过镰刀,围着灵犀花画了个圈,像是怕它跑了。他顺着线挖,挖了五寸来深,才用刀尖往底部轻轻一撬。灵犀花被撬起来了,带着一坨黑黑的土。我双手接过灵犀花,捧在手心里,像捧着至爱珍宝。土潮潮的,润润的,带着一股子温热。这是从地心里冒上来的热,是属于滴水岩的热。这熟悉的温热,让我难过。我小心把花放进袋子,装进背箩里。
刨了几棵,张老师不小心刨到碎玻璃片了,右手食指割了一道口子,直流血。我跑出林子,去地埂边扯了把青蒿叶子。青蒿大都枯了,只有尖上还有几芽灰绿。我用力搓揉,坑里的土都滴红了还没揉碎。张老师拿过青蒿放进嘴里,皱着眉头嚼碎。敷上青蒿后,血慢慢止住了。
“来了!来了!”听见喇叭声,我们欢呼起来。我们都直起身子,看着张家梁子下来的盘山公路,却什么也看不到。过了好一阵,才见山坡上下来一辆大客车,两辆农用车,卷着红尘慢慢爬行。路实在太陡了,像几条曲曲折折的细线斜挂在悬崖上。我们开始心不在焉。心都坐车去了。张老师扶着遮阳帽,朝山上看了两眼,又开始絮絮叨叨,说希望我们迅速在城里生根发芽……没几人听他的了。我们潦草地挖着坑,潦草地刨着土,都想早点爬到车上去。张树树的妈来喊吃饭了,他还不忘絮叨两句:“你们进去要好好读书。莫巧巧,听见没有?”见我心不在焉,他又举起了“小镰刀”,青蒿掉落到地上。我们请他一起吃饭,张树树的妈也请了好几遍,他说吃过了,说他每天都吃了早饭才来学校。
我们背上书包,拔腿朝莫开文大爹家跑去。
大客车和农用车停在莫开文大爹家门口,村主任正指挥人在车头上系大红花。客车挡风玻璃后竖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两个红色大字:润县。润县,应该就是我们要进的城了。我的心欢呼起来。因为这两个字,城一下变得具体可感,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触到。却又隔着一层玻璃,有些朦胧,如镜如画,还是需要借助于想象。城啊,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见莫花花他们在霸位子,我也冲上客车,把书包和镰刀放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张树树直接横躺下来,身子睡了两个,脚还占着一个。闹了一阵,司机上来撵了,我们才下车来。
大家正在搬东西装车。村主任给每家人发了一袋姓名贴,让在自家的东西上贴上名字,编上序号。我爹扛着木床一瘸一拐朝汽车走来,其中一根横杠担在他肩上,他双手抓着两根直梁。他放下床,见要写字,急得直抓脑壳,用眼睛到处寻我。
我跑过去,问他黄三有没有再跑回来。他说不会了,这次拴在磨盘上,绝对把稳。
大舅家门口那两扇石磨我见过,每扇少说有五十斤,买了钢磨后就弃置了。黄三这次是小马拴在大树上了。
卡车装满了,还有少许零碎东西,大家就搬上客车,摆在座位上,塞到座位下面。
我爹听说张老师不来吃饭,又亲自去请了一回。还是没请来。张老师也是我爹的老师。我爹读完小学三年级后,因为要到张家梁子的大坪子去读四年级,离家有十余里,他就回家放羊了。他经常说当初识得几个字都还给老师了。要不是怕张老师的“小镰刀”,我早想问问他,有没有收到过我爹还回去的东西。
大爹家院坝里,大家正在七手八脚忙活。三四个青年男子在支桌子,摆碗筷。女人们在舀菜、传菜。莫开文大爹拎着扫把、铲子,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看到一丁点垃圾,都赶快铲进垃圾桶里。
我妈在蒸荞疙瘩。她守着铁炉子,炉子上支一口铁锅,锅里蹾一个木甄子。热气正从草盖里缓缓喷出,饭香四溢。
一样米面,百人手段。同样的荞面,到了我妈手里,搓出的荞疙瘩颗粒均匀,圆润而有光泽。我妈经常说,荞翻山,麦打过,连渣捞,当时吃了当时饿。进城要翻过几座山,越过几道岭,到底要走多远,谁也不知道。我妈是怕我们在路上饿着吧?
菜全上桌了。大家相互谦让着,见长辈坐了,才跟着坐下。大爹他们那边坐了一桌。我们这边娃娃多,和我妈她们一起坐了两桌。
菜实在太多了。每年都吃杀猪饭,就没见过今年这种吃法。蒜苗炒肉,排骨炖萝卜,血豆腐,腊肠,血旺,肥肠,回锅肉……都是我爱吃的,都大碗大碗的。我刚伸出筷子,我妈给了我手背上一巴掌。她小声骂着:“你是饿痨鬼投生的呀!”
“娃娃儿,打她做什么?”大妈说着,夹了一块排骨递到我碗里,也夹了一块给张树树。“大家快吃了。多吃点,进城的路远着呢。”
大妈夹了一片回锅肉,大家跟着各夹了一片。
张树树他妈坐在我妈对面。她们俩谁也不看谁,谁也不理谁。就在上个月,她们还为争地埂吵了一架。每年她们都要吵几架。你挖一锄头,我挖一锄头,地埂都窄得无法走路了,她们还是互不相让,都想多点一棵苞谷,多种一棵豆子。前个月,张树树他妈说我家的绿肥草爬过她家地里去了,我妈说她家的萝卜缨子遮了我家绿肥的光,俩人又扯嗓子着对骂了半天。
我老是不明白,都要进城了,她们还争那一尺半寸做什么?即使争到手了,也留不住,带不走。那天晚上,我把这想法嗫嚅着和我妈说了。我妈剜了我一眼,说:“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懂个屁!”
我妈舀了半盆荞疙瘩端着,给大家添饭。才添到我大妈,张树树他妈已走开了,自己去甄子里舀了一碗。
我说不想吃饭。我妈说人是铁饭是钢,硬塞了一勺在我碗里。
我爹他们那一桌声音最大。张琴琴她爸不喝酒,大家都劝他喝一碗。
“来来来,满上。滴水岩的苞谷酒,只能喝这一回了。”莫开文大爹抬着白胶壶等着。张琴琴她爸只好伸碗接了。苞谷酒清冽冽的,咕嘟咕嘟往外冒。白瓷小碗一会儿就满了。
“还可以喝的。”村主任见大家都满上了,抬起酒碗,“莫家梁子的搬走了,张家梁子的多数人还在,半坡村还在。都是些亲亲戚戚,欢迎大家常来走动,回来喝苞谷酒。”又说了许多祝愿的吉利话。
我爹没说话,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抬起巴掌抹了抹嘴。
张琴琴和莫花花在隔壁桌,她们吃得快,跑到外面玩闹去了。我也心慌起来。我妈见我忙着往嘴里扒饭,小声警告:“男儿吃饭如虎,女儿吃饭过数。你有点雅相!”
大妈给我和张树树各夹了一块炖萝卜,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我们都接了,挺甜的。
终于吃好了,我放下碗筷就朝门外跑。母亲她们则忙着拾捡锅碗家私。
我们一起爬卡车玩。我们抓着车帮子,踩着车轮子,爬上去,跳下来。再爬上去,再跳下来。一会儿就累得淌汗。我们用黑乎乎的手擦汗,都成了花猫脸。你笑话我,我取笑你,莫巧巧和张琴琴都快打起来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黄三了。我惊讶得合不拢嘴巴。黄三拖着沉重的磨盘,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像精疲力尽的纤夫。它脖子上的皮破了,流了血,整个胸脯都红了,一些血已干涸成饼。它嘴角流着白沫子,舌头伸得老长。
“黄三。”我喃喃着,腿都软了。
不知是谁叫来了我爹。我妈也跟着出来了。黄三一步一摇地挪着,像惊涛骇浪里的小船,飘飘摇摇。
“这狗东西!”我爹一瘸一拐朝黄三跑去。我妈也朝黄三跑去。我们都围了过去。
黄三见到我爹,现出欢喜的神情。它抬起两只前爪,想趴到我爹身上。可惜后腿无力支撑,它倒下了。我爹抱起它的头,它吃力地舔了舔我爹的手。
我爹抹了抹黄三嘴角的白沫子,让我妈赶紧去舀碗热汤来。我妈小跑着去了,一会儿就端来一碗排骨汤。她轻轻把碗递到黄三嘴边,黄三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爹接过碗,喝了一口汤含着,碗递了回去。他轻轻掰开黄三的嘴,把汤喂进它嘴里。它一放手,汤全流出来了。黄三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了。
我爹低叫了一声“三”,脸瞬间灰了,像刚遭了霜雪。他解下黄三脖子上的绳索,抱起它。他轻轻抚摸黄三的头,抚摸它的背,捋了捋它的四条干柴棍一样的腿。他把脸贴到黄三脸上。
“拿镰刀来。”我妈回头吩咐我。我妈的眼角都垂下来了。
我去车上拿来镰刀。我爹抱起黄三,一瘸一拐朝我家走去。我们都跟着他。
来到柿子树下,我爹放下黄三,开始刨土。莫开文大爹过来帮忙。许多人都来帮忙。他们刨了一个大大的坑。我爹抱来一捆苞谷草,砍短了垫进去,垫了厚厚一层。他抱起黄三,脱下外衣裹在它身上,把它放进坑里,头朝着城市的方向。他在黄三身上盖了一层苞谷草,才捧起泥土,轻轻撒进坑里。
大伙七手八脚,几下就把刨出的土填回去,垒了一个尖尖的土堆。
“大家上车了,新城那边还等着呢。”
村主任过来催促,我们才慢慢朝大客车走去。
大妈把吃剩的疙瘩饭分成五份,拿袋子装了,分给每家一袋。大家都接了,放在自家背箩里。张树树家的是他爸接过去的。
张琴琴她妈对我妈说:“她大婶,也不多搓一点,进了城,再也吃不到滴水岩的荞疙瘩了。”
我妈勉强笑笑,说太多了也不好,饭热三遍,狗都不看。说到狗,她眼圈又红了。
村主任在清点人数。见都到齐了,他吩咐人把长长一串鞭炮挂到核桃树上,自己捏着打火机,准备点火。
司机“嘭”一声关上车门,我的心猛跳了一下。终于要走了!终于可以进城了!我看看张树树,他兴奋得到处乱蹦,司机不得不招呼他爸,要张树树坐下,系好安全带。我再看看莫花花和张琴琴,她们像喝了酒,脸蛋都红了。
我突然听到张老师的声音。他在叫我。
我打开车窗。真的是张老师,他弯着腰低着头,一路小跑过来,不时抬头叫我一声。
“张老师!”我朝张老师挥了挥手。
莫花花他们也趴到窗子边大叫着:“张老师!”“张老师!”
司机见张老师跑得急,又打开车门。我们冲下车去,围着张老师。
张老师蹾下背箩,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从箩里拎出七袋灵犀花,一人一袋递到我们手上。每递出一袋,他都要举起“小镰刀”,在我们鼻子上刮几下。他告诉我们,进城后要好好学习,听新老师的话;要学会适应环境,像灵犀花一样,迅速生根发芽……
“莫巧巧,记住了没有?”我都回到车上了,张老师还不放心我,又对着我举起了“小镰刀”。
“记住啦!”我冲张老师笑了一个,赶紧转过身。我怕张老师看见我眼里的泪水。
(本文发表于《广西文学》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