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得了,算得了。这次算得真的进城了。”张玉明老人拍拍新沙发,安心地笑了。
工作人员去做搬迁动员那天,村里人犹犹豫豫,半信半疑,不敢签字。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猪窝狗窝,城里真有人们说的那样好?张玉明老人也有疑虑。他的疑虑又与旁人不同。城里好,他当然知道,他的大半辈子,都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游走。有那么几次,他明明白白已是城里人,命运之神手腕一翻,他的城市饭碗瞬间破碎,他又回到了乡村。户口在城市,生活在乡村,他是乡村的游子,城市的客人。七十多岁了,折腾不动了。他想踏踏实实守着背后的高山,门前的崖子,守着他的羊群,终老。
政策来了。政策说,老鹰岩山高坡陡,交通闭塞,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要整村搬迁。搬,还是不搬?他也犹豫过。一来,他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自己奔波了几十年,硬是没能变城里人,上面一句话,乾坤就要大变?馅饼就咂自己头上了?怕是不现实。二来,他老了。年纪一大,就会恋旧,家里的牛啊、羊啊,鸡啊、猪啊,甚至崖下的硝厂河,院里的柿花树,天上的白云,他都离不开,舍不得。
那几天,他每日坐在门口出神。搬,几十年积攒下的锅锅灶灶,柜柜脑脑,交搁在哪里?如同自己孩子一样的猪牛羊群,又交搁在哪里?不搬,在这悬崖陡坎上生活,确实不好淘日子。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这些都不说了。就这大红土,只要十天半月不下雨,就开大裂子,庄稼挣断根,直接枯死。年年看老天脸色吃饭,饥饱不由人。再想想莫家那个跌下崖子摔死的儿媳妇,那些滚崖的不计其数的牛羊牲口,唉!可是,可是真要走,心里又横竖不是一回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签了字。作为代表,他参观了新城建设指挥部,参观了面积达十平方公里之多的建设工地。工地上人来车往,机器隆隆,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以礼小学、钟屏小学、钟屏幼儿园,都在搬迁小区内。以礼中学、钟屏中学、会泽县实验高级中学、会泽县东陆中学就在小区附近。
“搬。为什么不搬?”老伴对他絮絮叨叨时,他说,“别样不讲,你看看我那小孙子,七八岁的人,每天五点钟就起床,要走三个小时山路才能到最近的花石小学。大的两个走到花石头,还要坐五十多里路的班车才到火红中学。进了城,从幼儿园到中学都在家门口。为了他们,也得搬。”
签了字,按了手印,接下来是抽房号,拿钥匙。2019年1月29日,春节前夕,作为第一批搬迁户,火红乡格枝村、大海乡梨树坪和大菜园村、娜姑镇炭山村,3个乡镇4个村244户913名群众搬进了会泽县城。
杀猪饭吃过了,包谷酒喝过了,要带走的东西已收拾整齐。板锄、条锄、尖嘴锄,二齿钉耙,烟薰火燎的铁锅、锑壶,这些昔日的老伙计已通通砸烂,卖给了收废品的。整个老鹰岩的破铜烂铁装了满满一卡车。要走,就走得决然,不要拖泥带水。
九辆大客车,七两大货车,奔驰在进城路上。后头的挂念,前头的期盼,在张玉明老人脑海里翻腾。走了,真的走了。这一走,就与这山,这水,这悬崖陡坎,彻底作别了。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爬上花石头、火红梁子,过了冬瓜林、拖车,眼前的景物渐渐陌生,视野渐渐开阔。山越来越小,路越来越平,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漂亮了。
到了,终于到了。刚下车,前面就锣鼓喧天,礼炮声声。工作人员前来组织排队。张玉明老人接过在老家拍的全家福相框,端端正正举在胸前。老伴,儿子,女儿,孙子,簇拥在他周围。进城的队伍浩浩荡荡,朝着新城进发。张玉明老人瞥瞥身后,他没想到,这些野惯闹惯的乡邻们,此刻竟这样守秩序,整齐划一,像一支军队。这是个重要仪式,这是个关键时刻。从这一刻开始,这些红泥巴敷到大腿的乡亲们,都要变成城里人了。
鼓点咚咚,乐声隆隆,红艳艳的绸带在空中飞扬。手握新房钥匙,打开新家大门。那一刻,张玉明老人才实实在在感到,自己进城了,终于进城了。坐在崭新的沙发上,那些为进城而奋斗的日子,那些逝去的青春岁月,如滔滔江水,汹涌而来——
1969年,二十一岁的张玉明应征入伍,成为一名铁道兵。那是他第一次进城,部队驻扎在四川渡口市(今攀枝花)。1971年,又调防西安。作为一名汽车兵,张玉明的任务是驾驶大卡车,拉沙,拉水泥,修筑从湖北襄阳到重庆的襄渝线。1973年,张玉明随部队移防北京。在师部呆了三年后,转业回到曲靖,分配到地区供销社。户口迁到曲靖那一刻,张玉明实实在在感受到,自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这辈子,总算彻底告别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在曲靖上班,媳妇领着一儿一女,住在老鹰岩的岩洞里,种地度日。孩子们渐渐长大,张玉明一步步筹划着,要把家人迁出大山,方便孩子上学。要做城里人,得一家子都进城。
计划没有变化快。媳妇又怀孕了,都五六个月了他才晓得。他跟媳妇讲政策,媳妇不依;他跟媳妇说道理,媳妇不听。几个月后,硬是生下一个男娃娃。张玉明悲喜交加。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因为超生,张玉明被迫重回老鹰岩。在城里生活了十五年的他,成了老鹰岩最尴尬的农民——没有土地。土地下户那年,他已转业进城,未分到半分田地。他只能背着箩筐,找柴,割猪草,每年喂两头肥猪,一头卖,一头自家宰了吃。
现实是残酷的。因为交通闭塞,很少有猪贩子下来收猪。偶尔来一个,价格也压得很低。当值一千五的,人家只给一千块,还要自家请人抬上花石头去。张玉明深深体会到生活在老鹰岩的不易。每天看着望不到顶的高山,看着高山上飘来飘去的流云,他的心也跟着飘啊飘,飘啊飘,最终的落脚点,都是城市,都是记忆中和憧憬里的城市。
省吃俭用干了两年,加上之前还有点积蓄,张玉明在岩洞门口的一小块平地上,盖了两间房子。老鹰岩没有瓦片,他也没钱去山外买瓦,买了也很难背回来。他割来茅草盖了房顶。
起房盖屋是件大事。舂墙,搭楼杆,架梁,上椽子,盖草,用了将近半年时间,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张玉明在外当兵、工作十五年带给他的优越感,说没就没了。他和媳妇起早贪黑,每天弓着脊背干活,也只能勉强糊嘴。
再苦再累,日子总要继续。还好一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商量,也挺好。张玉明渐渐忘却了对城市的那份向往。
张玉明再次踏足城市,是因一场火灾。新房建好第三年,一场熊熊大火,把他辛辛苦苦建成的家园烧得干干净净。风大,水少,火势凶猛。大火烧啊,烧啊。映红了天空,照亮了大地,烧了整整一夜。把张玉明的心烧成了灰。乡亲们砍树枝打火,拎水浇火,怎奈茅草太干,水源太远,风又太大,大火一直没法扑灭。张玉明急糊涂了,找了个大背箩去背水,走了一段才想起竹箩兜不住水。刚想去邻居家借水桶,走了几步,突然刮来一阵旋涡风,把背箩吹上了天。他慌忙去追背箩,差点被狂风吹下崖子,吓得他赶紧蹲下,抱着头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背箩飞下悬崖,滚进了硝厂河。
张玉明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接二连三的变故并没把他击垮。他托了熟人,去信用社借得950元贷款,重新盖了三间瓦房。
墙土就地取材,木料山上有。最伤人的就是瓦了,得从花石头买了背回来。从花石头到老鹰岩,空手都要走三个小时,再背上一百多斤重的一背箩瓦,那叫一个吃力。大人背大箩,娃娃背小箩。大人一转背一百多片瓦,两个娃娃只背得动三四十片。一家子像蚂蚁搬家,肩膀皮磨破无数层,硬生生把九千多块瓦背回了老鹰岩。
新瓦房盖起来了。这是老鹰岩的第一座瓦房。本应该欢天喜地,张玉明却浓眉紧锁,满脸愁云。那年头的950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不得不进城打工,挣钱还账。那是他第二次进城。
辗转于多个城市之间,整整用了五六年,他才把信用社的贷款还清。期间,他去澄江打堡坎,去个旧背矿,去广西伐木,去路南挖煤。只要能挣钱的活计,他都干。他不怕吃苦,不怕流汗,不怕受累。几年时间的辛苦没白费,贷款还清了,好日子就要来临。他寻思着,再打半年工,积攒点本钱,下一年就带上妻子儿女,去昆明做点小生意。
谁料灾难再次降临。
张玉明在路南煤矿分层挖煤时,工友李富会、王文清在下段挖小眼。分层的煤炭得通过木板镶好的小眼,流到下段装车。估摸着小眼快挖通了,王文清和李富会在迎头上点了一炮。张玉明只听见轰隆一声,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从小眼里掉了下来,腰椎骨折。
在泸西县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张玉明选择回到老家,自己用草药医治。正是农忙季节,媳妇要下地,孩子要割猪草,没人得闲管他。早饭后,家人把他平放在院坝里的柿花树下歇凉,晚上再抬进屋去。躺在草席上,张玉明看太阳从东边转到西边,看云朵聚了散,散了聚。看累了,就闭上眼睛,听蝉在树上叫,听鸟在枝头鸣。突然间,乌云密布,狂风骤起,天地一片昏暗,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落下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雨落成珠,珠连成串,织成帘子,最后汇集成千军万马呼啸而至。他拗不动,起不来,连翻身都不行。只能双手蒙脸,任凭老天用眼泪,为他这个48岁的“婴儿”洗礼。
媳妇背着箩,扛着锄,在暴雨中奔跑。一路跌了无数跤,手在石头上蹭破了,流了血;裤子上沾满了泥沙,又被雨水冲洗干净。跌跌撞撞冲进家门时,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淹没了张玉明的脖子。
腰伤好后,张玉明不指望再进城了,他使不得重力了。他开始养羊。猪要人抬,羊再陡的路也能上去。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一群。张玉明的羊群日益壮大。他已经习惯了,习惯每天早饭后披上羊毛毡,吆喝着他的羊群,在头羊叮铃叮铃的铃声中,小心翼翼爬上老鹰岩的悬崖陡坎。进城,那是年轻时的梦了。对,就是梦。虽然同一样的梦做过好几次,但是都醒了,都碎了。对于进城,他是真真的不再指望了。只是偶尔在晚饭后,在火塘边,他会对着后辈儿孙,讲起他在各大城市辗转时的辉煌岁月。那些五彩斑斓的日子,经过语言加工,越来越美妙,越来越传奇。
2018年的某一天,张玉明像往常一样,披好毡褂,拎上水壶,准备赶羊上山。村委会主任来了,还带着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和县、市派来的扶贫队员。
搬迁进城?72岁的张玉明老人某根已经生锈的神经,迟钝地哆嗦了一下。进城。进城。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进城。且是一村一寨,老老小小,全部进城,彻彻底底进城。
就真的进城了。张玉明老人坐在崭新的沙发上,看着新房间,新电视,新床新锅具,感慨万千。新城建设指挥部的工作人员正在帮忙搬运东西。几块老腊肉,两只老火腿,一袋干柿饼,还有衣服、铺盖、柜子,一一搬进家门,摆放整齐。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柜上,贴着姓名贴,还贴着两张红纸,一张上写着“吉祥”,另一张上写着“如意”。
张玉明老人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送小孙孙上下学。孩子在学校这段时间,他会去新城老年人活动中心打打牌,聊聊天,下下棋。但多数时候,他会去扶贫车间敲核桃,摘草莓。虽然领着退伍津贴和生活补助,儿子和儿媳妇也在新城建设工地上工作,他还是闲不住,他笑着说:“老鹰岩路那么陡,我还要放羊,还要背柴。虽说进城了,也不能整天坐着黄烤白晒,像摘草莓这些手上活计,能做多少做多少。再说了,一个村的坐在一起,大家边摘草莓,边吹吹散牛,也好打发日子。”
话虽这样说,张玉明老人毕竟七十多岁了,他老伴说,摘草莓、敲核桃都得长时间坐着,坐久了,他的腿就会浮肿。腿一肿,就得往医院跑……
老鹰岩的中老年人几乎都在同一扶贫车间,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老鹰岩。说它的陡,说它的险,言语间也不乏挂念。说到高兴处,大家就起哄,让张玉明唱山歌。张玉明老人笑眯眯的,不做声。坐他对面的李二妹等急了,扯开嗓门唱了起来。
老鹰岩邻村周家坪子小组搬进城的蔡党妹,见李二妹唱得欢,不甘示弱,山歌对上了。
大家一片欢呼叫好。
张玉明老人也拍响了巴掌,也随着众人一起笑闹。此情此景,让人想起他们搬迁进城那天的热闹场景,想起张玉明老人家那两个贴着红纸的柜子。红纸上,是搬家前一天张玉明老人亲笔书写的毛笔字:吉祥,如意。这两个词语,寄寓着他对新生活的祈盼,寄寓着他对未来的美好愿景,也寄寓着他的感恩之心。
(发表于《边疆文学》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