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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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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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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雪落下的黄昏

明天有雪!在这个号称四季如春的城市,绝对是今日头条。

春林也看到天气预报了,这几天他一直关注天气状况,但他宁愿相信是气象误报。明天腊月三十,他还要赶回老家过年。

穿过石闸村,白云路,来到穿金路。天,灰蒙蒙的,乌云都快压到房顶上。行道树叶片灰绿,心事重重。北风扫来,春林缩缩脖子,向上提了提衣领。

和以往相比,街上有些冷清。多数外地人都回家过年了。春林一家也买了明天上午十点的汽车票。选择坐末班车,就是为了挤出最后一天时间,不放过最后一丝希望。

大小商店都开着门,各种促销,各种喜庆,刻意营造节日气氛。经济书店里里外外挂满中国结、“福”字和灯笼,若不是满街年味提醒,会误以为那个爱穿V领T恤,老把胸脯露出半壁江山的老板娘今天出嫁呢。

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黑,重重压在春林心上。五年了,为了找大春,春林先后去过宜宾、桂林、毕节等城市。他挑过砂浆,卖过保险,送过快递,开过摩的。每份工作收入都很低,只能勉强让一家人不被饿死。

去年回家过年,初一这天,村里的赵结巴来串门。他结结巴巴对春林说,他年前在春城看到过一个孩子,有点像大春。春林往下追问,他说在大树营看到的,说那孩子肩上扛一个黑漆漆的蛇皮口袋,一路刨垃圾箱,捡人家丢掉的东西吃。春林听得心都碎了,第二天早上,举家冲上春城,直奔大树营。

在不断“听说”中,春林一家从一个城市奔波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城中村搬到另一个城中村,钱没挣到一分不说,二春幼儿园没进过一天,开年就七岁了,春花也快到上学的年纪。可不敢再误了两个小的。

这样的想法就像一把刀,在一点一点割断他与大春之间的血肉联系。春林的心窝处一阵发酸发紧。

春林的目光像机关枪,扫荡着大街小巷。哪里人多,他往哪里钻。

电动车从一对母子身旁滑过。大春?春林一惊,一脚急刹车。从后视镜看去,一个长着小圆脸,眉心有颗黑痣的男孩,一蹦一跳地走着。

“大春!”春林几乎是扑过去,紧紧抱住孩子。

女人吓呆了,愣了两秒,开始猛撕春林的手。小男孩也吓坏了,两只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衣服,哭喊不停。

春林的手箍得太紧了,掰不开。女人脸都急白了,她大喊大叫:“抢小孩了,救命啊!抢人啦……”路人逐渐围拢过来。春林抱起孩子,甩开女人,择路逃跑。没跑出几米就被逮住了。他哀嚎着:“这是我儿子,是我家大春,你们凭什么抢我儿子?”

“谁说是你儿子,这是我家丹丹。你还我儿子!”女人更凶。

“到底是谁的孩子?”有人质疑。七忙八乱的手渐渐停下来。

“是我儿子!我儿子五年前丢了,今天终于找到了。肯定是你偷了我家大春!”春林指着女人,眼睛血红。

孩子一直在挣扎,在嚎啕。春林勒着他,女人抓着他,谁也顾不上照顾他的情绪。

女人见众人犹豫,噗通跪下了,她撕心裂肺叫着:“这是我儿子,我的亲生儿子啊!我家里有出生证明的,不信你们跟我回去瞧。求求大家了,帮帮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撒开右手,在包里慌乱翻找。“你们看看,这是我儿子的接送卡,他叫郑丹丹啊。”

接送卡上有照片,有孩子信息,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他肯定是人贩子。”有人指着春林说。

“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无数拳脚已落到春林身上。

女人趁机夺过孩子,狠狠甩了春林两巴掌。

春林不管不顾,伸手去抢孩子。孩子紧紧抱着妈妈的腿,瞪着惊恐的眼睛。春林这才发现,孩子眉心虽有黑痣,但两只眼皮都是双的。

他一下像漏光气的轮胎,瘫坐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他垂着头,给女人道歉。拉着身上的木牌解释半天,女人还不解气,嚷着要报警。

一位老伯弯下腰,拉起挂在春林后背的《寻人启事》,念了起来: “张大春,现年11岁,小圆脸,眼皮一单一双,眉心有颗黑色肉痣,丹凤县拖车乡嘚么村人,6岁丢失,至今下落不明,若有好心人发现,请联系张春林,定重谢。电话:18887485163。”念完,又指着大春的照片说,“你们看,这大兄弟丢失的孩子,和这位郑丹丹小朋友还真有点像,难怪认错了。他也不容易啊。”

众人渐渐散去。

春林沮丧极了,坐在人行道边,点了支烟。春林想,这世间最该死的,莫过于人贩子了,偏偏自己被误会为人贩子,挨骂挨揍,一次又一次。他捞起裤脚看看,小腿青了好几块,破了好几处。后背比腿疼,估计更难看。不知是不是被烟呛着了,春林眼里含着泪水。他仰着头,把烟圈吐向灰蒙蒙的苍穹。他的心,比苍穹还灰。

他骑上车,继续在灰茫茫的大街上穿行。钻进青云巷时,一辆挂着四个圈圈的轿车,喇叭声震天,呼啸而来。春林突然加大电门,迎面冲了过去。嘎吱一声,四个圈圈停下了。电动车还在向前冲,被什么东西颠了一下,重重摔倒在轿车跟前。

司机骂了些什么,春林没听进去。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只想就这样躺着,长睡不起。

转到官房广场时,天已黄昏。街灯明亮,霓虹闪烁,大妈大婶们,扭动着僵硬的腰和腿。人行道上,一个外地口音的小贩在兜售玩具,透明软球里的小彩灯,调皮地眨眼睛。手柄上镶着“宝石”的长剑,蒙着金色锡纸,光芒耀眼。

大春最喜欢的玩具就是剑,天天悠着春林买。塑料玩具不结实,几天就折了,春林亲自去得咩河边砍来手臂粗细的柳枝,自制木剑。锯下三尺长一截,去皮,劈削,固定在木马上刨光,像一条长长的带鱼。大春爬到木马下面,捡拾成圈的刨花,轻轻拉长,拎着满屋跑。刨平后,春林用砂纸打磨光滑,还刷了一层清光漆。手柄末端,他还别出心裁,凿出两个相互衔接的菱形。大春欢喜得不行,每天天一亮,就握着宝剑满村跑,斩妖除魔,杀“小鬼子”。

春林停好车,拿起一把玩具宝剑。小贩说要三十,他只给二十。一天到晚冷冷清清,小贩只好妥协。每年过年,春林都要给大春买份礼物。他坚信大春会回来。那时,他会把这些年买的礼物通通拿出来,塞在大春怀里,再搂着他,告诉他这个家一直在等着他,一刻也没把他忘记。春林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划过剑身,眼里起了一层薄雾:明天就要回老家了,大春啊,我们的父子缘分,就这样断了吗?他付了钱,把宝剑插在腰带上,跨上电动车。

“爸爸。”

是大春的声音!春林触电了一样,血液一下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双眼如探照灯,扫视四周,只有零星的路人,并无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孩子。春林以为自己太过思念,出了幻觉,扭动钥匙的手有些发抖。

“爸爸,我是大春啊!”春林耳边再次传来急促的喊声。

“是大春,我的大春!”春林扔下电动车,四处找寻。

“大春!你在哪里?我是爸爸呀,你快出来!”

“大春——”

“爸爸!”

春林转过身,发现高大的黑色垃圾桶旁边,一个同样漆黑的身影。他双手握着两块小木片,在地面撑一下,身子就朝春林跃一步。他太着急,几次扑倒在地,嘴唇磕破了,滴着血。

春林惊呆了:眼前这个孩子,是我的大春吗?

是大春!路灯映照下,一绺一绺的头发下面,是他那张小圆脸,眼皮一只单,一只双,眉头上的黑色肉痣,比以前更大了。他的脸脏兮兮黑漆漆的,已看不出皮肤的颜色,一如他身上破烂的衣服。他十指枯瘦漆黑,如经常刨粪的鸡爪子。

不,不是大春!他的腿,从膝盖以下全没了,笼在破烂的裤筒里。手臂也萎缩变形,像干尸。我的大春,是全村最健壮的孩子,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样样比同龄的孩子强。有一次,他独自出去玩,张贵华家的狗追着他咬。那是一条大狼狗,凶猛异常。大春毫不惧怕,他捡起石块,追着打,直把狗撵出村子。全村的狗都怕他。春林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我的大春,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现在,大春像一只裹足的乌龟,艰难地朝着春林爬过来。两块木板交替前行,吃力地承载着身体。他的眼神是那样急切,嘴巴大张着,不停“爸爸、爸爸”地喊,就像饿了十天半月的鳄鱼,突然发现猎物。他一路摔跤,右手的木板滑落了,也顾不得捡。他徒手向前爬,手掌磨破了,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印子。

春林茫然无措,面如土色,如半夜见了鬼,眼眶都快龇裂了。

大春还在拼命朝前涌,几近滚动,眼看就要抓到春林的裤脚。春林一惊,转身就跑,跑了十来米,才想起电动车。打火,手却哆嗦得厉害,第三次才成功发动车子。他跌跌撞撞向前冲,险些撞上迎面驶来的汽车。大春的声音像闪电划过,撕裂夜空,一声赶一声:

“爸爸!”

“爸爸!”

“爸爸啊——”

……

是怎么逃回家的,春林记不清了。他反锁上门,踉踉跄跄扑到床上。

这是一间二十平米不到的屋子,每月房租四百五十元。进门右手边,摆着一张木床,床前靠墙摆着一个沙发,沙发后面的墙上,拴着一根长绳,上面挂着几件破旧衣物。再往里,就是锅碗瓢盆一类的杂物了。

春林媳妇在家乐福超市上班,九点才回来。每天工作十小时,月工资一千八。她像多长了一只眼睛,每天瞄着超市出入口,每个经过的孩子,她都看得仔仔细细。

二春和春花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二者都是春林从废品收购站买的,沙发50元,电视200块。沙发上已破了无数个洞,黄黑的海绵不时从破洞鼓出来。电视机也经常闹情绪,多放一阵屏幕上就红一条绿一条的,像廉价的窗帘布。每天春林和媳妇外出,就把二春和春花反锁在家里。

见爸爸回来了,春花跑到床边,两只小手揪着春林的无名指和食指,不停摇摆,一边喊着:“爸爸,我要吃饭。”

春林手一甩,挣脱春花的拉扯。“不要烦我!”过高的音量,把他自己也吓一跳。平时,他是个温和的父亲。

春花摔倒在地,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着:“妈妈,我要吃饭,我要妈妈……”

屋顶在旋转,四周的墙快倾塌下来,春林闭上了眼睛。

“爸爸!”是春花在哭喊。

“爸爸!”是大春的声音。

……

春林的脑袋“滋滋”响,像有台电焊机,要把他和他此刻最想摆脱的,强行焊接在一起。

躺了几分钟,他强打精神,把自己软塌塌的身子从床上揪起来,如同拎起一张薄饼。

他把春花抱到沙发上,转身拎来电饭锅,舀了几碗米倒进锅里,觉得多了,又舀两碗倒回去。淘米,煮饭。他又捡出几个洋芋削皮。

丹凤人爱吃洋芋,春林家更是每顿不离。洋芋丝,洋芋片,洋芋丁,洋芋条。煮,炒,蒸,炸,当菜又当饭,从来吃不腻。春林曾去饭店学过厨,练得一手切工,尤其切洋芋丝,比擦的还均匀细致。“嚓嚓嚓!”根本听不到菜刀与砧板碰触的声音,厚薄均匀的洋芋片已整齐摞在一起。春林还参加过县里组织的能人大赛,表演在手心切洋芋丝。参赛的多是女人,夺冠的是春林。

切着洋芋,脑袋里却没半点洋芋的事情。春林像丢了魂。

“哟!”食指的血冒个不停。他掏出一块钱,想叫二春去楼下买个创可贴,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从大春出事后,二春和一年后才出生的春花,春林一刻也没放松警惕,尽量让他们活动在自己的视线里。即使在家,他也从不放心,怕他们淘气,随时把出租屋的门锁紧。

他找来一条春花的破裤子,撕下一片布条,缠住受伤的手指。

媳妇回来了。春林在沙发前放个方凳,在凳子上放个小簸箕,把菜碗放在簸箕里。媳妇端着饭碗,半天没动筷子。她看着春林,悠悠地说:“明天就要回去了。”

春林明白媳妇的意思,明天就要回去了,不再回来。大春……唉……要不要跟媳妇说见到大春的事情呢?说了,媳妇肯定受不了。大春刚丢那两年,媳妇的眼睛差点哭瞎了,每天鼓着鱼鳔一样亮的眼袋,这两年好些了,也还常常梦中哭醒。她要知道大春成了那样,不知又要心碎成什么样。再说了,要是她晓得自己见到大春,却没把他带回来,非和自己拼命。

可是不告诉她,心里又憋得难受。在媳妇心里,大春指不定还流浪在哪个天涯海角呢,怎敢想象他会离家人这么近?可是看看这个家,养这两个健康的都成问题,还要抚养他们读书……再说,带回那样一个孩子,村里人会怎么看……唉!

“跟你说话哪。”媳妇对着两眼发呆的春林说。

春林慌忙端起小碗,喝了一口酒,缓缓神,才说:“是啊,明天就要回去了。”放下酒碗,他偷偷瞟了媳妇一眼,见她眼里亮晶晶的,一口饭哽在喉咙里,半天咽不下去。春林几口喝完碗中酒,也不吃饭,起身收东西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的,无非破衣烂衫,媳妇已经用蛇皮口袋装好了。只等明天早上起床,捡捡铺盖行李和锅家私就行了。春林东瞧瞧,西看看,见没事可做,索性躺到床上去。

夜,已深。春林还没睡着。有像塑料袋一样的东西,一直在“刷刷”响,传入春林耳里。起风了。晚上的风,肯定比白天冷吧?春林紧了紧被子,翻个身,深深叹了口气。

二春又讲梦话了,在床旁边那个破沙发上,好像在说动画片里的事情。以前,大春也爱讲梦话,有时还“咯咯咯”把自己笑醒。

唉,大春啊!早知道是这样,爸爸当初打死也不会去锄那片苞谷地,一定好好照看你。就是颗粒无收,也不会饿死人吧?可怜的孩子!

黑夜如兽,吞噬着春林的每一声叹息。

“啪。”轻轻拍手的声音,楼里有人起夜。春林也感觉内急,他侧耳细听,懒懒的塑料拖鞋与水泥地皮摩擦着,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像不怀好意的口哨。直到隔壁传来“咔嚓”的关门声,他才下床出门。

春林弹弹舌头,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方便完,春林站在过道抽了支烟。外面的确比屋里冷多了!

裹着一股冷空气回来,把身子塞回被窝里,春林感觉露在外面的鼻尖结了冰。

迷迷糊糊中,传来沙沙的声音。是下雪了吗?春林一跃而起,套上拖鞋跑到窗前。还好,可能是风吹树叶。可是没见过周围有树呀。

春林两手搭在一起,枕在头下面。望着隐约发白的天花板,往事又浮上心头。

春林和媳妇去地里除苞谷草,蕹二道肥。苞谷杆已有人高,顶端的叶子裹成锥形,不用多久,就要出天花戴红帽了。之前的几阵雨,让地里的杂草“噌噌”上长,小米菜、酢浆草、叉叉草,竞相生长,争抢从苞谷叶隙间漏下来的每一丝阳光。

春林媳妇在地埂边铺块毡子,让二春坐在上面玩,交代大春看顾弟弟。开始大春还在弟弟周围耍,春林媳妇才拔了一捆猪草,他已拎着木剑,四处“杀敌”去了。

春林端着一盆复合肥,抓一把,在每丛玉米周围划个圆,像七月半烧纸钱时划的灰圈。苞谷叶片滑在春林脖颈和手臂上,经汗水一浸,又痒又疼。放好肥料,他拎起锄头开始锄地,把土挖松,再勾到垄上,盖住肥料,护住苞谷杆。新翻的泥土气息蒸腾上来,和植物散发出的气味交织,春林似乎已嗅到苞谷灌浆的甜腥味。

“麻花,天街大麻花。”公路边传来喇叭声,由远及近。

“你去称两斤麻花给娃娃们吃嘛。”春林对媳妇说。

“今天出门忘带钱了,改天又称,这些人最近三天两头往村里跑,不愁买不着。”

两口子继续锄地。西边红霞满天时,终于锄完了,春林像打了一场胜仗,心满意足。他把锄子挖在地埂上,坐在锄头把上抽烟。

“大春,大春——”春林媳妇用背带裹好二春,甩到背上,边系背带手,嘴里边叫着。

喊了几声,没见回应。四处寻找,也没人影。

他们想,大春可能自己跑回家去了。

家里也不见人。

报警。全村人举着灯笼火把找。可大春就像蒸发了一样,了无痕迹……

一家人正吃团圆饭,大春进来了,手里的木剑搭在肩上——小小侠客。他从背后搂住春林的脖子,说要骑马马。春林让他骑在自己腿上,夹给他一只鸡爪子,对他说:“吃吧,长大了抓金抓银。”

大春伸手,接过咬了一口,转过头看着春林笑。笑着笑着,嘴角流出血来,接着是眼睛、耳朵、鼻子。春林猛一起身,大春摔倒在地。紧接着,大春的脚不见了,小腿也在一寸一寸消失,伴随血流不止……他趴在地上,向春林传来求助的眼神。见春林无动于衷,他的脸开始变得乌青,嘴角长出两根长长的獠牙。他目露凶光,慢慢爬向春林……春林想喊叫,发不出声音;朝门外跑,可是腿脚发软,怎么用力也跑不快,眼看就要被追上……

春林惊醒过来时,衣服都已汗湿。窗外天光微白,有谁在预热车子,发动机的声响“卟咚卟咚”,排泄憋了一夜的废气。

春林回忆一遍梦境,直想抽自己巴掌:梦里梦外,都是逃兵!

他打开手机,快七点了。赶紧起床。媳妇也跟着起来了,她叫醒二春和春花,开始默默收拾东西。

“今天有雪。”春林又看了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

“年三十晚的,别被隔在外面。”春林媳妇看了看窗外。

“两三个小时就到了,不怕。”春林把被子折成方块,塞进大编织袋里。

春林媳妇在拾锅捡碗,这个舍不得扔,那个也不忍心丢。春林看不下去,说了两句,他媳妇说:“几年没回去了,家里颗粒无有,还要样样过买,啃泥巴啊!”声音里带着哭腔。

春林低下了头,他知道媳妇心里难受。这一走,就意味着彻底的诀别。他鼻子一酸,默默把床单和垫棉叠好,塞进另一个编织袋里。

东西全部收好。春林拿着钥匙,上到顶楼,敲响房东家的门。房东老太太满脸皱纹,她伸出青筋裸露的手,接过春林递来的钥匙,问:“不住啦?”

“不住了。”

“开年也不来了?”

“不来了。”

“孩子有消息了吗?”

“……没……暂时还没有。”

下楼时,春林打了个电话给他老乡,让他来骑电动车。

一切似乎都安排妥了。开始往楼下搬东西,两个孩子满脸兴奋。老家,是广阔天地。所有孩子,一提到回老家,都欢天喜地。两个大人却满脸愁云,各怀心事。

东西搬到路边,春林去白云路口叫了两辆三轮车,车夫都是熟人。东西放上三轮车后,人只能硬塞进去了。春林抱着二春,媳妇抱着春花,出发吧。

石闸离东部客运站六七公里,半个小时才能到。下坡时,所有口袋都拼命朝前挤,春林伸出一只手,用力抵着,生怕大包小包颠落在地。

北风很紧,一下一下抽在脸上,春林揽揽二春,让他紧贴在自己身上。

“快下雪了。”车夫说。

“天气预报是说有雪。”

“几点的车?”

“十点。”

“到你们丹凤也就两个小时吧?三下两不下已经到家了。”车夫说着,在手心哈了口气。

春林心不在焉,嗯啊两句,表示同意。

“孩子的事,还没有消息吗?”车夫投来关切的眼神。

“……没……暂时没有。”春林装作看车外的风景。在春林眼里,城里的房子,处处一个样子。

东西搬进客运站,春林掏出手机看看,九点差三分。还早。他招呼孩子们在候车室坐好,出去走了一转,买回五块钱的烧洋芋。他去外面站了一阵,抽了支烟。“卟咚卟咚”,一直有客车在热身,喷出的尾气臭哄哄的,让人心烦意乱。

把烟头扔在地上,踩扁。春林又看了看手机:九点过五分。等待真是煎熬人。现在就走多好,出了春城,回到老家,就安心种地,好好供二春和春花上学……春林转悠一阵,十点到丹凤的客车还没进站。“不会是误点了吧?”春林又看看时间。他回到候车室,洋芋已被二春和春花消灭干净,二春的嘴角,粘着红红的乳腐酱。春林扯了点纸,在他嘴周轻轻抹了两下,轻声责备他不讲卫生。二春冲他吐了吐舌头。

春林把装洋芋和酱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到车站门口溜达,打发时间。

天,阴沉沉的,开始落下细碎的雪粒。春林伸出手掌,它们很快就融化在手心里。“官房广场那边,也在下雪吗?”春林伸手进衣兜,想再点支烟。只掏到一个空烟壳。

他拐进右手边的一家小超市,买了包红塔山——再没更便宜的了。超市门口,一位头发灰蓬蓬的老人,穿着单薄破烂的衣服,上下牙磕得嗒嗒响。他跪坐在一块脏兮兮的纸板上,颤抖的右手举着破口缸,哆嗦着嘴唇念着:“好心人,行行好,多少给两文。啊?给两文买口吃的,过年了。”

春林瞟了一眼他的口缸,里面有一张五元,两张一元,三四张五角。最多够买碗米线。他把刚点燃的烟递过去,老人伸出左手,和端口缸的手合拢,接过,塞进嘴里吸了一大口,呛得咳了几声。他放下口缸,双手合十,不停道谢。

春林重新点了一支,开始往回走。迎面过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两鬓的头发剃光,余发光滑地背在头顶。他径直朝老人走去,一把抓起口缸里的零钱,塞进口袋,大摇大摆走了。“诶!”老人伸出干树枝一样的右手,随即又无力垂落下来。

青年转过身,恶狠狠地说:“吼哪样吼?再吼揍死你。”说着,紧握的拳头朝老人晃了晃。

“唉!”老人沮丧地低下头。

“把钱还给他!”春林一把揪住青年的衣领。

硬碰硬,两人都没讨到便宜。保安和路人围拢过来,有的劝解,有的批评青年不道德。迫于压力,青年不情愿地把钱丢回口缸里。

开始飘落雪花,大片大片的,像愤怒的天使在高空撕扯棉絮。九点二十了。“我的大春,还在风雪中乞求路人的施舍。”春林的心像被锥子戳了一下,血淋淋地疼。“他也经常被人这样欺负吧?”春林的脑海里,浮现出大春被人殴打虐待的各种情景,这让他几近抓狂。

回到候车室,春林低着头对媳妇说:“我要出去一下,还有点事情。车到点我还没回来,你们就先走。”

也不管媳妇的询问和接下来的咒骂,春林已奔到大街上。他摇手招来一辆出租车。

“去官房广场。”他对司机说。

“系上安全带。”司机没一句多余的话。

街上更冷清了,车辆和行人都稀稀疏疏。只有雪花,越飘越密。照这样下,再过半个小时路边就要堆雪了。

春林目不斜视,他的目光似乎能穿越千山万水,直指目的地。他的内心奔涌着岩浆,像火山爆发的前夜。他浑身热血沸腾:哦!大春,我的孩子!你冻坏了吧?爸爸这就来接你!我们回家过年,一起放炮仗,吃团圆饭。春林搓搓双手,心想:大春的小脏脸,要好好洗一洗,得用香皂好好洗一洗。他的衣服裤子破成那样,得买新的。虽然裤子不好买,不过以媳妇的针线活手艺,改条裤子不成问题。由于兴奋,春林两颊微微发热。他想起来了,回头还要买个轮椅,去地里干活时,可以推着大春一起去,推着他一起回家。至于村里人会怎么看……呸!让这样的想法见鬼去吧!只是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更辛苦。不过有什么呢?只要大春回来,回到身边来,就好。

可是一想起昨晚的情景,春林心里直发慌:我昨晚那样待大春,他会原谅我吗?呆会我得对他说点什么,我要好好跟他解释一下,我不是故意的。可是,说点什么好呢……

“到了!”司机停下车,见春林还坐着发呆,操着本地腔大声提醒。

三十六块,简直是抢人。忍痛付了车钱,春林飞奔到广场。

没人卖玩具。没人跳舞。空旷的广场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那个大垃圾桶,静静矗立。

春林急了,他就是自己的千军万马,开始地毯式搜寻。广场上,一览无余。广场后面的公园里,长凳下,小树脚,墙角,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春林都不放过。大春还是不见踪影。

雪,越下越大。树上白了,草地上白了,春林的头发和肩上,也堆了白白一层。

春林不死心,他开始绕着官房广场四周搜寻。白云路,园丁路,新兴路。广场周边的每一条大路小道,春林都仔细找了个遍,却连大春的影子都没看到。

再次回到官房广场,他相信大春一定就在附近。“他在生我的气哪。”春林想,“说不定他就躲在哪个角落看着我呢!”他扯开嗓门,不停呼喊着:

“大春!”

“大春!”

“大春啊——”

……

他的嗓子都喊哑了。没有半点回应。就像当初在嘚么一样,大春再次蒸发,了无痕迹。

“大春,我是爸爸啊!爸爸错了,不该抛下你。你快出来,爸爸带你回家!”两行热泪流出,瞬间冰凉。

“大春——”

雪花飘进春林嘴里,凉冰冰的。北风灌进嗓子,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大春哪!”

春林喊声凄厉,却没有期望的回应。他的声音撞击在每一片雪花上,于是广场上响彻回声。

“大春!”春林叫着。

“大春!”“大春!”“大春!”……无数片雪花回应着。

天已黄昏,路灯亮起来,给洁白的雪地镀上淡淡的金色。园丁小区的窗户里,渐次透出灯光:黄的,白的,红的……灯光相互交织,像彩虹一样美丽。有些人家的屋子里,还有亮晶晶的星星灯,闪闪烁烁。

一个小女孩呼啦啦叫着,跑出小区,是第一次看到雪吧。她伸出双手,想接住一片片花瓣。显然失败了。她解下红围巾,像旗子一样高举着,在雪地里冲锋。她也成了一片雪花——会舞蹈的精灵。

“下雪啦!下雪啦!”她欢呼着。她的妈妈,一位头发卷曲的美丽女人,她冲进风雪中,把女孩强行抱走了。

“家里有新年礼物。”“明天带你下来堆雪人。”她一边奔跑,一边对怀里挣扎着的孩子许诺。

沿着她们跑去的方向,春林抬起头。从二楼的窗户里,透出橘色灯光,飘出浓浓的香味。春林用力吸吸鼻子,他闻到煮火腿的香,清汤鸡的香,好像还有炸洋芋的香。其它的香,很香,春林却无法辨别。

春林拖着冻僵的双腿,慢慢走着。他的意识已开始模糊。

再次回到垃圾桶旁边,春林没力气走下去了。他背靠垃圾桶,双膝跪地。他努力缩着头,不让雪花落进脖子里。

官房广场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春节联欢晚会。盛大的开场舞,热情洋溢的歌唱……本山叔一出场,掌声,尖叫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过年了。真的过年了。春林搓搓僵硬的双手,抓了两把雪,捏了一个雪团。他想起了小时候吃的分汤饭。那时家里穷,没啥吃的,苞谷饭蒸好头道,要舀出来洒点水,凉一凉,再蒸二道。洒水之前,母亲总会捏个烫乎乎的饭团,递到他手里……他一嘴一嘴啃着,仔仔细细嚼着。雪水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唇,滋润着他干涸的喉咙,滋润着他干瘪的肠胃。他里里外外都凉透了。

雪花还在飘落。斜斜地飘,密密地织。像是巧手的织女,在为春城这位待嫁新娘,赶制嫁衣。

雪花落在春林的头上,他白了头。他的眉毛,胡茬,睫毛,也堆了雪。他把自己跪成了雪人。

“大春。”

“大春——”

他不停蠕动嘴唇,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他的肚子咕咕叫,他的眼皮有千斤重,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

他梦到家里的火塘,柴火烧得很旺,火苗呼呼上窜,不时蹦出亮闪闪的火星。柴火下面烧着许多大洋芋,飘出诱人的香味。春林刨出一个,刮得金黄。他急切地往嘴里送。板凳突然折了一只脚,他摔了一跤,洋芋掉进灰堆里。春林惊醒了,才发现身子没靠稳,自己已歪倒在雪地里。他艰难地挪动几下,后背终于又实实在在靠在垃圾桶上。

风,还在刮;雪,还在飘。春林眯着眼睛,看着万家灯火,想象着各种团圆的场景,心里一阵难受:也不知媳妇和二春兄妹在何处,他们回到老家了没有?

他迷茫地看着远处,漫天飞雪让他无法睁大眼睛。突然,他发现一个模糊的黑影,在一下一下向前移动。春林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

确实有个小小的人儿,双手拄地,在艰难地向前挪移。

是大春吗?!春林的眼睛一下放出亮光来,比雪光还亮。他猛地往上蹭,想跑过去看看。才发现手冰了,腿木了,整个人冻成了一根冰棍。春林扶着垃圾桶,还是没能站起来,还摔了跟头,震落了头发上的一团雪。他向前爬行,嘴唇不停蠕动,脸腮也麻木了,发出的声音像蚊子哼哼,被雪落下的簌簌之声淹没。

春林奋力向前爬。拼命向前爬。下巴戳到雪地里,杵出一个个深坑。他像笨重的鳄鱼,身后拖出深深的沟壕。他的右手可能摁到碎玻璃一类尖利的东西了,不停流血。鲜红的血,洁白的雪,一个又一个红手印,被身体一一抹平,变成红色雪泥。偶尔留下一个手印,就像一朵燃烧的火焰,让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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