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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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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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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唇

关樱喆第一次见宁玫是在高三的课后,一群人围着地理老师,听地理老师讲地球自转,讲完,一群人跟老师说“谢谢”,樱喆站在一旁,宁玫刚好转过脸来,樱喆永远记得那张散发神秘怪诞的笑脸。再后来,樱喆和宁玫在同一所大学,见面多了,宁玫的大眼睛和眼睛上附着的又长又密的睫毛森林同样散发神秘而怪诞的风情,挥之不去。跟熟悉的人见面,见的不是他的面,见的是感觉。时常,感觉被事件吞噬,那人似风似雨地来,又似云似雾地去,毫无预备毫不可惜,如还能回忆,回忆剩下泛黄的轮廓。

宁玫在茶博会当志愿者时丢了左耳的白天鹅形状耳钉,韦道均也是志愿者,他在茶几旁看到脚旁亮闪闪的小颗粒,拾起来看时,宁玫原路返回,一次默契的失物招领。“原来掉在这儿了。”宁玫和韦道均谈恋爱时,韦道均总说,宁玫是他的白天鹅。宁玫生日的时候,韦道均要送她耳饰,宁玫挑了一对天鹅耳钉,黑色的。宁玫一直认为与韦道均的相识相恋是从一千只白天鹅的寡淡中飞出特异的黑天鹅,他们是比翼齐飞的两只黑天鹅,在脆弱世界里的相拥。后来,宁玫意识到,他们的离弃亦是黑天鹅,羽毛会掉色、断翅和腐烂。宁玫想到她曾和韦道均熟悉到摸清各自的脾性。她的例假期和韦道均的低落期同档,他的失败需要她的鼓励如同她的自卑需要他的赞美。

关樱喆是礼仪志愿者,那天礼仪队和策划组起了争执,关樱喆搞不清对错,巴巴地看其他礼仪和策划组在吵时,人群中窸窸窣窣地问“这些礼仪都是谁找来的?”“广播台找来的。”宁玫从人群中拉出樱喆时,旁边站着韦道均。樱喆在人群中看着他们。后来樱喆与韦道均陷入感情漩涡时,樱喆混乱的心里总会浮现自己在人群中看着他俩的画面,樱喆有为爱情奋不顾身的浪漫主义,她不明白,是不够爱?还是道德阻碍了她爱的进程?樱喆是理想主义者,她没想到在爱情方面,她的理性竟走在理想前面,她的理想主义不单是成全自己,还成全一个理念,在她意识到宁玫与韦道均的关系里趋近【灵魂伴侣】时,她眼看着理念的美即将破碎,她竟有了精卫填海的心志,将自己置于观看的劝解位置上,梦想韦道均冲破父母的阻力和宁玫在一起,终究,韦道均也是个想着娶漂亮老婆、过体面日子的小人物。谁又不是念着自己的小人物呢?

「他是最懂我文字的人。」宁玫的侧脸连同身子往左倒下,脸贴着翻开的日记,右手故意将印着青花图案的笔竖得笔直,「把青花瓷捧在怀里,越是珍爱的越害怕破碎」,整个人洋溢在海光的缱绻中。过去的宁玫和韦道均是幸福的。他们沉浸在热烈而纯粹的爱中,双方只为对方的爱而感受。

现在的宁玫总在试图逃避「如履薄冰」,她的胜利也只是在心理上给自己「履险如夷」的暗示。「破碎」并非哐当巨响、如雷震耳的消失,而是细水长流的隐匿日常。

宁玫总爱把写日记想成写小说,惟一的区别是,她不虚构事情而虚构事件的感觉,她喜欢小说给她的美感,一种免于羞愧的美里总有一股稠得化不开的幸福,就像飞英食堂的免费汤里总有勾芡的稀蛋羹摆在角落宣誓「遍地面包的永恒满足」。

他们约会的次数不多,那时还是暑假,每次都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走在夏日的河滨北路,吹着风,走累了就坐在长椅上,面朝蓝溪隔岸的河滨南路,看着一汪夏水不知向东还是向西流,宁玫会指着日出的东边说,“李煜写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大概蓝溪也是向东流的。”韦道均朝宁玫俯下身,他在宁玫说话时就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吻下去,在眉心。“水往低处流,吻在眉心扣。”宁玫闭上眼睛,河滨北路长长的诗廊如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诗廊的尽头是一片堤岸,堤岸下是一大片柳树,柳树的前头是沙滩与溪水的接壤处。这原是宁玫小时候玩过的沙滩,那时候的蓝溪水位还很低,白鹭找得到落脚的沙地,在溪水边捕鱼吃虾,厚重的大理石散乱地钉在地上,十岁的宁玫总会想,谁能搬得动它们呢?现在大理石砌成的栏杆装帧得像一页页翻开的诗,一帧一帧的唐诗宋词,葱绿的行楷浩浩荡荡地涌进宁玫封闭的世界,冲刷着宁玫对未来的想象,世界不仅仅是教科书里那几首熟背的诗歌,你永远不知道你读到的下一首诗歌是什么,也许是无名的,也许是著名的,无名的自有被某人铭写的缘由,著名的自有被嚼烂了的旨趣。

到了六点,他们会在小县城里寻找小餐店。“面膳堂”的精致气息连同店里辉煌的灯光和深棕色的桌椅给他们无尽的想象,菜单却过于朴素,宁玫永远记得韦道均点的是“煮面”,她点了“煮粉干”。上粉干的时候,宁玫皱了一下眉头,加酸菜了。整碗粉干面呈暗色系,像梵高的画《食用马铃薯者》,木耳的条状与酸菜的块状难以分辨。上煮面的时候,宁玫叫了一声,竟然有鸡蛋!韦道均把面里的煎蛋都夹到宁玫碗里。宁玫觉得自己赌输了,韦道均赌赢了,他即将享用的是梵高那幅在金黄的竹席上摆放的《成堆的法国小说》。多年后,宁玫回忆起那碗煮面,更像是在观赏梵高的《向日葵》。宁玫舀了一勺「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汤,金黄的面,温柔的味道。韦道均说,“‘煮面’应该更名为‘香菇鸡蛋面’,‘煮粉干’更名为‘酸菜木耳粉干’,菜单给人想象的空间太大是不负责任的,因为失望的概率也越大。”置身选择的时代,人们用显微镜打量欲望、编码欲望,在既痛又快的选择中享受自由承担枷锁。宁玫说,“惊喜的概率和抛硬币抛到正面的概率是一样的。”宁玫不知道为何那时候的自己天真到乐观得像个孩子。后来她承受了韦道均所谓的“负责”是告诉她兔唇遗传的概率高达14%,成为妻子的概率为0%,做情人的概率为100%。伟大的理性,史诗的分工。宁玫认清了韦道均,也认清了自己,却认不清“爱”。她将韦道均划入伪君子的渊薮,将自己归入传统的囹圄,却对“爱”无辙。

她想到和韦道均情浓时,为他写的整整三大本日记,那时候以为坚固的城邦,崩塌得一派涂地。宁玫想过烧了日记,转念一想,都道是「物是人非」,何必「因人非物」,「人非」也罢了,实属情非得已,「物」是无罪的,故三本日记至今被她锁在阴暗的柜子里。

当她侧身经过那堵墙时,风扇的开关凸出的那样明显,巨大的异物,随之浮现在她脑海的是雨后的下午韦道均将她涂在墙上。此刻她躺着床上,隔着一帘幽布,内部的安全感上升为鲜有的幸福感,仿佛面前摆着一道刚出锅的水煮鱼,热辣的香味无尽地驱散生活的寡味与平庸。她曾和韦道均坠入爱河,接长长的吻,品尝加入爱情的生活的味道。她在幸福感爆棚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生命中的死亡与悲剧,像她固执地珍藏贝多芬钢琴协奏曲VCD,固执地不拆卸华硕电脑里VCD播放器一样,固执地保留的沉重是她一份创收的财产,随时倾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仿佛从最高音到最低音想跌落才能唤起苦涩的激情,令人无限地舞蹈、奔跑下去。她还是没想到,幸福和快乐的到来只是为了延长悲哀,她的爱情生活过成了她的思维模式。她走到镜子面前,镜子里模糊的面庞在脑中梳理突来的喟叹,她想起房思琪的疯癫和林奕含的自杀,她们不就是同一体吗?

宁玫问镜子里的影,苦痛和分裂都是不可避免的吗?一次一次的苦痛累加能压垮一个人的生命,这样解释的时候,她想到人从生到死,走过的大概就是苦痛的桥梁吧。什么是命运?终有一死的不是命运,不知道何时会亡命的横祸飞灾才是命运。人无时不刻不是如履薄冰,这么想来,此刻活着是幸运的吗?这是一部分人对生命的感受。以前,宁玫的心很像蹦床,别人的一个求助跌跳下来,她总是想方设法力所能及地作出回应。现在她才明白,为了不辜负别人她辜负了自己。她在高中以前就感到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在腐蚀她,但她像个套中人,隐蔽得很好的,她能并行不悖地实践「自己不重要的真相」和「他人重要的真相」。对她来说,「他人」作为个体,也在「自己不重要的真相」之中的,故相对来说,「真相」只是「假象」。她越来越远离自己了,避免与他人说话,「辜负」这个词随之也会远离她,她想,在孤独里谁也没有,也无所谓真假了。

“我家有《红楼梦》,要来我家参观吗?”

樱喆在心底又是笑又是惊,笑的是《红楼梦》谁没看过,何必因《红楼梦》参观;惊的是意在邀请去他家,非《红楼梦》。樱喆的寡言寡行带点多思,她不轻易跨出自己安谧的世界。韦道均第二次约她是在晚上,“我在河边散步,出来吹吹风?”一边是家里喧闹的客人,一边是晚风荡漾。在夜色幽暗的小径,韦道均问樱喆为什么不看他的眼睛,樱喆抬起头看见暗夜里像月光白的眼睛,她相信这善意的欲望。韦道均还问樱喆为什么穿裙子。樱喆回想起来恍若做梦。后来,韦道均约她吃花生,她只说,不喜欢吃,肚子疼。他说他猜到了。

樱喆收到韦道均最后一条短信是,“祝福你,你的温柔不够大胆。”樱喆感觉是在翻看班主任给她评估手册写的评语。她应该充满感激地接纳。打不开的心,便说心是无解的。樱喆想到自己六年级写下的作文《顺其自然》,她只会顺从内心追求内心,对外界的免疫力强大到听不懂人语。曾经让樱喆感到温馨爱意的评价沦为公式化的一对多函数,韦道均赏评过多少女生?

樱喆愈发觉得想当宝玉的男生大多是【假】宝玉。

多重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无尽地上演。樱喆理解闻清的忏悔。闻清的温柔安慰了朋友的男友,顺理成章地做了朋友男友的女朋友。闻清反复问樱喆,“是我朋友让我开导她男友的,我这样做没错吧?”樱喆说,你没错。樱喆像是被语言往前推一样,她内心挣扎的矛盾始终在话语层面保持沉默,闻清反复问,樱喆反复说,你没错。说到第四次的时候,樱喆说,是你朋友太暴戾了。电话两头的沉默。

人与人之间相互取暖的日子是用来做减法的。

闻清还恋着的、不舍的那个军人。她假期回来,樱喆喊上她,在河滨路,一直走到最接近日落的河岸。樱喆给闻清拍了一张照片,金黄的芦苇在镜头前晃荡,她肉感的侧脸微露的嘴唇更苍白了。闻清说,把河对岸的房子也拍进来,这样我若干年后就有房啦!樱喆笑话闻清的俗,俗得沉重,像是背负万层云。樱喆像是略过苦瓜一样略过房屋建筑,她抬起头,让自己的视域里只有将黑未黑的夜里氲开的蓝空里贴着的白月、白杨树和夕阳。她一直在想,【失恋了思考了】,樱喆很喜欢这幅画和它的名字。

宁玫与关樱喆倚在星雨湖的木道,阴天的天,湖水都是灰的。关樱喆想起暑假见面时,宁玫用汤勺搅拌烧仙草的蜜水也是灰色的,“我只见了他一次,他用他朋友的手机号找我”宁玫说话的节奏比蜜水的涟漪荡开的慢。

关樱喆也接过韦道均的电话,韦道均问关樱喆知道宁玫的近况吗?宁玫生病了。关樱喆用保全美玉的道义感帮韦道均联系了宁玫,后来关樱喆才知道她的道义是认错的道义。「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的仁慈是对他人的,关樱喆那时想宁玫你还和那个人死缠烂打,还和我说你不想见他,分明口是心非,你铁了心,山也不会撼动。此时和宁玫并排站着,关樱喆猛然推翻了猜忌,幡然醒悟,纠缠的泉是韦道均。巧言令色的男人。关樱喆想给宁玫一个拥抱,抱着她,在她耳根说“对不起”,轻轻地。她感到宁玫的身体和她一样僵硬,她们给不了彼此温暖,关樱喆脑海里盘桓着伊甸园的蛇,赫尔墨斯的噩耗,这个男人是智慧树上的毒果让她俩孪生,亦使她俩毁灭。

关樱喆用手拨动垂下的枝条,宁玫拿出手机在找什么,她跟关樱喆说一句话后,缄默着,关樱喆意识到要宁玫看她的眼睛很难,故她的视线凝固在宁玫低垂的浓密的长睫毛上,试图抓出令她精神难安的虱子,“他竟然发给我这种短信...”,宁玫犹豫着说出第二句话,“还是不要给你看了”,想把手伸回去时,关樱喆的手已经触到手机,手机在半空窒息了几秒,宁玫的手松开了。关樱喆看到灰色的屏幕上扭曲的宋体。后来关樱喆已经回忆不起那条短信里的动词,模糊地记得有几个名词“舌头”、“乳房”,震惊搅拌着羞赧和愤怒,自私的色情,叵测的欲火,关樱喆身子一颤,手机差点失手掉到湖水里。“他在骚扰你。”“至少几百条了,我翻出来给你看。”宁玫的委屈像一朵花苞熬到春暖盛放了,她从一开始就信任关樱喆,在隐约觉察韦道均对樱喆的暧昧后,她的信赖没有像旗山森林公园的铁索那样在浓雾之中利落地断开。“不看了...”关樱喆窥探秘密的好奇心终被羞耻之心打败。再看一遍那些肮脏的短信,不是和韦道均再一次犯罪吗?再一次犯罪,不是使宁玫的身心再遭受一次强暴吗?关樱喆的性情里缺乏法官的理性和冷静,本科在法学院的法律课上她不听课,偷看的是《追忆似水年华》,对她来说,「真理是内在的自由」。那些短信像一条鞭子鞭打在宁玫心上,烙下伤疤,此刻也正鞭打着关樱喆。爱情的地壳里汹涌着星雨湖的灰色底蕴。

三年后的某个午后,宁玫穿着旗袍,跳着来找关樱喆帮她化妆,她正在为茶艺比赛做准备。关樱喆手托着宁玫似鹅蛋脸似锥子脸下面纤细的下巴,用紫罗兰色的口红轻敷她的嘴唇,口红拂过她上唇的右半边时,关樱喆的手跟着心猛颤了一下,唇的轮廓被一条忧郁的河流冲垮,樱喆悬在半空的手加快涂口红的速度,深怕陷在河沟太久被宁玫察觉到异样。宁玫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走到壁镜面前,像马上就要上台的演员一样检查自己的妆容。樱喆倚在桌子上,瞧着宁玫抿了抿嘴唇,她是在欣赏自己,樱喆猜不出来宁玫将视线放在那里,也想象不出宁玫一直盯着那条河流看时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樱喆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在邻居家的镜子面前久久凝视自己,质问为何自己的嘴唇长得和邻家姐姐不一样?邻家姐姐薄而纤长的上唇像极了电影里青涩的张曼玉笑起来的单纯。樱喆那时候还没有美丑概念,更不可能像那喀索斯恋上自己的倒影,直到樱喆过上宿舍生活,才意识到镜子是唯一能让自我洞悉他者的眼光,镜子里的是别人眼中的自己。也许宁玫是在照镜子的演练中习惯了他人的注视。她在认识和接纳自己的过程中认识和接纳了世界。

“很美。”樱喆拿着口红的手帮宁玫把领口稍微斜边的盘口整了整,抬头又看见宁玫上唇的右半边,那条沟痕被口红掩埋了一半的形状,像极了紫荆花从花瓣深紫色向淡粉色过度的色彩罅隙和五朵花瓣往后翻腾泛起的花褶。人是自然的伟大造物,兔唇是开在森林里的紫荆花。樱喆忆起《红楼梦》的一句诗“情既相逢必主淫”,她想起韦道均说过宁玫的笑,她想,韦道均爱着宁玫的事实曾经存在过。

宁玫第一次感受孤独的不可靠是清明假期时,她徘徊在金鸡山公园,偌大的人流,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孤独是她的,孤独是全世界的。孤独的乐趣其实是空虚,情谊的乐趣才是专注。宁玫疾步走上公交,一到宝龙站,公交像被倒空的鱼缸换上新鲜的水,宁玫像是唯一活命的鱼闭上眼睛,潜入公交空荡的鱼塘,宁静致远。

“你在哪里?”手机传来韦道均的微信未读消息。

“公交车上...”宁玫一下公交,就看到韦道均靠在运动场的花墙,他一只脚悬空踩在墙上的悠闲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使宁玫想象他是刚下飞机的。一个人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宁玫面前,宁玫疑心认错人了,她和韦道均在电话里隔空聊得火热时,一次在食堂吃饭,她定睛看了三秒邻座男生,极像韦道均的,她心底的海水吐出白沫,疑心自己的魂飞到北京了,晚上在日记本上写下「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韦道均的情浓就是“舍命陪君子”。他们坐在学院里露天的竹椅,韦道均还是像上次见面一样坐在宁玫左手边的位置,他的脸像摄像头慢慢地向宁玫的脸靠近,宁玫嗅到扑脸而来的热腻,三个月前这股幸福的气流曾浮在她的嘴唇,如今这只是一股狰狞的死水,宁玫扭过头,韦道均说,“你做不了我妻子,但我可以包养你!”宁玫望着木棉树一丛一簇的新绿疯狂地长满枝桠,她恨新绿挤走木棉花,即使是光秃秃的枝桠也比满树的绿色来得纯洁。

宁玫许久不和韦道均联系,斩断情丝的得体方式就是两天两夜躺在床上痛泣而无法起身。

关樱喆和宁玫在高中同学聚会中玩到很晚,她们站在公交车身中央的窗前,窗外的风凑巧把她们的头发吹向彼此的脖颈,如同她俩不约而同地问起对方关于韦道均的情事。

“我们分手了。我知道他有和你联系。有个理论是男人同时追求几个女生,成功的概率比较高...”宁玫的眼睛无法正视关樱喆的眼睛,关樱喆知道,宁玫眼里随时可能涌出海水。

“好久没聊了...他之前提过岚歌...”女人像男人一样,总爱用另一个女人来做试探。关樱喆想到韦道均跟自己提起的两个女人当中,一个是宁玫,另一个是岚歌。“宁玫是摆在橱窗里鲜美的蛋糕,你就像是充饥的馒头”关樱喆从来没嫉妒过宁玫,除了这句,她看到了男人的贪婪和刻薄。从前,韦道均要夸赞宁玫,就说她的文章,一股意淫的居高临上,“温暖、感人,一股流遍全身的力量”,关樱喆不嫉妒这些词,甚至反感词的平庸,她嫉妒的是韦道均口吻中超越平庸的灵魂之爱。他爱她的文,是爱她。关樱喆还小的时候读不懂《红楼梦》,就读懂了宝玉痴倒在《葬花吟》的悲痛里和黛玉夺过《秋窗风雨夕》的稿子烧了后宝玉说他会背了。爱情的灵魂在文里。如果韦道均能和关樱喆谈论“有限与无限”的命题,关樱喆大概会像宁玫一样为失去他哭得痛彻心扉吧!关樱喆只能靠揣测来推断,韦道均当初是同时和她与宁玫聊天的,随着推断的愈加肯定,关樱喆的罪恶感亦愈加强烈。在韦道均提起宁玫兔唇的遗传概率很高,他妈妈每天都问他有没有跟「那个女孩」联系时,关樱喆都会暗示他们之间的灵魂相契,以至于韦道均听出无端的猫腻,“宁玫让你来说情吗?”关樱喆感到正义的沙一颗一颗地漏到时间里,她是自愿的间谍。后来,关樱喆读《纯真博物馆》读到四分之一读不下去的心痛也是出于正义,她不明白该站在道德的正义还是爱情的正义这边,道德的正义是茜贝尔,爱情的正义是芙颂,订婚仪式的欢愉来自情人而非未婚妻。关樱喆用早年嘲笑朋友读不下去《红与黑》的义愤嘲笑自己。等到关樱喆松开「灵魂」这个词时,她曾经揠苗助长的「灵魂」飘于风中,她想抓住只抓住一片枯叶。

“她喜欢的是另外两个女孩子,并不是岚歌,我告诉你另外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公交颠簸了一下,宁玫的眼神始终朝着窗外。

“我并不想知道。”关樱喆的坚决打破宁玫温柔的口吻。公交驶过一片油菜花地,她们的心随着风,吹向漂泊。

三年后,宁玫交了现在的男朋友。她拒绝过三次,第四次在泰国夕照的海边心动了。关樱喆对这段关系最意外的是,宁玫现任男友是宁玫曾经的笔友。关樱喆笑着打趣,宁玫下笔有灵。他们还是异地恋。关樱喆不再是责怪「异地恋」这个词太俗气的关樱喆了,以前的她相信,既相恋,就是同一片大地,何来“异地”之说?现在她明白,两块大地的碰撞,才是恋。

樱喆从二楼机房走出来,望着春雨打湿大地的黑色燕尾服,眼前一片水雾蒙蒙,欲开伞不开,心上想去哪,脚底下踌躇,忽然脑海中浮现五个蓝色字样的诗名《两人的结婚》。樱喆暗暗惊喜,教育学院附近就是大梦书屋,怎么把这个好去处给忘了!午饭时刚去溜达一圈,翻开一本诗集读它的目录时,同行的友人叫唤着回去,于是放下书、奔赶着出去了。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樱喆撑开伞,踏着四月的雨花,雨中的大梦书屋更静谧了,水珠一粒一粒地在透明玻璃划出一道一道或深或浅或宽或窄的河流,昏黄的灯光将书籍沉睡的灵魂唤醒。樱喆叠好伞,呼唤着走向她的呼唤。第113页,

“两人的结婚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人的失踪,隐没,

由于受了伤或自愿退位;是一个

真投降,被嘲弄,一个不称心的胜利,

是玫瑰,荒漠——也是空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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