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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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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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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的隐喻——读林那北中篇小说《渔家姑娘在海边》

舞蹈的隐喻

读林那北中篇小说《渔家姑娘在海边》

 

 


一、三种女性的不同舞蹈路


(一)天生的舞者:从主动中止舞蹈路到被舞蹈唤醒


陈英的舞蹈天赋在一开始发光发亮后,便变被她自己主动扼杀了,主要表现在两个行为:退学和结婚。全家唯一的男胎——弟弟——出生了,少女陈英欣喜若狂,抱着得之不易的弟弟,从宣传队消失,随之嫁为人妇,丈夫虽过早离世,但陈英的一生还算被命运宠爱,平稳无事。陈英的后续人生虽然离舞蹈、舞台愈来愈远,然而她的舞蹈天赋始终蛰伏在身体里,年老的她是农场女人们的广场舞领舞。当在服务客户家里听到舞蹈队、《渔家姑娘在海边》这些熟悉的话语、旋律时,老年陈英的心悸动了,活到这个岁数的她心无旁骛了,终于愿意为“舞蹈”疯狂一次了,撇开社会地位、身份悬殊,直视“你以为自己是谁?”的质疑,舞台是朝着有梦想的人开放的,陈英就要抓住“这一生她只剩下这五分二十八秒”的时间“重新发一次光”。她在最美好的年龄拒绝了舞蹈,在身体走向衰老时迎接了舞蹈,舞蹈点燃她的生命之火,让她重生。

陈英是一个有着传统美德的女子,她过着全天下传统妇女过的日子,尽情地享受充满家庭、儿女、责任、丈夫的可爱的命运。与王安忆在《69届初中生》中塑造的雯雯形象不同,雯雯是极力想掌控自己命运的,她用会打篮球作为筹码,赢得了回乡镇的机会,她一路上都是积极争取的姿态。陈英的反思能力能被天然的舞蹈天赋唤醒,在她的生命里似乎有那么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的不完整,她终于意识到过去生活中的总总欠缺:丈夫的早逝、爱情的缺失、儿子的遥远、舞蹈的搁浅、少女时代的逝去......她感到了永生的遗憾、自我的有限、生命的平凡,而舞蹈的接近,显示出积极的意义,让她抓住弥补人生的遗憾、开拓自我的无限、抵达生命的强大的某种精神力量。


(二)舞蹈教育家:机遇的播撒者,可能性的创造者


许三妹是陈英舞蹈天赋的发现者,许三妹成功发掘并训练了陈英。许三妹受身体条件限制,无法成为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者,她用自己的方式——编舞、舞蹈教育者——从边缘靠近中心,接近舞蹈。和陈英的人生轨迹不同,许三妹的一生应该说都是在追随舞蹈的,文本里对许三妹命运的叙述不多,她们时隔三四十年偶然相遇,从广阔的农场到幽静狭窄的楼梯口,许三妹对陈英倾诉衷肠时,自己道出了这些年来颇为曲折的命运变故:摔伤、到处打听陈英、斟酌再三放弃找陈英,也是许三妹坚定地让陈英在一场陷入绝境的舞蹈演出中救场。在舞蹈的道路上,许三妹有过的焦虑和自卑,她对世界提出过疑问,为什么她没有拥有像陈英一样的天赋?然而命运的种种疑问被她用另一种方式超越了。

波伏娃在《第二性·走向解放·独立的女人》中提到,“女人力图通过艺术表演,超越她们所构成的既定:女演员、女舞蹈家、女歌唱家”“一个杰出的女演员目标会更高:她以表现既定的方式来超越既定,她将真正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创作者,在赋予世界以意义的同时,赋予自己的生活以意义”,只有少部分的女人能够“把她们的个体变成她们的艺术工具,而不是在艺术中看到她们的自我的奴仆”。许三妹或许就是这样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她用准确的自我定位超越自身的焦虑和自卑,成为舞蹈编曲者,通过编曲的创作,让纯粹的简短的音乐,变成风格鲜明的、长度适宜的舞蹈伴侣;成为舞者的知音,在阅人无数的一生中,始终对陈英的舞蹈天赋报以欣赏和肯定;甘愿做机遇的播撒者、可能性的创造者,从人海茫茫里挑选出少女陈英,又将老年陈英推到舞台聚光灯的中央。


(三)爱舞蹈之人:权力的最后岁月,魅力的暮年生活


章久淑在文本里更像是一个谜,这个谜在舞蹈面前揭开面纱。她和陈英的命运,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以至于陈英发出感慨:“她以为天下女人最好的也就那样,已经顶天了,没想到还有章久淑这样的”。甚至于有求于章久淑的陈星、徐右林,从男性视角看章久淑,是女高官章部长,是权力的掌握者。而在陈英眼里,她不是“章部长”,权力对陈英也没有用处,陈英从女性直觉出发,认定章久淑是“顶天”之外的女人,她的社会地位、知识涵养、人际关系、生活方式,可谓是内外兼修的“奇女子”。章久淑的思想状态和生活环境都在陈英的想象之外的。陈英做梦也没想到,章久淑把她当成知心姐妹,于是才有了“同桌进餐表心迹”的动人一幕:章久淑邀请陈英上桌与她同吃饭,并向陈英表露了自己少女时代的轨迹、爱好舞蹈的心迹、组织小区舞蹈队的初衷等等。陈英是称职的倾听者,她听出了话里话外的玄音,听出了在舞蹈呼唤下一个热烈生命的燃烧,她似乎看到少女时代的章久淑的面孔,这不被岁月侵蚀的天真美好的面孔,不也曾是陈英自己的面孔吗?她们都有一段在宣传队挥洒青春的难忘岁月,陈英以章久淑为镜,照出内心对舞蹈的火焰,此刻的她安静地坐在餐桌,前一刻的她则在公园自唱自舞。章久淑是当代独立的职业女性的代表,如果说她为了职业割舍舞蹈梦,那么退休后的她就是重启舞蹈梦,重启另一段人生。她的舞蹈梦里包含着广博的爱、平等、自由和梦。章久淑舞蹈训练摔伤后,看到舞台上训练有素、翩然起舞的陈英,她是沉默的,她默许、说服其他人让陈英替代她登台领舞,小说结尾的这一起“角色互换”在众人的反对和质疑声中将小说推向高潮,是下级变成上级,还是反客为主,还是鹊巢鸠占。也许都不是,只是命运中的一次偶然事件、一个小小的机会掉在了陈英的头上。陈英不是像她弟弟怒吼的那样,要替代章久淑的位置,陈英是要在这次命运的安排中再一次燃烧自己,踏进舞蹈之河,用一场时光溯流之旅,结束自己这段身不由己的荒诞又奇异的“保姆-卧底”双重身份之旅。

 

二、男性追逐权力的游戏之路


小说中两个男性角色——陈星、徐右林——虽为配角,却是整个故事的第一推动力,陈英只是他们追逐权力的游戏之路上出的一步险棋。两个男性角色的结局也最早在小说里尘埃落定:徐右林因腐败被抓,陈星因升职无望不断给陈英施加压力。他们为了追逐权力的保护,将陈英送至权力身边,明以保姆的身份实则行卧底之事。陈英被蒙在鼓里,她护弟心切,但做事做人有原则,不听弟弟陈星的“瞎指挥”,也没有成为徐右林的眼线,相反,这个“卧底”变成了“反卧底”,与章久淑站在同一阵线。小说里写到陈英“赶电梯抛钱入汽车”惊魂一幕,章久淑道出意味深长的为官之道,“做官与做人一样,每天都得存敬畏之心”“之前几十年我管住了自己,如果也像他一样乱七八糟,今天能活得这么轻松吗?能有闲情唱唱歌跳跳舞吗?”可以想见,章久淑官途上遭遇不少行贿,正是对清澈的坚守,才有现在的全身而退。

同样有贪腐元素的中篇小说里,迟子建《碾压甲骨的车轮》结合了历史、悬疑等元素,塑造了一个贪欲膨胀、精心伪造邮件、冒充丈夫、怀着潜在目的、故意接近女主人公的男性角色。这个阴谋最终被识破,这篇小说里的女性角色和《渔家姑娘在海边》里的女性角色都被塑造得具有惊人的尖锐和力度,她们是自爱、理性的,她们同样是感性的,“在人类细微情感的瞬息万变和体验上,一个天才的男人也是比不上一个敏感的女人的”(萌萌),这些女性直面当下的真实,不回避遥远的历史。

 

余论:舞蹈和权力的奇葩组合


1.舞蹈-权力,革新-启蒙 


小说中那些精确的、指向性强的舞蹈术语,通过对身体、气息的“规训”,为散漫、松垮的身体制定一套舞蹈标准,“舞蹈的身体”必定要是训练有素的、有自主意识的,并且是以“美”作为终极目标的:

“上,下,提,转,蹬,走了!”又喊:“给胸腰,腆出。立,稳住。气息,用气息。舒展开,手腕不要折了。眼神,眼里要有情绪”......

“别耸肩!背拔起,腰立住,肩向下沉”......

(在农场,许三妹的舞蹈训练术语)

 

“每天晚上她就在屋前空地上动一动,先双腿分开站立,双臂拉住低杠,上身前俯,胸找地,一点一点用力往下压,再侧拉、后拉......做做青蛙趴、平板支撑,再展胸、压肩、开胯、拉腿之类......”

(中年陈英在肩周炎病发后,对自己的身体管理)

 

“刚才她是不是下意识收紧核心拔背立腰了?”

(当一群知识分子女性问章久淑,陈英是否会跳舞,陈英下意识里的身体动作,反馈出舞蹈给她的身体记忆一直保存着)

 

那些女人舞起来时,手指松垮,脚背是懈的,既没立高也没绷直。

(陈英看到那些知识分子女性的身体动作是缺乏基础训练的、松懈的。)

 

陈英缓缓走近,脊柱一点点向上拔起,核心收紧,背拉直,腰立住,脖子拔长......把身体往上拎起......

(多年后,失联的许三妹、陈英的相遇场面,伴随着对农场少女时代的舞蹈训练记忆,陈英的身体状态的回归)

 

不难看出,舞蹈的身体重要的两点是:“立”和“气息”。“立”是从保持脊柱的端正,进而塑造精神的昂扬的姿态;“气息”是保持动作通畅完成的内在节奏,“气息”带动身体回正,以达到一种和谐的身心状态;这种对身体的提示起初来自舞蹈老师的舞蹈术语,后来在长期反复的规训,身体就成为这套舞蹈术语的外化,舞者用这些行业标准运用身体,以达到身体的运行自如、舞蹈的美学。若不在这套舞蹈术语标准里的身体动作,会被视为不合规的、不美的,甚至是丑的。

在小说文本里,舞蹈美学作为德性的象征,“立”对应“正”,“气”对应“清”,在公权力面前保持正气和清廉,便是掌权者的德性的表现。章久淑和陈英作为文本里审美对象的一体两面,她们两个人物的综合,呈现出在舞蹈|权力面前的心灵反思的形式:用超越物质性的精神性,不断进行自我革新和启蒙。陈英面对萎缩僵化的身体和逝去的少女时代,用舞蹈动作“立”起身体,意识破茧,激发身体的革新,身体的革新激活意识的革新,身心的革新促成自我的启蒙,陈英得以在漫步舞蹈美学中返回少女时代懵懂的梦想,重塑自我。章久淑在权力的腐化和诱惑面前,恪守原则和底线,为官的数十年生涯时时鞭策、革新自己,舞蹈成了这种对“正”“清”的坚守的“额外奖励”,精神的高度自律换来身体的自由;与之相反的是徐右林的精神失律,从而失去身体的自由——入狱。如果说,舞蹈对陈英的启蒙是从身体到精神,那么,对章久淑则是从精神到身体。因此,小说文本里的舞蹈成为女性精神美的外化。


2.舞蹈的可能性


从章久淑的担心摔倒,到现实排练中的摔倒,“摔倒”动作在文中埋伏,促成结尾处的错位:

陈英—章久淑

普通人—掌权者

舞台下(边缘)—舞台上(中心)

该用哪个词来形容这次的“摔倒-换位”呢?浪漫,冒险,惊悚,鬼魅?浪漫的是,陈英重拾舞蹈这项技艺;冒险的是,陈英要站在舞台中心接受聚光灯,成为主角;惊悚的是,保姆“越位”;鬼魅的是,陈英答应了,章久淑同意了。或者可以总结为一句话 :替代章久淑上台领舞,是陈英这辈子为止做过的最浪漫、最冒险、最惊悚、最鬼魅的一件事。把“现实中的不可能”变成“虚构中的可能”,让暮年的时间倒流回少女时代,小说文本结构在这种“现在-过去”的交叉叙事中,构建出多维空间,时间从人的身体流过。

 

3.《渔家姑娘在海边》的电影、音乐叙事


《渔家姑娘在海边》风靡于20世纪70年代,为电影《海霞》(1975年上映)插曲。电影根据小说《海岛女民兵》改编,小说原型是全国知名民兵英雄汪月霞(1936—2023)。歌曲《渔家姑娘在海边》以舒缓的节奏、悠扬的曲调、朴实的叙事为革命故事片增添浓厚的抒情色彩。《海霞》的电影叙事有20世纪70年代的集体主义,主人公海霞及其所蕴含的“海霞精神”——“思想不乱、队伍不散、训练不停、传统不丢、战旗不倒”风靡那个时代。

如果将电影|音乐叙事与在本篇小说叙事相对比,可以列出几组有意思的对照:民兵队-舞蹈队,民兵队队长海霞-舞蹈队队长陈英|章久淑,尚武(不爱红装爱武装)-尚舞(长歌慢舞),生产|革命(歌词里唱到“织鱼网”“练刀枪”)-审美(舞蹈本身),历史-当下,等等。

小说文本虚构的主人公陈英在《渔家姑娘在海边》这首歌曲的审美启蒙下成长,但少女时代的启蒙还是朦胧的,当六十岁陈英再次听到这首歌,舞蹈、歌曲所带来的审美再次令她产生心灵的战栗,她决定“重新生活”。她的“重新的生活”是一种“有限的无限”,即限定在对自身所处的关系网、认知网,幻想一种对自身局限的突破:对弟弟陈星为官的劝诫;升华舞蹈和歌曲极具意象美、意境美的幻境,并梦想将这种幻境变为现实,要到海边看看渔网等等。文本里对陈英的叙事始终限定在她的身份以内,她的人生和与其对位的另一女角色章久淑相比起来,公开、简单、平凡,舞蹈从来不是她的终极梦想,生活才是。舞蹈只是她抵达生活的本真的一种途径,舞蹈天赋砸中她的身体,她和舞蹈坠入短暂的情网,因而,舞蹈作为一位旧情人在日后的出现,也只能说明陈英对生活的爱是大于其对舞蹈的爱的,当然,陈英生活中的困境成功地被舞蹈热情抵消了,舞蹈的行为、歌曲的意象,启蒙了以陈英为代表的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一代女性的审美、女性自我意识。

舞蹈像是文本里的陈英生命里的一盏微弱烛光,观照她那被时代、历史、命运推动的六十载岁月,短暂照亮过她的自我意识,并成为沟通她和美、健康、生活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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