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的铁索桥上,微风习习。再过五小时,火车的轰隆声就要划过这个安宁的小城镇。桥灯之上的天空黑得不够彻底,老黑仰着头走路,想起下午四五点的工地,风炸开阳台的护栏,半厘米厚的纸皮被刮飞,远处传来三两雷声,像是巨人的哈欠,令人烦躁的炎热还未真正到来,雷雨也下得不够彻底。
老黑,其实并不黑。“老黑”的外号是幼时的他在娘背上得来的。六十年代,苦于生计,孩子没人照顾,娘就一条背带一个幼崽,母子俩齐刷刷下田,成为田里一条靓丽风景。他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小时候是否也长在娘背也下过田,他只记得路过的人都饶有兴致地边走边对着娘喊,“黑啊,黑啊!”路人好心提醒娘,别把娃晒黑了。于是“黑啊”成了他的名,一个颜色词加一个感叹词搭配的人名是有点怪, 然而闽南话叫起来听起来还蛮亲切的。
每次娘提起这个缘由,都笑得抖起她劳累过度的驼背。虽说小时候的自己是轻的,但这份轻在娘背上日复一日地压,无疑是压弯娘背有形的重量。娘对此一点怨言也没有,而“黑啊”的昵称也始终跟随着他,从美寮巷叫到了毓秀路。如今,快过半百的他延续了名字的历史,在“黑”前加了“老”,慨叹岁月的沧桑,去掉儿时的标志“啊”,拟微信名为:“老黑”。
路人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除了脸和脖子常年被晒,黑了一圈外,皮肤白得发光,特别是牙齿,尽管十几岁出社会打工后就开始好抽一口烟,笑起来,露的却是一口白牙,两排白色大理石一字排开,这些白闪着坚毅的光泽,他的性格就像两排牙,即使洪水决堤,这两排都是最牢固的防护堤。他整年都穿着鞋袜劳作,夏日忍受着鞋袜的闷热,换来的是不受水泥石灰等建筑物料侵蚀的双脚,至今他的脚丫若算不上白白嫩嫩,至少是健康的,不像他的妻子,后脚跟脱了皮,像裂土的黄土高原。
结婚快三十年了,妻子勤勤恳恳地持家,人到中年的他也比年轻时胖了点,长肉不长力气啊,体力大不如前了。想当初,十几岁就出来跟师傅,学做土水,近在自家,远在新疆甘肃的房屋都见证了他从一名初生牛犊学成装修师傅的艰辛,烙下深深浅浅的伤算痊愈了吧,那些难以言喻的日子还要继续走下去。
老黑感觉到桥身的摇晃,脚下还有河水碰撞的声音,偶尔有载人的摩托车紧挨他身旁飞驰而过,给他带来一阵醒酒的风。他靠桥的右侧走,桥宽只有3.5米,横着走七八步就到左侧了。这座1995年才建成通行的桥,真年轻啊!他想起两个儿女,他们比铁索桥更早来到人间。老黑是传统的男人,不善言辞的他会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子到相馆拍照,笑得那么开心。他说不上喜欢拍照,只能说他早早地以男人的胸襟承担起一个家,更明白人生重要时刻的珍贵。年轻时候的他喜欢足球、钓鱼、画画,有了孩子后,喜欢带孩子到少年宫坐火车、玩趣味乒乓球,就像现在的年轻父母一样。
他不仅一次跟自己确认过,孩子是他余生的全部。他的脚步加快了,凌晨的风吹来,温柔而坚毅,像极了他的心,坚韧而温柔。
吃过新疆的面,看过河南的雪,坐过从南往北的火车,岁月赋予年轻闯荡的气质,那段奔波的日子永远留在年轻的战场。而后转移的战场,妻子儿女该已睡着了吧,他的睡意涌进拱形的夜,等待着五个小时后的火车轰隆声划过他梦中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