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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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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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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的脆弱与坚强——纪念赖老师

竟写不出来了,提纲已铺叙了十条,留下长久的空白。按时间的先后顺序列事例很容易,按时间顺序写作很难。事情的发生有先后顺序,表面上是有秩序的,时间就是秩序的标记。然而,人们对事物的情感和领悟却是深层涌动的无序。因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叙述和抒情,倾向顺时针叙事就等于倾向熨帖时间里的自我意识,而那些曾让我疑惑不解的人生谜团,如大大小小的石头已被时间挪动位置,留下同样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后方都风雨无阻了,前方更是风雨无阻了。

我想,最后和最初大概是最接近的吧,最初的赖老师在双专的美学课上讲俄狄浦斯王和悲剧。至于讲课的效果,有两种极端:一种是不知所云,一种是震撼心灵。大四别离,和文院11级(12春)辅修班同班的一位历史学院的女同学在西门吃饭,问及我的考研专业,我打了个比方,类似于“西方美学”吧,她大为诧异地表示,完全不知道那位美学老师在讲什么。或许是因为不知所云才震撼心灵,同班的另一位公共管理学院的女同学就在课后表示过,这位老师虽然讲得慢,却慢得深刻......这种深刻的印象以图像的形式保留在脑海,直到研究生面试那天,化成语言脱口而出,“本科的时候上过您的课。”赖老师也脱口而出,“我对这没有印象。”

虽说这件事也令我有点疑惑,毕竟,双专课上我都是坐第一排,不过是靠左角落的第一排,不过,考虑到赖老师上课时,眼神远眺凝思,班上同学的面孔尽在余光,而无被清晰刻画,没印象实属正常,我也没有多想。后来,赖老师在课间把他的诗集《哑语与手势》赠给游师兄和我时,突然对我说,“面试那时候说对你没印象,是随便说的,你不要当真。”听到此句,我起初是震惊,随即懂了,赖老师是怕我难过而说的“谎言”。

这个善意的瞬间永远留驻了。若说研究生课上,赖老师追问的波德莱尔之命题:瞬间与永恒之间如何实现跨越与翻转,还有待追问,那么,善或许是一个答案、一座桥梁。转瞬即逝的形态在善的美好里得到保存,通往永恒。

12日,游师兄途经福州,提议我们几人到殡仪馆祭拜赖老师。殡仪馆在一座小山上,一人撑一把伞也没能阻挡斜风把细雨吹得绵长、湿润和冰凉。想起去年六月的雨似乎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一如去年此时“生命会馆”里平静的眼泪。那会儿,同窗一行人来送赖老师,在赖老师灵前见他最后的脸庞,阿恂突然拥抱住我,并轻声耳语,“不要难过”。当时的我竟极其冷静,甚至感受不到难过,甚至对拥抱里无限的悲伤感到不可思议。这与我在图书馆亲眼见到告知我们噩耗、已泣不成声的吕师弟一样,甚至感受不到难过,甚至对掩面哭泣里无限的悲伤感到不可思议。是啊,毕竟,我们和赖老师没有血缘之亲,我们的悲伤比起赖老师母亲的哭嚎显得不那么必要。然而,谁能说精神上的亲近不是另一种超自然的血缘呢?康师兄从外地乘飞机赶来,南方诗社、浮草诗社同仁自发写诗哀悼......不论何种形式,亲近者默哀。

默哀可归为隐痛,隐痛是情感的蛰伏。去年四月,在爷爷的葬礼上,母亲把我拉到一边,红着眼睛对我说,“要哭就哭出声,不要憋着,憋着后面胸口会更难受。”就在一两年前外公去世,母亲硬是憋着默哭,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明显感觉到身体的不适。还在很小的时候,不知因何而起,我问母亲,“你能接受和外公的离别吗?”在我年幼的想象里,生离死别是人所无法承受的,生离死别一定达到了痛的界限。等到那一天真的来临,现实替代了想象,人一直都在承受,只不过不自知罢了。

时间会唤醒蛰伏之物。去年夏天东碰西撞,接连的两个面试中,面试官都问及,“你的导师是谁?”不知道眼泪和语言哪个先到,也不知道为何能轻易地说出逝者的名字,仿佛他还在世,他和他的名姓说出就会出现。几次都想问,“您知道吧?!”想说,“赖老师去世了。”终究没说出口,仿佛他们都知道了,又都不知道一样。而“赖老师”的称呼也成了唯一的遥远的称呼。

赖老师生前曾颇为感慨地向我们提及,他与毕业多年、在某地谋生的学生仍保持邮件往来。可见赖老师对人情的珍视。而今,我们确乎无法和赖老师通信了,那些被标记星号的信静默地躺在电子邮箱,散发往日的天真稚气。倪湛舸曾回忆,自己偷着写诗,不敢给导师看,因为比起写论文,写诗简直不务正业。谁能想到,她再也没有机会把献给导师的诗当面读给他听,哪怕换取最严厉的批评。

回过头点击自己早先发给赖老师的那些信件,庆幸的是,我当时能克服重重羞涩轻轻一击“发送”,把稚嫩的诗歌习作送出去,得到赖老师真诚的鼓励和用心的批评;羞愧的是,我的愚笨与懒散使毕业论文迟迟未完成,让病床上的赖老师操心。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赖老师已住院,即便知道后,赖老师也多次婉拒我们的探望。后来才知道,赖老师已和病魔抗争了数月,我们还一心期待他来参加我们的毕业答辩。我还清楚地记得,就在几个月前,和他在文科楼谈论文框架,由于他要去先去监考发试卷,于是指向文科楼左侧的楼梯边说,“我女儿在那边,你可以过去和她聊聊天。”我过去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依墙坐着,手里拿着一本画册。

我蹲下来问她,“你在做什么?”

“我在画画!”

“这是什么书呢?”

“这个是爸爸帮我背的!”女孩指了指鼓起的大书包,我想,书包一定很重。再后来,小女孩在殡仪馆里教我们玩类似算数的手指游戏。师母喟叹,“她不懂得悲伤”,可是,如何让一个小孩懂得人生的算数呢?不懂悲伤也好。

我们走在更大的雨里。往山上的殡仪馆走,喧杂的声音逐渐消弭在雨声里。我们已走到一半,游师兄却落后了,随即他的身影和几朵沾带雨水纯白的栀子花一同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两朵给你。”我闻到了雨中的清香,便再采撷一点野花,在附近的灌木丛里拔几根长茎的草,将它们扎成一束花。赖老师遗体火化的那天,游师兄欣慰地说,那晚我们几个同门献给赖老师的白菊花也一同烧了。白菊花沾带着我们思念的一部分,这一部分陪着赖老师安眠了。

有时候,物的寄托赋予缥缈以形态。在为爷爷做的法事仪式上,母亲问我有何随身之物,我取下戴着的红绳串的玉葫芦坠子项链,供奉在前。此后,母亲不仅一次问及,那条项链还在吗?可不能丢!在母亲看来,或许供奉过的东西不仅有爷爷的气息在,更有爷爷的庇佑在。我当然知道不能丢,只不过绳子裂断,还未来得及换,便没带在身上。与此相反的是,母亲也不仅一次要求我,手机里不要保存爷爷的相片,在她看来,携带逝者的照片多少有点不吉祥。当然,我也偷偷地保存着,没删。

待我们走到一处上坡路时,游师兄惊呼,“你们猜,山后面是什么?”只见两边的合欢、龙眼树绿意盎然的枝叶斜线向上,汇聚在最高处的枝叶三面环抱,一个拱形的天洞赫然出现在前方的茫茫天地间。

“我觉得,后面是海!”

随着我们慢慢靠近那个洞天,原来无杂物的背景里开始出现房屋、车辆。的确,最符合期待的是海,而现实往往不在期待之中,而我们不得不往前走。老一辈忌讳谈死的传统观念多少影响了我。我在内心纠结了许久,终于没拍下殡仪馆里那个象征期待的洞天。

当我不免战战兢兢地从殡仪馆的山上下来,游师兄赞叹道:“这里的景色不错。”他始终对任何事物保持着审美的态度,即使是死神身旁的树木。他和任何人一样惧怕老去,却不惧怕对老去的思考。难以形容作为矛盾体的他,既冷静又敏感的存在。在他看来,人走了,或许就以信息的方式轮回在宇宙间。

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和赖老师通信了,只不过媒介有限。

回到开头的双专美学课,赖老师真的是如我记忆中的那样讲俄狄浦斯王吗?印象越是深刻的越趋于怀疑,越是怀疑就越需要有东西印证。情急之下,我翻箱倒柜地找上课笔记。那会忙着毕业、找工作和搬行李。大部分书和生活用品都让父母捎回去了,唯独零零散散六七年的笔记带在身边。笔记本分两类,本子写完的和没写完的。终于找到了五年前辅修汉语言文学做的笔记,竟没有一点文字的蛛丝马迹。或许,当时只写在脑海里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将赖老师的早逝与他在双专美学课上问及的俄狄浦斯王悲剧联系在一起。为什么几乎每个行动背后都是善的动机的好人俄狄浦斯蒙受的却是恶的命运?

生命脆弱还是坚强,善坚强还是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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