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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飞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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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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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青山依旧在

李江一早就出门了,骑着自行车晃到新华路路口的时候,正好是上午十点钟。

今天是星期天,听说在北京、上海那些现代化大都市里,许多平日里“早九晚五”的年轻人睡到十点还没起床呢。这对于从小在东北林区长大的李江来说,很难理解。因为,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该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东北的太阳跟大多数东北人一样,是急性子。每到夏季,不到凌晨三点,人们就可以登山看日出了。李江很喜欢山,却许多年没有上过山了,尽管这条新铺的柏油马路的终点就在北山公园的山脚下。

新华路的起点是热闹的商贸街区,很大一片都是露天市场。两边街市上,挂着各色招牌的临街店铺和摊床上花样繁多的水果蔬菜,令李江百看不厌。小时候,李江虽然腿脚不利落,却经常与小伙伴们一起来这里买炒熟的瓜子和甜筒冰淇淋。可是,自从学会了骑自行车,李江每次来都只是路过,几乎没有停下过,更不要说离开自行车、走进商店为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

李江的肤色偏黑,额头略窄,脸很瘦,几乎瘦到了皮包骨头、尖嘴猴腮的程度,这面相除了跟他细瘦的下肢还算匹配之外,一点观赏性也没有。仔细看看,李江的五官能说得过去的只有那双有些深邃的眼睛,大小合适、也算明亮,缺点是眼球略微突出,且布满了血丝。

无意间,李江发现了一家新开的工艺品商店。为了招揽顾客,店家把一些漂亮的玻璃和陶瓷质地的花瓶摆在门外展示,时不时地吸引来一些人围观。李江立刻捏了一把手刹停住自行车,右脚支在地上,扭着头观赏。他很想买一只手绘青花瓷花瓶,但是不确定自己能否骑着自行车把花瓶安全地带回家去。

正在李江犹豫不决之时,从店里走出来一位年轻姑娘,面带着笑容招呼顾客。李江立刻认出了那姑娘,那姑娘叫王华。王华曾经在东风工艺制品厂做过一段时间推销员,算是李江的同事。王华热情开朗,不歧视残疾人,还跟李江学过几天木制品雕刻。可是李江不愿接近王华,因为王华时常溢于言表的怜悯之情,令他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

王华看见李江时,李江已骑上自行车,逃也似地飞奔而去。望着李江的背影,王华轻轻地摇了摇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逃离了工艺品商店,李江很快就穿过了商贸街区,他渐渐放慢速度,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天热。吃早饭的时候,李江曾打算坐在家里把借来的《水浒传》看完。可是,《水浒传》过了好看的高潮部分,越往后看越让人生气,李江实在看不下去,决定出门转转。出门前,李江的奶奶叮嘱他说:“今天一早儿就闷热,憋大雨呢,你早点回来!”

“下雨才好呢,正好就凉快了。”推着自行车的李江眯起眼睛,仰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李奶奶已经年过七旬,却腿脚利落,鲜见白发。再看李江,刚刚三十岁,头发却白了一半。

李江十岁那年,母亲外出做生意,不久就没了音讯。两年后的冬天,李江的父亲深夜醉酒,冻死在自家院门外面的雪堆旁边。李奶奶独自将李江兄妹两个抚养大。李江的妹妹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牡丹江农垦管理局工作。李江的学习成绩比妹妹好,却因为身体状况,没能被大学录取。高中毕业后,消沉的李江一直与酒为伴,似乎找到了父亲当年一醉解千愁的感觉。

五年前,李奶奶因急性肾炎住院,病情危重,被医院连下两次病危通知书。宿醉过后的李江吓得魂飞魄散,跪了医生又跪奶奶,哀求奶奶不要离开他,祖孙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李奶奶病愈出院之后,李江戒了酒,烟却抽得愈发凶了。他知道抽烟有害,也想过戒烟,但是他做不到——无聊、迷茫和苦闷的时候,除了抽烟还能做什么呢?这样想过之后,他决定放过自己:不戒烟,但尽量少抽。为了少抽烟,他找来很多书看;看电视专挑惊险刺激的节目看;烦闷时便出门转转,就像今天这样,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小巷。

新华路是这座小山城第二长的马路,全长近三公里。东风工艺制品厂位于新华路北端约两公里处路西,牌楼式的大门颇有几分气派,铜质的厂名是专门请名人题写的。这是一家为解决残疾人就业而成立的福利企业,是李江工作的地方。厂里最大的部门是由李江负责的木刻车间,车间里三十几名手工匠人日复一日地雕刻着同一种样式的骨灰盒。时间久了,职工们大都麻木了,李江也早已没了热情。所以,除了上班时间,李江从未也不愿进去,甚至路过的时候,连厂门他都懒得看上一眼。

迅速骑过东风工艺制品厂,前方十几米之外,一位“背篓人”引起了李江的注意。那人身材瘦小,却背着一个大号的竹筐,左右两手又各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提篓,两条小腿支撑着“三座大山”,分明有些不堪重负,却又倔强地奋力向前。

很快,李江超过了“背篓人”,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那背篓人竟然是一名年轻的短发女人。那女人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李江不由地联想到邓丽君的那首歌《回娘家》。这大热天的,家里的男人死光了吗?让一个妇道人家这般辛苦!这样想着,李江减慢了速度,他想停下来帮忙,可是,他实在是力不从心,只好放弃。

这条路的最后两百米是大上坡,李江用尽力气紧蹬脚踏板,快速离开了那满脸汗水的女人。这时,一阵山风刮起,出了一身汗的李江感受到了些许凉爽。

终于到达了北山公园的山脚下——新华路的终点,李江向东拐入通向山里林场的硬土道。这是一段很长的下坡路,李江猛蹬了几圈,道路两旁茂盛的大青杨快速地向身后掠过,耳畔响起了“呼呼”的风声。李江特别喜欢这种有大下坡的路,此刻,他最放松、最惬意。

今天骑行的终点是前方两公里外的一个道口,那里设有一座林业检查站。李江的一位初中同学就在检查站工作,他是现在唯一与李江偶有来往的同学,但也差不多两个月未见过面了。在检查站做检查员曾经是令许多年轻人羡慕的工作。

天空中开始有豆大的雨点掉下来,如果雨下大了,李江可以在检查站避雨。距离道口还有几百米远时,李江却突然发现,那座两层楼的检查站已经不见了,拆掉了!

李江握了一下刹车把手,停下自行车,单腿支在路面上,愣愣地望着不远处那空旷的道口。他想起前几天电视新闻里曾经说过,经森工总局批准,东风林业局将停止一切生产经营性采伐,封山育林。既然停止伐木了,检查站当然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遥想当年,东风林业局曾是何等的风光,每年可以产生上百万立方米的优质木材,就连建造人民大会堂用的红松都是由这里提供的。

雨似乎停了,一丝风也没有,云层却更暗更低了。经验告诉李江,雨还会下,而且将会是一场大雨。他踮着一支脚,在原地调转方向,重新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回骑。他不担心被雨淋到,因为,在他刚才经过的路边上有一个废弃的修配厂,可以避雨。

在林业生产形势尚好的年代,这家修配厂曾经十分红火。如今,修配厂与其附近的几家店铺一样,早已“人去楼空”,门面破败。人们甚至连修配厂的名字都已经忘记了。

刚刚骑到废旧的修配厂门前,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砸到土道上,溅起一阵阵土腥味。不等李江躲到房檐下,雨已经下大了。

房檐足有六米长,进深(宽)却只有半米。为了不打湿裤子,李江紧贴在木板墙上。因为骑在自行车上,李江只能侧着身,他决定从自行车上下来,靠墙站一会儿。因儿时患病,李江的双腿落下残疾,走路摇摇晃晃,时常引来人们或关切、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每次都像一支支利箭射向他那自尊心极强的心口。读高中时,李江咬着牙艰难地学会了骑自行车,为此,他不知道摔破了多少件衣服。

自从成功地骑上了自行车那天起,自行车成为李江出行必不可少的贴身伴侣。他发现,只要他不下自行车,不认识他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的腿有毛病,在人们的眼中,他不再是残疾人。从此,他爱上了骑自行车出行,却失去了当众离开自行车,自己下来走几步的勇气。

李江喜欢下雨,天热的时候,在自家的院子里,独自站在雨中,闭上眼睛仰面朝天感受雨水的清凉。在外面,李江却从来不肯淋雨,因为,一旦裤子被打湿,他那骨骼已经变形的细腿就会暴露给世人。他从书上得知这是一种“病耻感”,他也意识到自行车已经变成了自己的拐杖,却始终无法克服这道心理障碍。

刚从自行车上下来,李江正要把自行车靠到墙上,忽然看到一个人跑过来,直接冲到这个房檐下面。只见那人背着一个大竹筐,两只手还各拎着一个提篓,竟然是在新华路上见到的那个负重前行的女人。只见那女人面朝木板墙,先将手里的提篓放下,然后转过身来面朝外边,却发现竹筐过大,房檐有些挡不住雨,她只好像李江刚才那样侧着身。

李江一直同情地注视着那女人,她全身湿透,已经分不清雨水和汗水,浅绿色的短袖上衣和及膝短裤紧贴在身上,女性特有的曼妙曲线尽收眼底。

雨越下越大,那女人注意到几步之外同一个屋檐下避雨的男人正在盯着自己看,下意识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然后,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冲李江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李江被动地回报了一个笑容,努力地回忆着,仍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把背筐放下来吧,这雨且下呢。”李江说出这话,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竟然主动开口跟一位年轻的异性说话,这算是搭讪吧?他不由地涨红了脸。

那女人没说话,一边蹲下身子,一边往下卸背篓。由于背篓太重,她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背篓也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一些绿鼓鼓的毛豆洒落出来。

李江连忙放开自行车把手,要上前帮忙。不料,李江的小腿被自行车的脚踏板拌到,整个人扑倒在地,虽然有双手支撑,右腿的膝盖还是磕在了石质台阶上。李江听到了那女人发出的惊叫声,他强忍膝盖传来的巨痛,连说:“没事!没事!”

那女人急忙起身,冲上前搀扶李江。李江推开了那女人伸出的手,继续说着“没事!”,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没等李江站起来,歪着支在墙上的自行车倒下来,砸在了李江的腿上。

再次跌坐在地上的李江,恼怒万分,索性向后躺倒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吼:“我说过了没事!不用你管!捡你的毛豆去!”

一阵电闪雷鸣,雨更大了,李江的两只耳朵里只有“哗哗”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开口说:“你到底是学会骑自行车了。”语气温和而又亲切,带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李江猛然睁开了双眼。那女人继续说:“我是金果儿的媳妇,从前,咱们是邻居。”

“噢!”李江一下子想了起来,张金果比李江大五岁,结婚很早,曾经住在李江家房后。这女人正是张金果的媳妇王春燕,难怪眼熟呢!李江立刻坐起来,不好意思地整理了几下头发,掀起压在腿上的自行车轱辘,不紧不慢,故作镇定地站起身来。

王春燕在一旁看着,想伸手帮忙,想起李江刚才的反应,只好作罢。她转身走回去,俯身捡拾刚才掉落在地上的毛豆。

张金果生性爱开玩笑、口无遮拦,只要一看到李江苦练骑自行车,他就会扯着嗓子冷嘲热讽。李江从不接话,只是默默地咬着牙关继续练习。有一天傍晚,张金果蹲在自家大门前的小木板桥上,啃着一大块西瓜也堵不住嘴,左一句右一句地讥讽和打击李江。张金果那刚过门的媳妇王春燕正巧下班回来,听到了张金果的闲言碎语,便提醒他:“金果儿,你积点口德,别老跟人家瞎说。”

当时,王春燕的语气温和,并没有责怪之意。张金果嬉皮笑脸地说:“我跟他开玩笑呢,我这叫反面鼓励。”

李江停下来,想回敬张金果几句。王春燕微笑着对李江说:“你果哥跟你闹着玩儿呢,他没个正形,你别搭理他。”李江看了王春燕一眼,在心里愤愤地说:“挺好看的姑娘,怎么嫁给他这种人了!”

“果哥呢?怎么让你一个人……?”

“前年,他开车到鹤岗拉煤,出车祸,死了。”

“啊?”李江惊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地望向瓢泼大雨。王春燕显然对此事已经释然,说:“我种了些黑木耳和食用菌,家里院子小,拿到他妈——我婆婆家晾晒。”

“那,那些毛豆……?”

“山上开的地都被收回去种树了,我婆婆爱吃毛豆,路过市场给她买了点儿。”

“啊?那么大一筐!”李江瞪大眼睛,疑惑地看了看那只竹筐,“她……吃得了那么多吗?”王春燕“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也没多少,下面还有蘑菇呢。”

“你为啥不用三轮车?用自行车也能省点力呀。”

“我原来有一台三轮摩托车,清明节去上坟,跟汽车撞了,差一点命就没了。”王春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在医院整整躺了两个月,现在,我连自行车都不敢骑。”

李江连连点头,想说点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实际上,在工作之外除了亲人,他几乎失去了与人,特别是与年轻异性打交道的能力。

王春燕麻利地捡完散落的毛豆,背对着李江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打破沉默:“听我堂妹说,你雕刻的手艺很厉害,刻什么像什么。”

“你堂妹?”

“王华,在你们厂上过班,你现在是车间主任了?”

“也就管着三十五个残疾人,没啥前途。”

“不能这么说,好歹是份稳定的工作,单凭这点就比我强。”王春燕郑重地说,“三十五个残疾人,就有三十五个家庭,你们厂差不多有百十号人吧?那关系到多少家庭,多少人的生计呀。”

没有人跟李江说过这样的话,他也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自己的工作,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工作不再那么无聊,生活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王春燕低头看了一眼李江的腿,问:“你得的这病是小儿麻痹症吗?”“对,医学上叫做脊髓灰质炎,这种病毒专门损害脊髓的运动神经,肌肉因为失去了神经的调节作用就会发生萎缩,同时皮下脂肪,肌腱及骨骼也萎缩,使整个肢体变细。”往日,李江和身边的人都会尽量避开这个话题,现在,他却毫不忌讳地谈论起来,“这种传染病高寒地区发病率更高,发病者大都在六岁以下,一旦得上不死也要半条命,致残率极高。听我奶奶说,那时我才两岁,高烧了三天三夜,差一点就没命了。”

王春燕听得红了眼圈,沉静地说:“只要活下来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的处境还不算太差,你有好使的脑子,有手艺,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李江点了点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王春燕接着说:“你看我,虽然四肢健全,可是我生活的压力远比你大,我身单力薄,去年下岗了,我有三岁的女儿要养活,还有两家老人要照料……这就是命运给我的安排,我认!不然,又能咋样?”

李江深深地看了一眼王春燕,若有所思。

雨还在下着,已逐渐变小。李江弯下腰吃力地提起自行车。王春燕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帮忙。这次,李江没有拒绝王春燕,只是弱弱地说:“没事的,我自己行。”

“我知道你行,车子骑得飞快!过会儿,雨停了,我还想请你帮忙呢。”说着,王春燕露出微笑。李江不由地笑了,说:“等会儿,你再背那个大竹筐的时候,我帮你扶上一把。”

放好自行车。王春燕仍然站在李江的跟前,她直视着李江,认真地说:“其实,你还能做更多,比如,用你的自行车帮我解决一个提篓。”

李江没有回避王春燕的目光,他自信地说:“如果有办法固定的话,也许两个提篓都可以解决。”

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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