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母亲河,悠悠赤子心
一
冰城哈尔滨也有燥热的时候。
三伏天儿的大中午,日头正足,家家户户门窗四敞。老农民慵懒地瘫倒在凉炕上吹着过堂风,好让午觉解除身心的疲累和烦闷。不过风也是热的,热浪一股高过一股,直叫人变得软软塌塌,动弹一下就会大汗淋漓。沉睡之时,被邻居家小孩儿的嚎叫声吵醒也是常有的事儿,那定是小孩儿朝大人要冰棍儿吃没得逞,不作闹一个晌午头儿不罢休。
这个时令里,高考考生和家长才是倍受煎熬的,他们对于一场及时雨的需求一点不次于老农民。高考经常伴雨而来,随雨而去,空留他们进入漫长的等待期:先是等成绩,后是等录取通知。还不知下一场雨水过后,又会有几家欢喜几家愁呢?九月刚过,早晚温差骤然加大,雨季接近尾声的这几日,老天爷把一副喜怒无常的脸摆了出来。
在大学校园里,阴晴不定的天气,反倒给一对对小情侣渲染了打情骂俏的好氛围。不过今天,学生们都把精力放在了更重要的事情上——这所拥有“花瓣上的校园”美誉的高等学府,正在火热地迎接新生的到来。可是作为一名准大三学生,我却再也无心关注这些热闹事儿。
现在正值中午,这条街道上甚是冷清,两旁的路人稀稀疏疏行色匆匆。对面的公交车站简直如同虚设,车辆班次少线路也不多。站牌前的两位年轻姑娘亭亭玉立,踮起脚跟一个劲儿地挥舞着手臂。要是在片刻前,出租车一定是争先恐后蜂拥而至,可是此时,过路的空车子没有一个予以理睬,每位司机的眉头上都写着一个“急”字。眼前一幕不禁让人心生感慨:堂堂禾木区武装部的地界竟然选得如此偏僻,简直与中央大街和松花江边人山人海的场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穿梭在阵阵的冷风中,一身短裤短袖“闯天下”,饥肠寡肚咕噜噜地嚎叫着,单薄的身体也不时地瑟瑟发抖。在那两位高贵的公主眼里我与浪子无异,这实属是丢尽男人脸面的事情,叫我不敢凑上前去怜香惜玉。或许,我该怜惜一下我自己。
“该死,早上还晴空万里,这会儿阴云不散了”,“这身不争气的皮囊竟敢出卖我坚强不屈的灵魂,战场上就该拉去毙了。”
怨天尤人不是我的本意,但是现在能咋办呢?早上出门没看天气,甚至钱都没带够。按照昨天的通知来说下午是可以回到学校了的,只怪计划不如变化快。我把浑身的衣兜搜罗个遍只掏出来24块钱,再去掉4块返程公交费,20块钱在学校外能买个啥?眼看饭点儿就要过了,附近却连一个不像样的小吃摊位都没有找见,难道要饿肚子了吗?
我就这样丧打游魂似的飘荡着,飘荡着,两只眼睛泛出极具穿透力的光亮死死地审视着四周楼区的每一处细节。突然,我的慧眼锁定在了一处年久失修的居民楼的一个角落。
惹目的是那扇和钢筋混凝土格格不入的木门。木门有些年头了,居中挂着一块木牌匾一眼看过去倒是很应景,再走近一看上面是刻着“仓买”二字,红油漆已经龟裂脱落。由于常年雨水的侵蚀,木门一头已经向下偏斜,看样子不曾有人修缮。木料是普通杨树木,农村里家家户户用来围栅栏用的。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室内,面前两步竟是一堵墙,左右有两米多宽,墙上开有一扇小窗,下面张贴着显眼的提示标语“买东西请敲窗”。我蜷起右手食指,不失风度地用关节轻轻敲了两下,窗果真开了。这是一位年纪略比我长的年轻妈妈,怀里抱着的襁褓中的婴儿还在熟睡,身后就是一排货架,摆有面包、饮料、牛奶、卤蛋、鸡肉肠、桶面、烟酒等等,都是明码标价。女的没说话,我也不敢作声,只是用手指了指桶面、肠和卤蛋,并递上13块钱。她一只手抱着婴儿,一只手熟练地剥去包装、放调料、加热水,最后用塑料叉叉严桶盖连同5毛回找的零钱一并递给我,就关上了窗。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不含糊。我惊愕半晌,长出一口气,像我这样落魄的人没有资格谈论人世,干脆一屁股坐在右手边的板凳上,把泡面往挨着的冰柜上一放,摆好姿势开始大口狂吃起来。
二十年来,我好像一直游离于人世之外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当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这个世界里没有山川河流、花草树木,没有四季交替、昼夜更迭,没有风吹日晒、冰霜寒雪,只有我自己和脚下延绵无尽的路与头顶灰蒙蒙的天。父母砸锅卖铁给我营造最安稳的环境,却没有办法给它添上绚丽的色彩。我只能默默扛起他们没有完成的使命,在前进的道路上负重前行。考上这所人才辈出的名牌大学,原本已经为我的生活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和同学们在一起时常令我感到自卑,心里莫名地发慌:我一无所有,家境贫寒,毕业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二
两年前的今天,天高气爽,阳光正好。
我第一次踏进大学校门,就看见一排身着迷彩军装列队严整即将离校的学子们。他们胸前的红花是那样的惹人注目,让我不禁停留驻足,甚至幻想同他们一起参军去。随着这两年大学校园里的征兵热,校园里的横幅或者海报随处可见:参军吧,兄弟;参军报国,无上荣光;一人当兵,全寝光荣……这学期刚开学,系里组织了一次征兵政策宣讲会,我了解到大学生参军入伍可以享受国家的各种优惠政策。其中,那笔十几万元的退伍费最让我眼馋。我盘算了很久,参军绝对是一件百利无一害的事,这可不就是我绞尽脑汁,一直苦苦追寻的捷径吗?还有什么能立竿见影地减轻家庭重负,让父母早点享受清福的呢?万一有机会考上军校,那简直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的事。同样是热血男儿,我和别人差啥?报名体检说干就干!
正是这半年前的决定招致了我此时此刻狼狈不堪的境地。
如今所有体检都通过了,上午过来是等待领兵干部挑人来的,不料我这样优秀的人竟迟迟没有被选走。其实,只要能当兵,被分到哪里都行,随缘就好了。
昨晚接到领兵的消息后,我激动得半宿没睡着,这样的心情仿佛是回到了查到高考成绩的那一夜。今个儿一大早,在学校食堂简单吃过早餐后,我就立马赶上头班公交车来武装部等待。下车时刚七点多,这里就已经人满为患了。当然,前来报到的准新兵也就一百多人,这里还不至于被围堵个水泄不通,可是招架不住全家上下男女老少齐上阵呀: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姑舅叔姨……都是专程为送兵赶来,场面好不热闹。门前的停车位早就爆满,家长们只好把私家车沿着马路边一字排开。临时的停车位更像是炫富的竞技场:奥迪、奔驰都算是基本配置,好多名牌车我都叫不出名字,各式各样,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稍次一等的都自觉停在远处去了。没过多久武装部楼前就人声鼎沸了,大多是家长们对孩子的千叮咛万嘱咐,还有家长之间相互的吹捧和闲谈,更有家长对孩子坚持当兵想法的劝阻。
在我看来,这样的场面太过于腻歪和矫情,令人心生厌烦。我只想躲在一旁享个清净,但是在这样的场地上,那一方净土却是如此难得。
回想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让父母操心过。八岁上学的第一天,父亲把我送到教室门口,我转身说了一句:
“回去吧,我记得路,以后再不要来接送我了。”
从那以后,多少个日日夜夜风风雨雨,我都是一个人往返于家和学校的两点一线之间:小学,初中,高中;乡间小路,城里城外;徒步,单车,公共汽车。两地之间有多少条路、每条路有多远、什么天气适合走什么路,我都一清二楚。我理解父母的不容易,谁让农民的一辈子都搁在了田间地头拴在了黄牛铁犁上呢!清晰记得,我曾因为买铅笔的一毛钱让母亲东讨西借,也曾在整个夏天里只有玉米稀粥和野菜填肚子,还曾在每个秋天课余时间去别人家收割后的田地里捡豆粒儿……难挨的日子里,我当面指责过父母无能,抱怨过家境的不堪,咒骂过老天爷的不公平,甚至在受到同伴们嘲讽的时候,想过去结束生命。没过多久,我就对自己大逆不道的言行惭愧不已。当别人的父母送孩子上学的时候,我的父母已经在田间挥汗如雨了;当别人的父母带孩子过周末的时候,我的父母正在点头哈腰地向人为我借学费;当别人的父母和孩子吃山珍海味的时候,我的父母把仅有的肉片夹进了我碗里而自己却吃青菜……长年累月父母累弯了腰背,双手变得像树皮一样的沟壑纵横,容颜变得跟腊肉一般的褶皱又粗糙。我终于体会到,他们不能给我比别人更好的,但是却给了我他们最好的,他们没有其他人那样赚大钱的本领,但是把我养大成人供我成长成才就是真本事,他们努力拼搏的动力源自于我,我就是他们的命,可我又回馈给他们什么了呢?我一直期待父母看到我风光的那一天,但是这一天仿佛又是那么遥远。当同龄人依偎在父母怀里的时候,我多希望快快长大成人,担负起家庭的希望。
直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我手中的时候,我知道父母的好日子不再会远了。开学那天我穿上了姐姐精心挑选的时髦套装,背上了最流行的瑞戈旅行包,带着父母大半的积蓄,第一次踏上火车独自远行。当我站在学校主楼门前时,第一次感受到了离家的滋味。那是一种浪子一去不回头的决绝、心酸和苦楚,是浪子对世间的冷眼、荒唐与无奈的愤懑与感慨,是浪子小有成就的欣喜过后迎着冷风暗暗落泪的孤独与伤感,不同的是我的泪流在心底。我多想把父母一同接过来,分享我的喜悦:看校园里的花朵比草甸子上的更加艳丽;看松鼠在树丛中上窜下跳多惹人喜爱;再看远处巍巍高耸着的象牙楼是那样雄伟壮观;再看看勤勉的同学们,他们未来会将希望的火种撒遍祖国的大地,让贫穷掘根枯死永不复生……我会蹦跳起来,激动得握住父母的双手说:爸妈,你们知道吗?儿子真的有出息了。
两年来,这样的场景终究还是化作了美梦一场,也许,即将会成为我终生的失落和遗憾了。
现在,为了父母更好的将来我放弃了大学梦,已经另辟一条改变自己和家庭命运的捷径,以我的文凭我坚信考军校不是问题。祖辈世代都是农民,或许我将成为先例,让父母在村头巷尾挺直腰杆昂首阔步活得硬气。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头一热暗暗自喜。突然,我的后背一凉,直觉告诉我我被人盯上了。
三
我猛地一回头,面前是个一家三口。注视我的人是个身材矮小,体型微胖的女人。显然身旁着西服正装的中年男子是丈夫,初步判断是个公职人员。那个戴眼镜的小胖子是儿子,年龄应该比我小。女人的眼神里充满了关爱和慈祥,但略有一丝丝的忧伤,她用关切的语气对我说:
“孩子,你也是等着领兵的?”
“是的叔叔阿姨,我们都是听信儿来的吧?”我指了指小胖子。
“我叫宫纪,你叫啥呀?咋就你自己呢?你爸妈没跟你一起来吗?你看我爸妈寸步不离,真是烦得要死。”小胖子眼神犀利,语气带着炫耀又带着讽刺直指向我。宫纪?还济公呢!要是真有济公一样的菩萨心肠倒好,可他这种不像是友善的交谈让我顿时感到局促,像是被人戳中了软肋,倍感灼痛。
“就你话多,你好好学学人家小伙子的稳重,别整天毛毛躁躁的。”叔叔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及时解围,小胖子一旁冲叔叔做鬼脸。
“我爸妈有事忙不开,从报名体检到现在一直都是我自己。”这是值得我骄傲的地方,我不需要隐讳。叔叔冲我点头,小胖子也不再作声。
“那你爸妈放心得下?”阿姨一脸不解。
“这算啥,孩子总是要离开父母的。”我潦草的应付着,想避开话题又不知怎么办好。
“那,那……”阿姨的追问被叔叔打断。
太阳慢慢高升,阳光愈渐变烈,武装部楼层投下来的影子变短了,已经不能为大部分人遮阳,暴露在阳光下的人们纷纷脱去长袖外套。家长把孩子的一并接过,拿在手里或者搭在肩上。
叔叔示意我们向阴凉处挤一挤,我转过身听到叔叔阿姨小声嘀咕些什么,大概是些夸奖我懂事独立之类的话。
“你要是能和我家宫纪分到一起去该多好,你这么懂事还能帮衬他一下。”显然叔叔的话博得了我的好感。
“是啊,多好的孩子啊,宫纪要是有你一半儿懂事就好了。”阿姨补充说。
“我不够懂事吗?等我走了看看谁给你刷碗,谁给你收拾房间。”小胖子直撇嘴,好像生气了。
“赶紧走吧,你要是不在家房间都省得收拾了,你在家一天到晚得闹腾死我。”阿姨分明是不舍,话偏偏要反着说。
不知为什么,母子两人的斗嘴互怼让我的内心波澜不已。我搞不清楚这是家庭中的一种温馨的体现还是一种争执的表达,也说不出自己对此是喜欢还是嫉妒亦或是讨厌。生活中,我好像从来没有同母亲这样大胆的讲话,也不曾遭到母亲的嫌弃。我们之间长幼尊卑清晰分明,不曾尝试过这种交流方式。实际上,母亲常年在外辛勤劳作,我又是每天在课堂里埋头苦学,在一起的时间甚少,言语交流也不多,最多问候的是饥饿冷暖。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母亲爱我,爱得悄无声息;我也爱母亲,我得到了母亲给予的最珍贵的一切。
武装部门面前已经容纳不下越来越拥挤的人群,人们开始走上正对武装部西偏门的天桥,依靠在栏杆上,俯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人们穿红着绿,引领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北国都市的时尚潮流,看样子是要把天桥当成时装T台,想为城市美化做出一份贡献,不过我很担心颤颤悠悠的栏杆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么巨大的压力。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不断闪烁变化着,街道西北侧水泥搅拌机不歇脚地轰轰作响——地铁2号线正在施工建造,下次再见时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人群中猛然传来一阵骚动,人流在朝着路边涌去,我和小胖子一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被推耸着过去了。
路边停了一辆出租车,车上下来两个身着军装的人,应该就是领兵干部了。我的视线一次又次地被身前的人遮挡,并没看清楚两个人的尊容。只见两人朝武装部楼内走去,前进的方向上人群自觉让出一条小路来。在场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两个人的身上,武装部的上空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街道上汽车的鸣笛声和不远处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
四
领兵干部刚一走进楼内,外面就立刻炸开了锅,所有人无不被军人的形象气质所折服,各种称赞声不绝于口。没等大家平复激动地心情,楼内走出一名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份名单。大家的目光立马聚焦过去,沸腾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下面被点到名字的,请入内”
就这样准新兵第一批被叫走了二十人,其余人接着等候。半小时后,这些人陆续走出来。听说除了两名因为身体严重超重外,其余人全部入选,回家听下步消息去了。后面接连来了三波领兵干部,我是在第二波被点到名字的,别提叔叔阿姨当时有多欢雀了,但是后来因为身高的特殊要求没有入选。而小胖子一上午没有被点名,叔叔阿姨焦虑极了。叔叔更是为儿子的事通过各种渠道四下里打听,最后得知他的名字在下午的名单里,夫妻两人这才定了心。我反倒慌神了,如果被淘汰回家的话那可真就没脸见人了。
“看来宫纪和你有缘啊,没准你们真能分到一个单位呢,以后你们一定要相互照应着。”阿姨用托付的口气说。
“但愿如此吧~”我下意识拖了口长气,又感觉到不太礼貌,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阿姨,您家里条件不错,应该只有宫纪一个孩子吧,怎么舍得撒手放他当兵去呢?”
“我从小就想当兵打仗,能为国牺牲那是我的光荣,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我!”小胖子抢过话茬,语调极其高昂。如此高尚纯洁的入伍动机倒是让我感觉到自愧不如了。
“我和你叔当然不愿意啊,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他受一点苦我们都心疼的不得了。可是他不愿意上学,一门心思想去当兵,我俩怎么劝都劝不住啊。作闹过后还和我们冷战,我们真是束手无策。”阿姨伴着轻微哭腔向我诉说原委。
“你们就是瞎操心,我都二十岁了,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还不行吗?我的事情不要你们管!”小胖子振振有词。
“好了好了,你们娘俩可别在这丢人了,让人家孩子看笑话。儿子长大了是好事,我们也得学会放手。”叔叔讲话真是开明。
想一想我的父母怎么就可以对我如此放心得下呢?我一直拼命努力好好学习,初高中几次美好的邂逅都被我拒之门外,我不吸烟不喝酒不晚归不去网吧,每次考试的奖状都有我的一份,开家长会从来都是破例:不需要父母到场。没错,我就是左邻右舍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我甚至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漂泊闯荡”,要是父母把我像小胖子一样加以严格管教,我肯定会憋疯的。不过站在这儿,我心里还是莫名的不是滋味儿。我宁愿父母立刻出现在面前对我的当兵计划百般阻挠,然后一把把我拽回家去,哪怕无厘头地数落我,甚至动手打我都没关系。
老天爷也是一个矫情的主儿,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不知道是星星惹了他,还是月亮招了他,总之现在他有些小伤感,再也开心不起来了。冷风见状故意在其耳边煽情,让原本平静的气氛变得凄凉起来。午饭时间快到了,上午没入选的准新兵,都坐上自家的“避风港”消失在汽车尾气的烟雾之中了。我谢过小胖子一家诚挚的午餐邀请,短暂与他们告别。风吹得我浑身发凉,但是心里却感觉暖暖的。
此时此刻,我的胃也是暖的了,冻僵的身体也缓过来了。冰柜上只剩下空面桶和塑料叉,面几口就被我吃个精光,热汤也喝得一滴不剩,唯独可惜的是没地方睡午觉。不过我还年轻身体正好,即便午觉不睡下午的精力同样旺盛。
饱餐一顿,起身直一直腰板,我就原路返回武装部了。这时候,外面开始下起了牛毛细雨,路上车辆明显多了不少,出租车又开始疯抢路边的乘客,只是两旁的行人稀疏依旧匆匆依旧。
武装部还没到上班时间,准新兵和家长们有了上午的经验,下午也不会来的太早。我躲进楼内,直立在门厅的一旁,看着窗外的牛毛雨变成了针线雨越下越密,直插向地面又被石板弹起,像是母亲用缝纫机的针脚在步鞋面上里外撺掇。看见这样的画面,试问哪位浪子不会触景生情呢?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同来征兵的校友冯璐从值班室走出来,叫醒了出神的我。
“哦,没,没啥。冯璐,你是过来帮忙的吧。”
“对呀,帮助主任整理档案,你的入伍材料都是我填写的呢!”
“看到那么潇洒的笔触,想来你也用心良苦啊,你一直在这干活,应该清楚上午领多少兵了吧?”
“百十来号人吧,下午应该还有四十二个。怎的,你是下午的?”
“上午没走成,我这心里没底,不知道下午还会领我不了?”
“放心吧,体重没问题的肯定能走上。”冯璐说完,我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那你知道自己的去向了吗?”
“我是去新疆的,十天之后才走,新疆西藏也有三十多号人呢。”
“我看到来当兵的这些青年当中,有条件有门路的家庭一抓一大把。家长们都想尽办法帮孩子精挑细选一个舒服的地儿,可是你们却甘愿去艰苦地区?”
“什么叫男儿本色呢?参军报国就应该到最艰苦的环境当中去,那才能体现赤胆忠诚。当兵本就是件苦差事啊,去舒服的地方还当什么兵嘛,在家好好当小祖宗不好吗?”
“哎呀,好一个赤胆忠诚啊!和你比起来,我简直无地自容了。”
说说笑笑后,他又去忙了,不过他那短短几句话却让我陷入了无限的沉思之中。什么才是家国情怀?宫纪和冯璐好好给我上了一课,和他们比较起来,我显得那么肤浅无知又急功近利。真羡慕他们的赤子之心,为国奉献可以来得那么纯粹。
五
半个小时过后,武装部开始上班。窗外雨停了,冷风不吹了,阴云可并没有散去。
家长们带上准新兵陆续赶来,小胖子一家也准时来了。我跑出门去和他们寒暄一阵子,就开始等待领兵干部的到来。
左等右盼,两个小时已经过去,最后一波领兵干部终于来了。这次,我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两个领兵干部的模样。出租车上先是下来了一个中尉,伸出一只手为后面下车的少校护头,很是谦虚礼貌。中尉年龄不到三十,个子较为短小些,但身体魁梧,手臂粗壮有力,皮肤黝黑发亮,大耳垂、双眼皮、厚嘴唇,很有武将的威严和风度,一下车便给人以心灵震慑。少校喜欢时不时地微笑,倒是减少几分锐气增添不少亲和感。不过那双鹰眼睛和那只鹰钩鼻子,也足够让触目者凝神屏气。他年龄应该在三十几岁,身体修长,个子接近一米八,短袖夏常服根本掩盖不住那一身健硕的肌肉,阳光暴晒后的黝黑肤色,更是让整个人的精神头儿、帅气劲儿倍增。如果两人盛装走在街头,真不知会赚取多少回头率,掳走多少少女的芳心。
我们余下的人在门口列队完毕,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叫走。直到点到我和小胖子的名字时,我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叔叔阿姨激动得不得了,使劲儿挥手送我们进楼去。小胖子在我之前进去的,我在门外等候时听见里面又蹦又跳。折腾了半天,小胖子可算是出来了,脸上还带着红晕,脑门子上全是汗珠,冲我眨眨眼睛吐了吐舌头示意。我没来得及多问,就被里面叫到了名字。那声音短促有力,带有命令的坚决,叫人不得不服从。
我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战战兢兢的向里面走去。只见少校坐在椅子上,中尉手里拿着人员信息资料站在一旁,开口向我询问情况:
“雷鸣,94年出生,大学在读,家庭住址……信息准确吗?”他特意加强了疑问语气,我瞬间慌了,这就是我的信息啊,难道?
“说的信息都对着呢,但是也不全对,这……”我紧张到舌头打卷了。
“你倒说清楚哪里有问题?”少校接着问。
“我,我以前叫雷柱子,后来才改成雷鸣的,这算问题吗?”两个人一下子被我的回答逗笑了。
“好你个雷柱子,你可真雷人啊,是不是紧张啦。来,跳一跳,放松下。”中尉笑着说。我只好严格执行命令,跳了起来。
“你读大几了?”
“大,大,开学大三~”
“你为什么当兵?”
这个问题,问得我一激灵,顿时千头万绪在脑海奔驰而过。我停下来,认真思考了一分钟,严肃地答道:
“我家里条件不好,我想考军校让父母过上好日子;我也是热血男儿,我想把青春奉献给祖国的光荣事业,我只想证明我行!”我的眼睛里泛起光亮,不断闪烁,语调铿锵,发出内心的呐喊。
听到我的回答后,两人相视一秒,少校对我说:
“为国奉献可不是嘴上说着玩的,满腔热血的青年我可见多了,多少个进了部队就吵着要回家的,这份苦你可能吃下?”
“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只要部队肯要我我就敢吃!”
“你家人有反对你当兵吗?” 中尉又补充。
“他们确实舍不得,但是我执意要来,我已经做好了他们的思想工作,他们理解我,支持我。”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我,已经竭尽所能将故事编排得最圆满,好让领兵干部看到我的满腔热情和所做的充分准备。实际上,父母得知我当兵的消息后并没有强烈的反应。父亲从头到尾没有吭声,母亲抽完一根旱烟卷跟我说:我和你爸都是庄稼人,啥也不懂,你自己看吧。
“‘自古忠孝难两全’,当兵的人很难兼顾国和家,任务在身的时候父母病重也不能回,这个问题你有考虑过吗?”看少校认真的样子,这句话不完全是在考验我,更应该是对我的一种提醒。
这个问题真的很有难度,我当兵为的不就是尽一片孝心吗?现在真的把家与国摆在面前让我选择时,我还真的有点不知所措,所以回答得含糊不清。
“小雷同志,我们知道你是对家里还有顾虑,可能当兵不是你的初衷,或者说你是为了家里才选择当兵。不过我敢肯定的告诉你,当兵绝不会让你后悔。‘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陪伴父母只是小孝,能让你的父母因你扬眉吐气才是大孝。”
少校的话很耐人寻味,我冲他点了点头仿佛参透了其中的道理,少校也点了点头。然后中尉对我说:
“看看身上有伤疤没有。”
听过话,我立马撩起衣襟,脱去了上衣。
“把裤子也脱了。”中尉说。
我也一样照做。
“脱光,脱光!”中尉很严肃地说。
虽然很难为情,但是体检这么多次了,我也清楚的很,都是大男人,也没啥不好意思的。所以我麻利地除去鞋袜,然后脱了个精光,才想起来小胖子为啥冲我吐舌头。
他们该问的都问了,不该看的也都看了,可是我还没有弄清楚想要的答案。于是我斗胆问了句:
“我这是通过了吗?”
“对,小伙子,你很优秀。一会儿跟我们领被装去,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明天一早就去部队?”中尉的后半句话一下子扑灭了我胸膛里刚刚燃烧起的火焰。
“是的,到外面歇着吧,出门顺便叫下一个进来。”
“好~,好~”我也不敢再多问,穿好衣服就出来了。
下午五点一刻,阴云不放过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将天空遮蔽得格外昏暗。终于所有准新兵审查完毕。
期间我听冯璐讲,上午那两个体重超标的当中有一个被退兵了。另外一个在其父母的苦苦哀求下,领兵干部终于开了口子。
“莫不是……”我吃惊的问冯璐,若有所思。
“没有没有,这往后啊,征兵工作清廉的很。被退的那个体重超标太厉害,他父母往领兵干部手里塞钱,两个人怎么都不肯收。另外一个体重过线不多,他母亲哭叫着哀求领兵干部直到晕厥。孩子也比较争气,给领兵干部许诺到部队一个月保证减肥达标。领兵干部实在于心不忍,只好同意了。”听完后,我不禁心生感叹,幸好自己赶上了好时候,才在这一路上顺风顺水。
六
中尉集合了所有的人,告诉我们联系方式还有一个看守所的地址,并且提示大家路途偏僻遥远没有公交,非要打车或者乘私家车不可。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时间这么紧没钱没车该咋办?这时,叔叔阿姨走过来,叔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走,上车。”短短三个字,响彻了我的整个世界,萦绕在我的心头,足够到以后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阿姨特地带来小胖子的一套长袖,让我穿上。
“我妈怕你冷,特地把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带过来给你穿。”小胖子快言快语,没等阿姨开口,就把情况都给我说了。
“特别感谢叔叔阿姨还有宫纪,对我这样的悉心照料,我们非亲非故才刚刚相识,我又是何德何能令你们对我这样好?”
“这孩子说话都是文绉绉的,你要这样说话可就见外了。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这也是一种缘分。你品行好,我们家都打心眼里喜欢你。再者,你和宫纪以后是一个单位的战友了,一定要当兄弟处哈,放假了常来家里玩啊。”阿姨拉起我的手拍了拍,目光闪动。
“阿姨,有你这样的妈妈,我真高兴。呃,呃,真为宫纪感到高兴。”车里四人都异常激动,我这口齿不清反而惹得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车子一路上七转八拐,我已经记不清走到哪里去了,不过晚上七点前所有人都赶到了目的地。
两个领兵干部协调指挥,尽可能将所有人的衣裤鞋帽都调换合适。很快大家把被装领完了:一套迷彩服,一双胶鞋,一顶迷彩帽,一套短裤、短袖,一个编织腰带,几条内裤,几双袜子,都装在一个黑色前运袋儿里。接着,中尉明确了明早六点在武装部门前集合,大家将会统一乘坐大巴运兵车到火车站去,并要求家长的手机时刻保持开机,以便随时联系。
上车返程时舍友打电话来关心,我简要告知情况叫他们放心。这一天赶下来晚饭都没顾得上吃,身心俱疲精力耗尽,竟然在叔叔的车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真是舒适安稳,叔叔干脆绕路将我送到校门口才叫醒我。一家人同我亲切告别,小胖子忍痛割爱将那身衣服送给了我,我想,这也将会成为我日后回忆这段过往的珍贵念想吧。
我立在校门口,目送着车辆消失在街道的转弯处,迟迟不愿意离去。今天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短暂而美好。
晚上九点多钟,舍友七人在食堂门口迎我,原来他们早就备好了丰盛的晚餐给我送行。往常的聚会都是无酒不成席,送别更应当如此。但是这顿饭哥儿几个却相当注意分寸,坚持所有人滴酒不沾,生怕耽误到我明天的正事。用餐过后,我们决定到学校的地标建筑——主楼那里合影留念。我终于穿上了新军装,站在参军梦想的发源地上,把大学里最后一刻的烂漫天真和稚嫩的面孔,永远定格在了充满兄弟情谊的照片上。我们勾肩搭背并列前行纵情放歌,不顾身边人投来的惊诧目光。兴起之时,我编了一首诗,放声吟咏出来:
《致敬母校》
多看一眼,我美丽的校园
明天就要远去,是否还会再见
再见风景依旧,重逢的日子一片绚烂
笑靥映入眼帘,熟悉的背影早已随风消散
欢声送至耳畔,往事在脑海轻轻勾勒画面
此时的你,能否听到我的呼唤?
多看一眼,我美丽的校园
时光如此短暂,别浪费在说再见
再见何必深情,挥手离别要故作简单
如此良辰美景,醉翁之意不在离合悲欢
清水细煮陈酒,晕的清醒一杯饮尽杯杯淡
恍惚之间,我看到你迷醉的笑脸
多看一眼,我美丽的校园
深深敬个军礼,坚决不要再见
再见逆水行舟,容易回头便只退不前
硕果累累的树,会不会让你笑绽沉重的颜
虚度年华的人,是不是令你回忆难于上青天
请你放心,不赚尽荣誉誓死不还
多看一眼,我美丽的校园
明天就要远去,感谢两年的陪伴
寒窗苦读十余载,什么苦和难都不曾使我泪目。当我们舍友八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却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索性也不再作制止,任凭性子去嚎叫,放荡潇洒地落着泪。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放声哭出来也是可以让人畅爽痛快的。
晚上十点,正是大学生美好夜生活的开始,可是有哪位同学清楚知道,夜空中激荡着的嚎叫声充满的是哀婉,也是振奋;是遗憾,也是幸福;是怅惘,也是希望……
七
回到宿舍,我们谈天说地畅想未来一直到很晚。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收拾好行装,趁着舍友熟睡,带上他们为我准备的吃喝,蹑手蹑脚地出门了。
我准时踏上大巴运兵车,小胖子已经悄悄在身旁留好了我的位置。我坐下来,把目光投送到窗外,看见叔叔阿姨站在路边上冲我们微笑,我也满怀微笑地注视着他们。大巴车打着火,车体规律的颤动,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不住车内外的告别声与嘱托声。车门缓缓合拢,车内的窗子被打开,家人凑上车窗前,拉住里面伸出来的双手,轻轻拍打抵在窗沿边的肩头,不住地用袖口擦拭孩子的眼泪又沾了沾自己的眼角。我和小胖子看着依旧站在路边的叔叔阿姨,向他们轻轻挥手。阿姨瞬间泪奔倾倒在叔叔怀里,叔叔用那只温暖的手掌轻抚阿姨的秀发,嘴里一个劲儿地安慰着。
对于这样的场面,我的外表竟然平静得掀不起任何波澜,只是感到车顶一阵阵旋转,意识时不时恍惚。人的一生,离愁别恨究竟是个怎样的滋味?我竟然还不曾真正的深刻体会过。我多想有一个车内战友们这样的机会,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一场。最揪心的正是我清楚地知道,此刻所愿的不过是一种奢求和妄想。只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不是一个浪子,而是一个埋藏着一颗浪子之心的赤子,我会怀揣着父母的期待到部队大展身手,默默地在心底虔诚地向松花江母亲河许下诺言:建功立业之时便是我荣归故里之日。
车开动了,家长的身影无情地被远远地抛在车后,身旁的一切哭叫和咆哮都与我无关。我瘫靠在座椅上,手脚冰冷,目光呆滞,只感觉到两行滚热发烫的东西在脸颊上迅速划过,划过,又划过……良久,良久。
肥沃的黑土良田被井然有序地耕作在广袤无垠的松嫩平原上,庄稼已经抽浆结穗。一个月后,那饱满的果实便会纷纷熟落。等到勤劳的老农民开始收获的时候,爸妈,我肯定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并在新兵连里斩露头角了。驻扎在长白山脚下,饮食松花江的源头水,我将如愿捍守在祖国的边境线上,日复一日,忠贞不渝。
如果为祖国母亲尽忠能使得你们宽慰的话,那也算是儿子所尽的一份孝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