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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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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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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山

  大雨封山,困在山里几天,在那儿认识了老马。

 老马离不开马,即便乘凉处跟我说话,眼神也挂着立在不远处的图仑——他给马起的名字,意为“骄子”。除了敲烟斗的手不停,身上眼耳口鼻都顺着他马的方向,就差跟马一起扫尾哈气。

 老马说不上年纪,像个烧了不知多久的火把。苍劲黝黑的皮肤沟壑纵横,让风沙雪雨磨得像秃露的荒原。但深凹的眼眶里目光如炯,缓缓射出野火似的星光。

 我问老马:在这儿怎么生活?

 老马吸了口油叶烟,闭着眼歇了歇,仿佛那口吸得太紧,缺氧似的,过了会儿才把剩下的都吐出来,缓缓说到:

巡山口的小梁,生得俊俏,父母去得早,十五六岁就让隔壁的回回给娶了过去,三年生了俩胖小子。自从嫁过去,活路是不用干的,在家奶孩子就行。祸福相依,她虽没了爹娘,但总算是有福气。

她男人说了,细皮嫩肉的不能让田里的活给废塌了,那是糟践。孩子的娘,娃娃的奶,越是娇贵越是香,累到日头落山回家,能抓上一把,便是值当。

 有人说她男人傻,不干活的女人,娶回来是累赘。但偏偏惦记着这累赘的人不少。都说好看的女人是祸水。祸就落下来了。

 男人上山干活,让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给砸死了。石头砸死人本不是什么大事,风干的柳叶儿还削过人的脑袋呢。只是有人说,这石头不是滚下来的,是让人给推下来的。这理儿就变了。让石头砸死,是命不好,天要你死,你就过不了这关。让人害了,便作另讲,就是冤的,就要问个由头,就叫死人不能瞑目,活人不能安生。

小梁在家连哭了七七四十九天,有人说奶水都哭成了泪水,带着咸味儿。

男人没了,眼看着小梁要垮。巡山组长的小儿子看上了。

看上了就要娶。

家里人是不同意的,一是说她克夫晦气,二是不想给她养那两个鼻涕儿子。更不用说她那不干活儿的较弱身子,娶回来当菩萨供着不成。

但组长儿子死活不干。不娶,就闹,就不好好待着。组长手上四个女儿,生到老婆四十才得这么个小子,也是拧不过。还是从了。

这不,刚过了七忌,就一天也等不得地,赶着两头羊上门了。

组长儿子长得不赖,配小姑娘是随便挑,更不用说诚心求个拖儿哭丧的寡妇。

可小梁竟将送上门来的两头羊给赶了出去。

这下组长儿子脸上挂不住了,让个寡妇给拒绝了,倒成了她的忠烈,损了自己威风。于是回家路上越想越气不过,放着羊子不管,一趟掉头跑回去,推开小梁家的门,便把那事儿给干了。

小梁骂他不是人。他说你现在不跟我,你名声坏了,也没人敢要。跟了我,咱还就干这点儿事儿,也累不着你。提起裤子就要走。

你站住。

小梁把扯得破烂的衣服暂且裹住胸前,抹了把头发。

我换件衫,跟你走。

那天日头毒的很,下山了,云还烧着,血红血红的。

我没听懂,回过头来看着老马。老马不急,继续讲到:

小梁跟了组长儿子,自然也是要生养的。过去时带着的两个儿子,大的瓦子已经满地跑了,小的苇子还啥也不知道。按说照着自己儿子养,养大了也能当个劳力使。听话的给点吃的,不听话的早早赶出去,只要自己有儿子,就算分起家来也不怕,来日方长,亏不了。

但怪事偏又发生了。

小梁这么能生的身子,竟连落三胎都是女婴。闲话又传开了,说组长儿子随他爸,子弹都是空壳,差点儿劲儿。不信邪的他看遍了野路子偏方,较着劲儿的要弄个小子出来。为这小梁没少灌汤药,可汤药不仅没护着身子,反将本来白白嫩嫩的她给冲黑了。以前奶水从没断过的小梁,到第三个女儿落地时,被彻底榨干了。不仅奶水没了,肉也快没了,像头干瘪的母牛。

就这,组长儿子还不甘心。

又过了两年,怀上了最后一胎。快七个月了,却没保住,滑了下来。有人说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只是浑身漆黑,像她过去那个男人。

小梁为此元气大伤,去了半条命,再不能生养了。

这次闲话传得更大,说组长儿子就是那个推人下山的,所以老天咒他永不得子。背后推人是下作的手段,那最后一胎是男人来寻仇,偏要叫他看清自己那张脸。

风阵阵起,带着鸟飞云走。我没再想老马究竟要讲什么。

老马嗑起烟灰。对我干干一笑:

云抻得长,话也跟着稀拉了,对不住。

不打紧。我说。

日头退了,禁不住凉意,我起身跺跺脚。

上帐子里吧,老马说,风大了,再根烟的功夫,冷掉你的牙。

酒店安排的餐食我本就吃不惯,于是拿出手机回了领班一个信息:

晚饭不回来吃了,不用等我。

困在山里第一天——也就是接到封山通知的那天早晨,我趁着早起的劲头往云雾深处走,不久便来到了山脚。晨雾中山峦绵延起伏,泛着青绿,往青绿深处再看远些,是匹不太油亮但骨肉健壮的马——便是图仑了。马呵一声,向着马鼻喷出的气水再往远处看,摇摇的,一个人走来,便是老马了。

那是第一次见到老马,但我并未上前跟他说话,那时通知下午抢修好道路,可能就会出发。我只是个匆匆过客,无意与任何人留下交集。那青山雾气中的一切仿佛梦境,我远远地注视着氤氲的老马与图仑,不待雾气驱散便转身离开,走回了旅店。

谁料现在,我已坐在老马的帐子里,帐内油灯昏黄,帐外夜已降临。

老马拿出一桶自己酿的酒。说叫马尿酒,闻起来骚,吃起来香。回味无穷,叫人忘不了。

粗粗地给我倒了一碗,我说喝不了。老马抬手向上一指,我还是不懂。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端到我身旁坐下,把碗边快要冒出的酒珠子吸了一口,啧啧下去,才开口:

那是还没看到晚上的月亮。月亮不说话,直叫人想说话,说得喉咙紧了,就想吞一口。吞着酒讲话,不多会儿碗杠子就见底儿了。别说碗杠子见底儿,你还得管我要桶呢,到时候你就是管我要,我也不给。酒入皮肚穿两路,一穿肠嘛二穿心。肠穿肚烂我有毛芹生姜,要是心上肉疼,想泡进酒里醉死,那是个无药可救。想往那酒里钻的人,不是身上带着病,就是心里存着伤,不喝他疼,是拉也拉不住的。

你说,我要叫你变成那长在酒缸子里的人,我罪过不罪过?

来了这儿就是一碗。多的我不劝。你本不是山里人,今晚的酒喝今晚,就是疼了苦了,说过的话叫鹰叼走,睡过便忘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笑了笑,尝了口,辣得很,我啧了一声,点点头,突然忘了置身何处,不禁小喊一声:来吧!

老马笑起来,他的牙齿泛着黄,却出奇地整齐,仿佛严正守卫着嘴里吐露的字句,不叫旁的进出。就像这山,只有一条出入的路,老马的嘴,是我见识此地的唯一入口。

酒过三巡,身子渐暖,老马开口:

怎么样,现在扛得住风了罢。敢不敢起身走走。

敢不敢?我疑惑。

老马又笑道:

山里野耗子,跟猫一般大。瞧见你可不要躲。哈哈哈哈。

不知是惯性还是酒劲,我也跟着笑起来,哈哈哈哈。

还有狼哩。老马说。

哈哈哈哈。我不知答何,继续笑。

老马把碗里剩的酒一干而尽:

你不是问我怎么活?

随我看去吧。

说罢转身出了帐门。

 

月光郎朗,照亮整片荒原,风刮得紧,我深吸一口冷气,想清醒一点,却更醉了。

老马扶了我,在我肩上拍了一把:那儿,看吧。

我顺着老马手指的方向。

有点模糊,我没看清。

我晃了晃头,伸长了脖子再看。

是片散落的小山包。

不,是片浅显的坟场。

我腿颤了一下。又立稳。

认识,就不怕。老马说着坐下。

我也跟着坐下。草甸子已经凉透。

认识,就不怕。老马又说。

你不用怕,那是小梁,你认识了。老马下巴微抬一下,示意坟场的方向。

小梁......我不知从何问起。

老马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处。自己开口了:

小梁那三个可怜的姑娘长起来时,两个哥哥已经出门学徒了。一个当了瓦工,一个做了木匠。

俩小伙子刚长出点儿须毛,就各自认了师傅,一刻不等地从家里搬出去了——师傅师娘比家里上下待他们好。儿子和母亲多少舍不得,但终是受不了组长那家子窝囊气。本就长身体的年纪,在家活儿也不少干,可但凡多夹口菜,多掰块馕,就要受点儿白吃白喝的难听话,与其在家成日里看人颜色,不如出去奔个前程。在哪儿都是混口饭吃,母亲也不拦着。心里明白。

临行前小梁告诉两个儿:你爹没福气,你娘没本事。以后就把师傅师娘当琴爹亲娘,好好孝顺,学点真本事。以前的事娘都忘了,你们也不要挂记。

哥俩还想看看妹妹们。于是叫来两个大的,又一一话别。小的还在睡觉,就床边看了一眼。二哥掏出三块虎斑石,上面刻着名字:花子、叶子、穗子。大的两个捧在手里。最小的,放在了小妹枕边。

第二年,小梁就去了。

我已经昏昏欲睡,几乎在半睡半醒中听完了后面的故事。

花子被许给了隔壁柴老二家的大儿子,年岁差不多,但个头出奇大。柴老二就是个暴脾气,他儿子看来也是个好动手的。有说花子第一次回家省亲脸上就花了。没了娘的孩子,只能跟妹妹们哭。

花子他爹还是那个德行。自从小梁没了——不,自从眼见小梁生不出儿子,就在外面鬼混。放出话去,谁能给他生个儿子,就把谁养在外面做小,等小梁没了,就给娶回去扶正。

风浪女子不是没有,但谁也不会真心想摊他家这趟浑水。况且小梁生时待人温润,屠夫见了她都要多切二两肉。瓦子和苇子的师傅也是有点头脸的人物,如今母亲没了,妹妹便是最亲的人,以后要是出息了,谁在家里给他俩妹妹小鞋穿,自然是要惹麻烦的。

总之年复一年,小梁的孩子们长大了。他那狗屁男人混得一天不如一天,到那玩意儿再也硬不起来,也没再得个一儿半女......

老马瞅了我一眼,见我眼睛半开半合许久,也没吱声。自己又点起烟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卷起烟味,混杂着泥土与湿冷的空气味道,将我吹醒。

我是不抽烟的。但我突然想管老马借一根来抽。

老马没有拒绝。

卷起了最后一根,给我点燃。

我不会,吸出的烟到了喉咙就给呕出来了。我咳了两声。

老马说,年轻人,是不会也要说会。老了,是会也说不会。又意味深长地看向远方。

中间的故事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后是小梁的小女儿穗子,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了这里。说以后这就是母亲的家,再也不挪动了。

二十年了。老马终于又开口。

穗子那年十五,背着一包行囊和母亲的骨灰盒子回来。说,叔,拜托你了。等我出息了,我会回来看您和娘的。说着给下一沓皱巴的钱。

我不叫她回,我叫她不回。

小辈的生活是很苦的,长在那样的家里,她不说我也知道。

因为不想跟姐姐一样嫁人,她十五岁自己跑出来了。说要去镇上上学,好心的老师解决了学费,吃住也都在学校。只要自己打点零工,挣两身换洗的衣裳便是。

我知道镇上的学校多远,百十里路哩。一个女娃娃,不是实在待不下去,谁要跑的。

她跟我说镇上只有初中,她上完初中还要上高中,高中上完还要上大学。大学我知道,就要去省城了。或者北京,那里大学最多。

人靠两条腿是跑不远的。

要翻过这座山,就得要马。

要走出这片地,马还不够,还要脑子,还要心气儿。还要不回头。

这些穗子都有。

她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眼睛弯弯,眸子贼亮,眨巴起来,忽闪忽闪的。你见过牛吧,跟那牛眼珠子一样,多盯上两眼,就穿你的心,会说话似的。

活人不能叫死人给拴着。

我告诉她。这里我守着就够了。你不要回来,在外面,安安心心过活,好好生生过活。

男人的苦,都不算苦。女人的苦,却件件要命。

你回来,这儿永远是长不出庄稼的土地,埋了你妈,也会埋了你。

你不回来,这儿便是心里的山水,你想它变什么样,他就变什么样。

所以我叫她不要回,我收了她的钱,她才敢放心。

所以她不欠我的,不欠她妈的,更不欠家里的。

她不欠任何人,无需在这黑山黑水里还债。

她无需回来。

手中的烟早已燃尽。我似乎明白了老马的生计,明白了此地难以言说的岁月来去。

这浅浅的坟冢,埋葬的不仅仅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故事,还有与世人数不尽的牵绊。这牵绊,有人想维系,有人想斩断。对想维系的人来说,老马是跟绳索,循着他,就能寻到故人的方向;对想斩断的人来说,老马便是那把斧子那把刀,将过去的一切交到他的手里,由他处置,干脆而得体。逝者已矣,得其所予,长埋于此,一方天地。生者犹生,悔痛皆弃,了断过往,来日方长。

老马驻立这山头,镇守或欲铭记或欲忘却的岁月。

天已蒙蒙亮,仿若我初见老马那天的清晨,云深雾重,寒气逼人。

      六

当我醉意朦胧地回到酒店,接到消息,大路重开了。

酒店派了辆大巴来接滞留的游客。我专门挑了后座的位置,回头就能看见山上的老马。

雾气早已散去,艳阳高照的土地,看不到一丝昨夜朗月游梦的气息。

我还记得老马昨夜告诉我:明早赶快出发吧,下一场雨就要来了,看样子小不了。再困住,怕是要往一个月待了。山里不能待久,待久,就出不去了。

我惊讶于他的确凿。

车向前开,老马上山。再回头时,草场已渐渐模糊,老马的身影晃晃悠悠远去,风卷黄沙,尘土飞扬,待尘埃落定,老马已不知去向。

回过头来,前方的柏油马路笔直黑亮,带我驶回俗世的边界。身后的老马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过客如我,仓皇逃离这天地静止的地界,回到外面纷繁的世界里继续流浪。留下老马,在这群山之间独自守卫着虚无缥缈的自由。

我脑子里的思绪如天上纠缠的白云烦忧。大山困住了我,但没有困住老马,山之上,云之下,我是狼狈的,老马是自由的。

直到车开出山,完全挣脱了大山的引力,我才放下心来。

我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但旋即又睁开了。

我要保持清醒。

我怕一觉醒来发现逃离大山才是一场梦。

我怕一觉醒来那个云雾缭绕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我怕一觉醒来,图仑旁边,我是老马。

于是我一路睁着眼回到了我的世界。

疲惫不堪,但踏实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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