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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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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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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花姨

我的花姨

 

楔子

昨晚我又梦到花姨。

花姨已经去世快十年了。花姨的女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花姨当过姥姥,也无憾了。

我没法想象没有花姨的日子。世上若真有令人失忆的药片,即便我吞下,花姨也会在那些过去的片段和裂隙里钻出来。

就像昨夜之梦。

花姨爱打扮。头上永远顶着精致的小卷,发色随时在换,红的,黄的,金的,紫的。有时我觉得花姨是棵树,头发如叶子,随季节变化。天知道幼年的幻想有时竟会成真。几年前,那个加拿大人告诉我,他的发色会随季节变化,夏天更亮,而冬天更暗。他让我摸一摸那金色的发丝,我觉得很柔软。他是如此阳刚,蓝色的眸子充满魅惑的气息,握住我的双手是如此有力,一切都那么令人心生荡漾......但却无法阻止我想起可爱的花姨。

花姨和她女儿完全不一样。

花姨微胖,像大头儿子的妈妈。她女儿很瘦,林妹妹一样。

花姨像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健眉红唇尽显婀姿;她女儿反倒不施粉黛,素面直发,永远清丽示人。

花姨总是生龙活虎,讲话津津有味;她女儿温柔安静,不常说话,即使开口,声音也弱得我几乎听不见。

但花姨和姐姐都很美。小时候我就这么觉得。

五岁,也许更大或更小的时候,我就已是花姨家的常客了。

我在花姨家度过了许多假期,以及数不清的放学后的时光。

花姨这么爱打扮,我们在一起时她却从没给我做过头发,或者染过指甲,甚至没有让我试试连衣裙和高跟鞋。那我们在一起时,怎么打发时光呢?

玩游戏。

小霸王游戏机。

花姨家有满满好几盒游戏卡带,光是把那些橙色卡带倒出来再整整齐齐码放进去已是极大的欢快了。

我们的最爱是坦克。

她在左我在右,共同守护堡垒中的神鹰。

一开始我十分紧张,看到敌人的坦克就想跑。花姨教我如何找到掩护,对准敌方坦克伏击。

有时面对超厚装甲,我连发好久的子弹而坦克就是不穿,依旧向我开来。眼看快要顶不住,我赶紧求救。即刻花姨仿佛神兵天降,绕道敌军后方,我俩就这样见前后夹击,朝着敌军一通猛射,炮弹出膛,坦克开花。又灭了一个!

没有比花姨更好的队友了。

她头脑清晰,临危不乱,总是冷静地调度我在最安全的地方发挥最大的作用。如果真的身在战场,我想也没有比她更让人放心的头领。她打下补给包,掩护我赶快去吃,看着自己的坦克一点点变大,变强,我的技术也随安全感的增加而逐步提升。不多久,我就从一个小跟班,成长为进可攻退可守,能与花姨并肩作战的队友了。圆的方的宽的扁的,什么坦克我都不怕了,即便敌军快要打到我方堡垒,我也能迅速掉转身去,救老鹰于危难。有时甚至能审时度势,故意诱敌深入,和花姨来个瓮中捉鳖,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花姨夸我,学得真快。

就这样,一关关,一道道,我们配合默契,所向披靡,打穿了游戏。

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我不确定,这些事都发生在同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还是前后数年。

总之,林林总总,记忆定格在最后一关通关的画面——屏幕上电子乐响起,我们的坦克随着胜利的节奏闪动。我的右手大拇指已经按平了,这时我才感到指甲与手指连接处的皮肤似乎被撕开了一点,火辣辣的。

此时的花姨,蓬蓬的头上支出了一些不规整的小卷,我们打得太过酣畅,她在激战中晃得厉害,终于甩出去了几缕激昂的发丝。

她转过来对着我笑,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不,她像个孩子一样。我本来就是孩子。

 

花姨比我妈妈还大。她们是同事。这是单位的公寓。我们住一楼,花姨就在我们楼上。有时候放学回家忘带钥匙,我就直接去花姨家了。要是打完游戏家里人还没回来,我就顺便在花姨家吃饭了。

花姨做得一手好面,和别人家的面味道很不一样。起初我说不上来这种特别的味道是什么,后来花姨告诉我,她的秘密是生清油。

说来奇怪,我并不喜欢生油的味道。有时候家里炒菜,要是油没熟,炒好的菜我也不怎么吃。但唯独花姨那碗生油面,我无法拒绝。

后来我吃面时,还总爱在调料里加一点生清油。但不知是分量不当,还是生油不对,我总觉得并不好吃,甚至味道有点奇怪。

也许我记错了,也许花姨加的,是别的东西?

不对,就是生清油。我清楚地记得,花姨亲口告诉我的。

我喜欢花姨,所以我也喜欢生油了。

现在花姨不在了,我的喜欢也随之消散。

一定是这样。

总之,那段日子,我爱吃,花姨也爱做。她做多少,我就吃多少。

有时候不一定是面,不一定是正餐。

我们打游戏玩累了,就蒸个蛋吃吃,或者弄点卤味啃啃,花姨家总是有那么多好吃的。

玩游戏之前,花姨还会先准备好“能量补给”——冬天端出一杯暖烘烘的巧克力味高乐高,夏天调制一杯冰冰凉的橙味果珍——那些我家不常备的饮料,花姨这里却要多少有多少。

我觉得我像个没穿伞裙的平民公主,在花姨家里,她是大公主,我是小公主。

许多年后,当我坐在布达佩斯埃索桥旁的咖啡馆,望着波光粼粼的多瑙河岸品尝着质量上乘却价格亲民的蓝山时,我仿佛穿越到了那个喝着果珍玩着游戏的下午,我的灵魂早已在花姨带给我的高贵仪式感中得到升华。

没有太多人像花姨一样,知道如何尊重生活的美妙。她让我学会了如何让自己永远保持昂首的姿态。不是高傲,不是睥睨,是爱自己,爱一切美好。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五岁,或者更大更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花姨总能在适当的时候呈上适当的美味。没有更大的仪式能带给我更多的快乐。在那个遥远的下午,花姨给我的,就是全部。

与我不同,花姨家的姐姐饭量不大。花姨为了确保她吃够一定分量的餐食,每顿饭都会把固定的饭菜分配到一个饭盒里——这是姐姐这顿必须吃完的分量。

但姐姐常常面露难色,仿佛这些东西不是食物而是药物。

可米饭如此晶莹剔透,鸡腿分明色泽鲜亮。怎会不想吃呢?

姐姐有时偷偷给我吃。我开心得不得了。但欺骗花姨的罪恶感和鸡腿入口的满足感交替搅动着我的心房——以及我的胃——若不是花姨为我专门做的美食,我吃完必然闹肚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难道花姨给姐姐做的食物里放了什么特殊的调料?

那种只有大孩子能吃,而小孩子吃了却会生病的东西?

这世上果真有这种东西?

当然是没有的。

但当时我对此没有第二种猜测,我笃信食物是可以按年龄分类的,吃了不属于你年龄的食物,是会生病的。

对此,我笃信了好久。

 

我人生的第一次旅行,竟然也是跟花姨。也是一座花的城市。

攀枝花是一座位于四川南部的城市,毗邻云南。与绝大多数位于四川盆地的城市不一样,这里更像个热带小岛,气候温暖,一年四季日照充足,盛产芒果。比起“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寂寥,这里到处一派“来春千万朵,来春共谁花下坐”的缤纷。

你问我如何得知?

应是在轰隆隆那列南下的火车上初见。

妈妈说我该断奶了。

于是花姨便抱我出了远门,远到夜里闻不见妈妈的奶香,远到天天看得见日出日落,远到忘记自己是谁,又身处何处。

但这么说来便不对了。

断奶的我如何记得大街小巷的热闹,如何欣赏灿烂骄阳。

应是在大人的反复言说之下习得的。小孩子爱学大人讲话,讲着讲着便成了自己的话:

你哟,机灵得很,抱你去买香蕉,一直说便宜点,便宜点,也不知道哪儿学的;去买柿子,夸老板娘漂亮,让老板娘抱得爱不释手,最后索性白送了;别人问这是谁,你说这是我的花姨爸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你叫得更开心了,花爸爸,花爸爸......

但不是所有人都理解我的幽默。

一天花姨要出门,留我和姐姐在家,她如旧准备了够我们吃一天的零食。

姐姐说,要洗个澡,让我一个人看电视,面前的零食,都是我最爱吃的。

也有一个姐姐最爱吃的。

也许是对我消灭零食的能力早已了如指掌,姐姐进了浴室,又专门退出来,叮嘱我:

“那个给我留点儿啊。”

她指向桌上那包花生。

我点点头。

热气腾腾,姐姐洗得舒舒服服。

电视上播着猫和老鼠,我也看得不亦乐乎。

然而这就是快乐时光的尾声了。

等姐姐包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被我气哭了。

“我的花生呢?!不是让你给我留一点儿吗?!”

我的胖手指举起那粒唯一的“幸存者”,认真又无辜地说:“我给你留了一个呀”。

其实至今我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因为这怎么听起来都像个蹩脚的笑话,而我的幽默功力远在此之上。

但花姨无数次确认,直到那天她回家时,姐姐还未停止哭泣。我可怜的姐姐。

花姨把我叫到面前,跟我证实我确实给姐姐“留了一颗”花生的事。我依旧认真又无辜地说,是的,我真的给姐姐留了一颗。

这既不是辩解,也不是夸张。这就是事实。

花姨接着说道:你姐姐什么都不喜欢,就爱吃这个花生,哈哈哈,你给她留一个,哈哈哈,你不是要气死她吗,哈哈哈......乖,你听花姨说啊,以后别人让你给他留一点儿,你就,你就多留一点儿。不知道留多少,你就,你就留一半,一半准没错儿。哈哈哈,留一颗,真有你的......

花姨是唯一觉得这事儿好笑的人,我从她的笑声中听到了真诚的谅解。没有责备,没有说教。我知道,虽然她又给姐姐买了很多花生,但她从来都不觉得,这件事是我的错。

但从此我也知道了,即使正确的事也能伤害别人。望着眼睛红红的姐姐,我隐隐地感到,我的一生,将会伤害很多人。同时望着笑盈盈的花姨,我又确信,我的一生,也将会带给很多人快乐。

 

许多事都模糊了,但为什么去攀枝花而不是别的地方,我是知道的。

花姨的丈夫当时在那儿工作,是铁道方面的工作,大概是要修一条连通川滇地区的新铁道。这可是个大工程,一干就得好几年。所以那些年,花姨历次往返于两地之间。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幸运地得以随她一起享受南方城市的感觉,暂时离开我阴郁的家乡。

花姨的丈夫不是修路的工人,是在办公室计算铁道修建费用的工作。我好像去过一次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上放着许多爬满花花绿绿格子的文件,上面的数字都是钱,花姨说,红色的格子表示里面的钱花多了,下个月得省着点。

我想再没有如花姨这般,能将任何工作用一句话就给外行人解释得如此清楚的人了。

花姨的女儿后来也做了这份工作,每天跟花花绿绿的格子打交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天天看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己却没有像花姨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问花姨,为什么姐姐不爱穿花裙子,只爱穿白衬衫。

她说她也不知道,可能每天看表格已经把眼睛看花了,得让眼睛休息休息,不然就瞎了。

我觉得有道理。

现在我每天跟白纸黑字打交道,却日日思忖着今天要穿那件花衣衫——是的,我就爱打扮得花枝招展——原来这是种所谓的补偿机制,有点缺啥补啥那意思。

我即刻想到了花姨,那缤纷的发色,那华美的指甲,那追赶时髦的勇猛,仿佛要将所有奇观穿在自己身上......

花姨在补偿什么呢?

 

如果我的童年是一片沙漠,花姨就是我的绿洲。她的出现,偶然却长久地塑造了我的内心——那个灵魂古旧的小孩儿。

年幼的我,一直不太爱跟同龄人打交道,他们无知,无聊,充满那个年纪挣不脱的欺瞒与妒忌——这都不是贬义,未成年的世界就是一片蛮荒。

相反,我常与年纪数倍于我的人促膝长谈,他们的故事令我着迷,他们的智慧将我点亮。我觉得我不需要长大,与他们一起,我便可以经历整个人生。

也许那些年的嬉笑怒骂不仅一老一少的玩乐而已,也许我将明白那是两颗灵魂世纪的碰撞,只不过,对我来说,来得早了点;对花姨来说,却来得太晚了。 

她早已明白我,而我却要在这么多年后才终于渐渐开始明白她。

我注定是要长大的。

当我的年纪渐渐追上我的灵魂,我感到自己不再特别了。曾经那些无法想象的痛苦也曾降临我身,我不再为别人的遭受哭泣,而是独自承担起那份如期而来的岁月的重任——曾经那份异于常人的老成持重,渐渐沦为成人世界的稀松平常。

我感到我不再特别,原来这就是长大。

而花姨呢,她似乎是完全的相反,她是个内心永远住着孩子的成人。在一片名利的废墟上,她是一朵只在乎阳光雨露顽强开放的花。

我知道,后来花姨与丈夫分开了。

原来他们还有一个大女儿,随丈夫生活,我日日见到的姐姐,是花姨的二女儿。

我也知道,花姨退休后就搬去随女儿生活,照顾她的两个孩子。

花姨的丈夫后来患病,先她而去。生前身后,她依旧照料一切。

......

后来的故事,按说离现在更近,我当记得更清楚,更真切,但我却无论如何也再想不起更多。我长大了,花姨却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直到一天,妈妈打来电话,说,花姨不在了。

 

花姨已经去世快十年了。

昨晚我又梦到花姨。如此真切如此温暖,我在眼泪中醒来。

回到我们相识之初,那时的她,正经历怎样的人生,她是否也有心乱如麻无法入睡的夜,是否也有点一根烟喝一杯酒的冲动......

这些我都无从得知了。

她留给我的,是永恒灿烂的笑靥。

花姨比我勇敢。我终究明白,我的老旧是自然而然,甚至是无可奈何,而她的童真是坚持,是选择,是种近乎孤勇的宣誓。

她守护誓言直至老去。

我不知道,她的孙子是否还会跟她一起玩坦克大战,但毫无疑问的是,有这样一个姥姥,是被选中的幸运。

对于那些始终认为你不够好的人来说,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那些爱你的人,总能找到他们的方式爱你。

 

尾声

我的窗外有几根栏杆,最近总是时不时飞来几只鸟儿,他们有时叽叽喳喳闹些我不明白的话,有时安安静静在栏杆上走来走去。一天我正读着尼采先生《悲剧的诞生》,外面倏地哗啦啦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一只尚未来得及飞走的小鸟,就站在我的窗外。我转头看它,几乎同时,它也脑袋一歪,右眼顺势望向了我。

一阵从时光深处汹涌而来的波涛狠狠地拍向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还好吗?我望着她。

她向窗户更近一步走来。

我合上书,让她看封面和推介的文字。她伸长了脖子。

我读给她听:

悲剧的诞生【德】弗里德里希·尼采

根本的问题只有一个:如何为本无意义的世界和人生,创造出一种最有说服力的意义来。每部真正的悲剧都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

她向旁走了几步,转过身来,换左眼看。同样认真。

雨越下越大,我确认她张开了嘴,我确认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我不好!我不好!......”我自问自答地对雨狂怒。

天更暗了,厚厚的泥墙也没能遮住狂风骤雨打在她身上。

我呼地拉开了窗户,让风让雨,让他们都进来......

她却突然飞走了。

在风雨最盛的时候,在天昏地暗,回忆倒错,所有屋檐都被思念浸透的时候......

我暗自揣度,那未曾见过的,她最后的日子,是否也如今日一般,交加风雨?又或者如我每每燃起思念的午后,如许多年前那般,阳光灿烂?

我一点也见不到了,屋内灯光,屋外风雨,她凝视的眼眸,煽动的翅膀......所有哀短泪长,所有流动的岁月,轻盈如她,来亦来,去亦去,就此别过。

雨住。泪痕也干。

风化云开,一切归于平静。

我和花姨,没有告别。只有无数次再见。

下一次,当你再来,择一风和日丽时,我会张开翅膀,纵身迎向你。你将乘我羽翼飞翔,我将为你讲述我长大后的故事,那些没有你的日子,我是如何度过......

此刻我仿佛听到了那声遥远的回答:

我很好,孩子,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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