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为我,只因过去存在。
——题记
一
为了寻些珍贵的旧照片和书,终于再次回到江渔堤。离开,有三年了吧。
大门还是那样,左边的门牌高高地写着“都江堰水利工程-东管站-江渔堤水电站”,字还是发黄,门牌因为灰太厚,发黑了。
走进大院,一切都没变,却十分荒圮了。我们搬走后,住在那里的人就不多了,院里没人打扫,杂草丛生。大家都搬到了家属区,这里仅仅就是个上班的地方罢了,谁还管他呢。
进门右边的厨房以前是个小食堂,供上班的阿姨叔叔们就餐,现在也不如以前亮堂了。我们走进去,跟现在上班的大爷聊天。大爷正吃饭,一杯小酒就着一盘油酥花生米,旁边的小盘儿里,大概是几片上一顿剩下的牛肉吧。
“现在他们都还在这儿吃饭吧?”
“哪个还在这里吃哦!”大爷呷了一口酒,“就我们两个捞渣渣(收拾河道里的垃圾以免堵塞机器的工作)的还用。上班的都是来了就去机房,下班就走,没事哪个还来厨房这边坐哦!”
妈妈在旁与他继续聊着,我到处走走看看。那炒菜锅还是以前那个呢,只这桌台藏污纳垢,像糊了一层油,久久没洗去似的。后窗那块破玻璃结了蜘蛛网,网上还粘了些死干了的小虫子的尸体,我啧啧摇头,再往上看,是地震时被扯开了一道大口子的墙顶。
别了大爷,我们走去以前住的房间。一路上我想,以前大家常在厨房弄一些“大菜”一起吃,比如凉拌鸡、火锅鱼,又或是红烧黄鳝之类的,一起吃,可香了。奈何现在没人愿意上这里吃饭呢?还是那些员工,怎么就没有家的感觉呢?当真是不在这里住就不把这儿当家了?想罢碰见周阿姨,骑着她的小摩托,也是寒暄了两句便道了再见——她赶着回家吃饭呢!
二
我们的房间外已经长了杂草,高的已经漫过了阳台。开门进去,门廊的镜子第一个扑过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确乎长大了。又想到以前曾无数次在这镜子前来来去去,时间也就在这镜子前去了不再来,十几年怎就一眼过去了呢?昨天这镜子里的,分明还是个小学生!也难怪这地方老了,毕竟我都这么大了。又看看庭外杂草,实在情有可原啊!
我们的房子变化不大,比起外面的荒芜,这里面还算有点生气,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以前这里就干干净净的,现在仿佛还是比别地儿亮堂点。房间空空荡荡的,该搬的都陆续搬走了,“我去年还来过两次,又清了些衣服和你的小玩意儿”妈妈拿起门边的扫帚又打扫起来,“相片跟书在那边的柜子里,你快清,清完我再收拾收拾,不要的,都仍了吧。”
照片潮了,一张一张的都粘一块儿了。书还干净,意外发现一本书里还夹着十来张奖状,一并带回去吧,我想,毕竟是表扬啊。
突然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年夏天的画面:那是周五下午,我照例从爸爸家来这儿过周末。走了快一个小时,我汗流浃背地开门却见妈妈躺在床上,醉熏熏的,只是一遍一遍地叫我去帮她找魏叔叔回来,说他还在附近的高速公路建筑工地。我跑去又跑回来,告诉她人不在。让我再找,我又跑去又回来,不在。我从来没有那么汗流浃背过,我不明白为何她会因这个男人而如此伤心。她抱着我,满身酒气,我只默默跪在床边,仰头使眼泪不至于流下,迎面就是墙上的奖状……
不知是不是我手里现在握着的几张呢……
那年我八岁。以后的许多年里,仿佛再没有那样热的夏天。
而妈妈也有十分强悍的时候,不过与其说是强悍,倒不如说是不讲理。
爸妈离婚那年,我只有两岁,抚养权判给了爸爸,但我妈硬是不给我爸安宁,想尽法子接我上她那儿去住。一次我妈把我从幼儿园接走了,也不通知我爸一声,吓得我爸到处找人。等到我爸终于找到了江渔堤来,我已经饱饱地吃完饭睡觉了。爸爸怪我妈太胡闹,非得把我接回去,我妈啥也不认,死活不交人,爸爸急了,两人差点打起来,妈妈冲进厨房拿把菜刀:“我看哪个今天敢把我女儿带走!”这一闹不要紧,左邻右舍的叔叔阿姨们都来了,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邹叔叔拍着爸爸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倪老四的脾气!你还是先回去吧!”
妈妈胜利了,活生生将我留在她被窝,活生生将我爸爸逼回了家。活生生地造就了以后十几年里,每个周末及假期我与她见面的机会。也几乎从那时开始,妈妈,江渔堤,几乎连成了我回忆的全部。
那些“胜利”都是她后来告诉我的,以往总是一副很骄傲的语调,现在她自己也感叹:“这两年脾气改多了,那时犟得哟,就是一头牛!现在明白开了,再看以前,这人怎么那么傻啊!”
“没别的了吧?”妈妈拍我脑袋说到,这才恍然梦醒般从回忆里撤出来,“那我把这团收拾了就走啊。”
“哦”我答到,还有点迷糊。
趁妈妈仍垃圾的当儿,我又在房里走了一遍:这里以前放床,我和妈妈窝在床上看电视剧,有时褒贬演员演技,有时入情太深又被感动得泪流满面;这里是沙发,我跟表妹在上面吃零食,总是有琐屑掉到缝里,捡不出来;这里是洗澡的,每次洗完我就将门隙开一点,对着缝喊“妈妈,浴巾帕帕!”……
回忆多不完。
终于要锁门离开了,我恋恋不舍。
三
走出外面的巷道,才发现这长长的路上,满是故事,从门口到机房,遍是我的足迹。
路旁的树有三层楼高了,而它还是树苗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学骑车了。这树还陪我们全家一起目送婆婆的棺木远去,铮铮地看着妈妈和五姨哭得撕心裂肺,抱着车轮,不让亲人离开……那时的树,就如我一样吧,那时的我,就已如现在一样了吧……
还有多少断断续续的故事,还有多少朦朦胧胧的回忆,怎么离开的道,这一次,格外漫长。
耳边回荡的全是昔日的热闹:叫卖,歌声,小孩儿的喧闹,公路上汽车的嘟嘟,茶铺里麻将的哄哄,河边流水的哗哗,机器的嗡嗡,蝉的吱吱,鸟的喳喳……
终于走到了门口,终于又说再见。
再看一眼江渔堤,多的还是与回忆一起疯长的满园杂草。别了热闹,只剩下亲切、荒凉以及日复一日的等待,等待枯成谁的记忆,在梦里咿咿呀呀地作响。他像在叹息,这里曾是很多人的家啊,却终究不是任一个的故乡。
这又一次离开,不知何时再来,再来时,又不知这江渔堤还在不在。且将他长埋于心吧!倘若截去这地方,我将有十多年的人生寻不到归处啊!
我径直走出了大门,再不忍回头看这垂垂老矣的江渔堤。毕竟,告别太难,因为他,也因为那些终不可再的时光。
2012.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