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探索、找不到,但不屈服。
──丁尼生
1、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月亮正在阴暗的大墙后面往下坠落,在朦胧的磷光下,一群飘飘荡荡的灵魂围绕在我的四周,我的眼前,在环视每一个这样的灵魂的同时,我能够做到在每一个这样灵魂中间嘻哈奔跑,我舍不得马上放弃这种明明知道是一种错觉但还要去做的行为,但我还有足够的意识和理由认识到,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能抓住我不放。
我打开了希望之门。
走出来后有一种甜蜜之感。
于是,我醒了。
醒来后,自由开始降临。
我想到就在昨晚,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确切地说,不是昨晚,是昨晚之前的某一时刻。
信的内容只有一句话,而这句话却反来复去地写了满满一页──
聪明人不追求完善。
聪明人不应该追求完善。
聪明人应该具备完善。
聪明人……
在诸多个沉闷的早晨之后,这封信使我的生活突然出现了一道亮丽的光彩,可我的目光在亮丽的光彩的后面,却始终显得空洞而又茫然。即使我长久地躺着一动不动,但时间依旧在替我分秒必争地移动着。
日子的消逝,就足以带走我希望保留的幻想,每日里人们处处检点,时时谨慎也是枉然。朝朝相处,日子一久,谁也无法避免一些烦心的事情发生。
就象我和前夫一样。
其实说白了,每个人都是这样。
那个早晨醒来之后我忽然就想到了女友安子。
我好久都没有想到安子了,我几乎把她长什么模样都给忘了,但安子的某些所作所为和她的独特的声音却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如果可能,我倒希望这封信是安子给我开的一个玩笑,可安子从来不给我写信,我也从来没见过安子的笔迹。倒是安子经常在我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给我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或是电话骤风暴雨般粗暴的吼叫声,会让我熟悉得不能自己。
我不知道我醒的时候是几点。
我的所有能显示时间的东西统统在这个早晨不言声地消失了,就连我平日里信得过的电脑也在这个早晨的同一个时间上休眠了。
五点离天亮还早着呢!其实早与不早对于我已没多大关系,像我这样的人很久以来是不在意时光的流失,更何况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刻无意间我收到了这样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之后,可我不愿意就这样毫无意义地醒着,我醒着的时候多半会想着人生,会想一些悲壮的事情,每每想到悲壮时,我的思绪会情不自禁地活跃起来,会让你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激情。
可置身于这黑暗之中,我不由自主地、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前夫,想到了前夫的平日里的笑声和他那经常甩钱的动作,但我想的更多地是他和我作爱时的做法──黑暗,他总是在一片黑暗中把自己想象得无比高大。
为此,我长时间不理解。
但他说,就不能让人理解,往往不理解的东西才更具有诱惑力。
后来我也就习惯了,习惯之后也就变成一种自然。
我为什么谈论我和前夫时总是用作爱,而不是用性交这样一个词眼呢?前夫曾经对爱情和性交有过一段让我高看的话语。他说,所谓爱情,是一种纯精神的情感体验的过程,而性交却是一种纯肉体的感官的体验过程,作爱某种程度上是爱情的一种体验。作爱里含有性交的意思,它是在性交的基础上又上升了一步,男女交融又行进了一个档次,而性交纯粹动物的一种繁衍的本能。
我和前夫几乎从一开始就是作爱而没有纯粹的性交,所以我总是在黑暗之中想到前夫,想到前夫作爱时的那种忘我的表情和样式,我就有些后悔当初或者说是后来的选择。
然而,无济于事。
我和前夫还是有些格格不入。
我把那封所谓的信放在了眼上而不放在胸上只是我的一种习惯。
我不喜欢人们遇事老是捂着胸口,作出一种造作之态,特别是今天的女孩,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大惊小怪,好引起小鲜人的注意,如今的有些少妇也这样,甚至连那些个半老徐娘也仿效着那种情态,真让人看着恶心。
我不明白写信人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句话,聪明人为什么不应该追求完善?
我有些不想开灯,我怕灯光破坏黑暗中的那种梦幻,可我分明知道前夫的影子只有这时候才会在我的住处无所不在,无时不在。为此,我曾经也生气,想把室内的一切布置统统清扫出去,可我又非常喜欢前夫所做的一切,我就是不明白,他做的一切为什么总那么中我意呢?在那个时候,我想在他面前也不敢太专注,如果我太专注了,他必定要问,而且肯定会问,
又怎么了?
想什么呢?
是不是不合适?
要不再换掉?
一连串的问会让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由于我需要直率,同时又怕欺骗别人,总是倾向于将自己思想中最容易刺激人的部分加以夸张。
所以从一开始,前夫对我这点要求就很担心、很急躁,又有点恼火。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一种比我的爱情更强烈的爱在我内心召唤着,前夫感到这种召唤对他是一种威协,对他的男人所有权是一种侵害。
无法理解。
一场美好的爱情可以继续一辈子,可是它不能使人一辈子都充实。
即使象我所愿意的那样,我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思想固定在同一个时期内的感情之上。
问题在于任何活生生的灵魂必须提出来一种变换的权利。
我们生活着、行走着,但必须向前。
两个人的结合不应当成为束缚。
我的这种不着边际的见解不会使前夫满意的。
但他还是接受了。
我不知道我醒的时候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五点?
其实在不在五点倒无所谓,只要能冲破黑暗我就会在心里默默祈祷,因为黑暗过后是黎明,黎明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一个亲切的字眼,也永远是一个茫然而陌生的时刻。
我一直想弄明白。
黎明对于我来说是不是一种象征,或者说真是一种美丽?那时候我一直想问母亲,可总感到母亲对我的出生无所谓,黎明时出生也好,深夜出生也罢,那是自然,是一种自然现象,黎明时的曙光美丽不美丽母亲并不在意,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把这个问题弄明白。母亲弥留之际,我下了最后的决心很想就这个问题让母亲回答,谁知母亲却闭口不言,在那个时候,我多想用一些刺激的话语让母亲睁开双眼,可无论怎样母亲就是没有把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睁开看一看。她曾经说她不想再活了,她觉得她活得已经够长了,她把这个世界已经看得非常清楚,非常透彻。所以就这样母亲把我心中诸多的问题一个不留地带走了。
母亲去世时是在黎明。
黎明时我无意识地看一眼窗外,就这一眼我却被窗外的景致所吸引,我不知道母亲的灵魂是不是有意在黎明消失,她是不是对我一直不解的问题这样有意给于答复呢?也就是一眼,我发现窗外的天空非常美丽,特别是在乡下,一首无言的小巷,尾系着你的心灵,衰落的门楣似乎在向你诉说着往昔的一切,记忆中充满着黄昏的叹息和苍老的泪水在不时地告诉你什么……
有一次,前夫在一个雷鸣电闪的夏夜突然问我,你的名字为什么这么叫?你为什么要叫这样的名字呢?
他的语气和微笑使人有种丧失和他解释争辨的愿望。
我这才发现,人的名字有时候充满神秘色彩挺好的。
有一天,安子给我送来了一个新买的MP4。
她问,他没在家吗?
他是指我的前夫。
我看她神秘的样子就想笑,可我很少笑,笑对于我是一个很陌生的词眼,只有我和安子在一起时才偶尔地笑一次,甚至有些时候也只是咧咧嘴。
为此事,安子总产生疑问,说我这个人什么都好,什么都具备,就是少了七情六欲中的一种。
前夫直到和我分手时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应该学着笑笑,人如果没了笑就不完美了。
我非常吃惊。
活了这么长时间我竟然没发觉自己不会笑。
前夫这句分别的话对我刺激很大,原来他和我生活这么长时间竟能容忍我不会笑。
你想想,和一个不会笑的女人,一个不会撒娇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生活肯定枯燥无味。
自从前夫说过那句话之后,我在心里也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学着笑笑,可我拿不准自己是否学得会。
安子说,可能是缺少一种笑的神经吧,你还是别学了,我知道你是为了他的那句话才这样勉强自己的,要是我,我才不在乎谁的一句话,这就说明你还是很爱他吧?
安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似乎有很深的眼力和洞察力,她会一下子看透你的一切,让你连丝毫的秘密也没有。
所以我的前夫,很讨厌她。
安子也不喜欢我前夫,她要来之前必先给我打个电话,如果前夫在家,她有各种借口会推辞掉的,如果是我邀请她来的话,她也要问一问,他在不在家。
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
和前夫分手之后我开始学习笑,从最初的微笑开始,到后来的仰天大笑,我觉得学习笑并不是一件难事,可如果真正是从内心发出的笑倒还可以,可世上有多少人的笑是真正地发自内心呢?
如果有人早就指出我的这一缺点,说不定我在前夫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完美的人了。无所谓这笑是真是假,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装腔作势的,人们可能都会视为一种和谐一种美。
有一天,安子来了,她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变了?然后把我拉到阳光能照射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肯定地说,你确实变了,怎么几天不见你就变了呢?
我环视四周,一切照旧,我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和昨日没有什么区别。
安子说,你看过《红高粱》吗?《菊豆》吗?巩俐你总知道吧?你今天特别象她。
我莫名其妙。
安子接着说,原来你的笑这么富于诗意呀!巩俐从来不怎么笑,可她偶尔一笑,那两个浅浅的虎牙不知醉倒过多少男人,包括老男人、大男人、还有小男人,甚至那些没有成年的小鲜肉类。
我不信。
可我最终还是信了。
人是不能缺少笑面的。比如象我吧,偶尔学会了微笑,就让安子这么大惊小怪高谈阔论,拿我和明星相比,如果我的笑再深入下去,说不定要比国际影星梦露类的人还有质感的。
为什么我没有早意识到这一点呢!
安子是个偶尔写点诗的小女人,她的诗有点象流水线作业的感觉,就象她人一样,小巧玲珑,看上去很碧玉似的。
其实说安子小,只是我意识中的一种浅薄,她比我大,但她看上去清清爽爽,充满了一种浪漫。
你知道吗?浪漫有时会传染人,我就时不时地让安子感染着。
安子指着一大堆光盘说,潘美辰的。
她抬起头瞟了我一眼惊讶地问,怎么你连潘美辰都没听说过?《我想有个家》──特棒!咋样听听?
安子又把磁带放下问,不高兴?他又怎样招惹你了?
我一直没把安子的话当作一回事,因为我总是跟不上她的思维节奏,她的思维节奏是跳跃式的,休止符太多,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有一次,安子对我说,她想自杀。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她却又笑笑说,又不想自杀,我还没有爱情过一次,死了岂不太可惜。
安子就这样一个人,可这样一个人竟和我臭味相投。
我又想到了那封信。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在一个亮丽的早晨让我束手无策。其实谁写的信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写这句话的意义和写这句话的人,他(她)为什么要给我写这样的一句话呢?有什么目的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2、前夫的爱
我惧生以来不大懂得施展女人的才能,也就是说,不能充分发挥女人的先决条件下具备的优越作用。
一个女人一生确实有许多时刻,会使她屈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之下,不但违反本来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这种情形实际上明明存在着,却硬不承认这种实事,其实她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天性中的淫邪成份,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
我常常这样想,一个女人与其象其他常见的那样,依在丈夫怀里闭着眼睛撒谎,还不如光明磊落地顺从自己自然的本能,那倒让良心安生得多。
我和前夫的交往就是这样,所以我在前夫眼里就象一条没有长大的银鱼,一眼就能看出你所想的,你所想要做的,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五脏六腑,想的啥,要说啥 他随时都掌握着,随时都会说在你前面,让你时刻都佩服他顺从他。
我忘了介绍前夫,他叫钱重。《围城》热的时候,人们前后都叫他钱钟书,甚至有人见面曾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会把书丢掉呢?钱重就故意卖关子,然后身前身后看看说,没有哇,也许我把书忘家里了,妻子管得严不让带。
钱重属于那种小聪明之类的人,他在外面如何我不可而知,而在家里,他总是显出一种囊括天下才能于一身的姿态待我,动不动就是古埃及文化、古代印度文化,你懂吗?古埃及在哪儿?古埃及位于尼罗河第一瀑布至地中海之间约750公里处的狭长地带。《吠陀》你知道是什么书?你不懂。《吠陀》是雅利安人的圣书,共有四部,每一部都汇编了大量的颂歌、经文和咒语,以及散文的诠译。还有玛雅文化、阿拉伯文化,你不要以为你是个文化人,其实你们这些文化人什么都不懂,你们就会编些情感方面的故事来趣乐于中国人民以赚大家的眼泪。
钱重每次谈论到最后,总要刺我一句,现今的中国文人,狗屁!说完狗屁,还总要伸出小指在我面前晃晃。
我说不上什么心理总是那么高看钱重,细想想有时思绪也贱,总是把他的弱点和缺点也视为一种时髦,一种难能可贵之处。
比如说吧,钱重有酒瘾,说重点就是有酒淫,每次酒后总是大大咧咧,兜里若有钱,他会大把大把地掏出来往桌上一放然后吼叫,钱,狗屁,臭纸。若有人问,那你干嘛还那么希罕?钱重会问,谁希罕了?然后他会一张一张放在打火机上燃烧着重复着说,钱,狗屁,臭纸。
钱重有一大帮狗朋猫友,时不时地常聚,有饭局了白吃,没饭局了蹭吃,胳膊窝里夹上两瓶酒这个朋友家串,那个朋友家窜。有一次钱重喝醉了酒回到家,把我从床上叫了起来,然后拍着我的肩说,哥们儿,现在老婆算什么?家算什么?
你说呢?
钱重一晃倒在地板上说,宾馆,抬待所,你明白招待所的意思吗?
我摇了摇头。
你呀,真是傻冒,我说你这女人就是个白痴。
接着,钱重给我讲了一个很让人沉思的笑话。他说,有一对夫妻,一天夜里二人共眠。半夜时,丈夫突然被惊醒对妻子说,你丈夫是不是回来了?妻子睡眼惺忪地说,才不会呢!那死鬼不到天快亮时他才不会回来的,快睡吧!
哈哈哈!
酒!女人!钱!
那你老婆呢?
钱重便发出了呼噜声。
既然钱重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和心上,可我就是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依恋他。
你想想,八年的朝朝夕夕,八年的日日月月,我和钱重却生活在一起。有好多次在他熟睡后,或者说是在他酒醉后我注视他,想从他一张脸上得出答案,可无论怎样努力却始终没有结果。
无所谓对与错,我总贪婪地嗅着他那充满烟味、酒味、汗味、脚臭味、蒜味五味俱全的身体,也只有那时我才从内心里感到我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妻子,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
这种心态安子曾经给予评定,她说我这是情结调节!我就是佩服安子这种胆大的构想,她会创作出好多在我听来非常新鲜的名词。
我记不起是谁这样分析“痴情”二字,他说痴和情是分不开的,有情才会有痴。中国人还有书淫之说,是指嗜书成癖,整天耽玩典籍的人。
可钱重会把痴情和书淫联系在一起。钱重曾经在我一帮子文友中间高谈阔论,让他们寡目相看一阵子。他认为字典之类的参考书就象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记熟,而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现在最没本事要属清规戒律,因循守旧的那些人,他玩不来女人,寻不来情人,还硬一个劲地嚷着别人伤风败俗,道德败坏,这其实叫没能耐,没本事。你们细品品,好的诗,好的小说,事后回想起来心里还总是甜甜的,而那些又长又深的著作当然算半作半老徐娘,非有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去凑和把她读完,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些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热合热合也就完了。
事后安子对我悄悄说,钱重这番话的意思是董桥老先生说的。
为此我查了董桥所有的文集。
确实如此。
3、女友的诗
写文章是智力活动,不可投入太多的感情,动了太多的感情就不该写文章,就象爱情一样,有时候不可太认真。
作家是需要寂寞滋润的,是需要孤独陪伴的。
安子对我们写作之人有时候的论点真够精辟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安子的声音心就有一种发痒。她的声音带有一种磁性,甚至在你不愿意听的时候那种磁性也无形地让你接受。
一个有雾的早晨我还窝在床上的时候,安子忽然打电话来。开始我以为又是钱重的那些狗朋猫友的胡侃电话。我盯着电话老半天就是不接。怄气。我拿起电话又放下,接着又响了。我还是不接。讨厌。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才拿起听筒。
安子说,起雾了。
没待我接话,安子又说,昨晚我想了一夜,才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人都不比他人更高贵或者说更下贱,再伟大的人他身上都有恶源,这份恶一分都不比他人少,再平庸的人,他身上也存在着一定的欲。对于一个人来说,最最重要地不是恶与欲或善与美的表现,而重要地是……
安子放高了一倍地声音问,你是不是在听我说话?
我打了个哈欠算是回答。
安子说,最最重要地是精神。
安子又说,我是受了大枫林叶的启示才明白的。
之所以我和安子能这样长久地相处下去,并且是无话不谈地朋友,也就在安子比别人独特个性,她从不为生活所累,从不为柴米油盐之类的话题缠扰自己。
她时刻追求一种浪漫。
浪漫有时是一种病。
安子天生患有这种浪漫病。
中国有句成语叫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次次地造谣毁谤也可能将真相埋没,而安子不在乎,其实安子对啥都不在乎,某种程度上她具有一种“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胸襟,清人黄仲能做得到,我安子有啥做不到呢?再说了,能有看星如月的胸襟令人赞叹,然而有看星如月的闲情在如今扰攘的社会中,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
安子曾经爱过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一个已婚男人,且比她大二十五岁的老男人。安子有时在我面前称大二十五岁老男人为父亲男人。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你是把他作为父亲样爱着呢,还是作为男人样爱着?
安子想了想说,二合一。
我不理解。
安子双肩一耸,长发一甩,这有什么不理解?往往不理解的东西,说不清的东西才更具有诱惑力。
这种说法怎么和钱重的观点一样呢?我不喜欢人们用“喜欢”这个字眼来断定男女之间的情,男女之间的情只是一种意会的东西,真要是说得出口的东西倒显得平庸无趣。
那个父亲男人是个做官的。
安子叫他大枫林叶。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在此,我也不好意思透露,因为我曾经向安子保证过,决不对任何人讲,包括我的前夫钱重,可是后来钱重和大枫林叶特熟。这自然是后话。
大枫林叶,亲切而温柔、充满鸿雁捎书意味的名字。这是安子给他起的。
安子说,我无法不爱他。
大枫林叶说,官场的个人行为是命令与服从的结合。
安子说,也正是大枫林叶这句话让我在众多男人中发现了他,并爱上了他。
痛苦与无奈常常是安子挂在嘴上的话题,可她的表情却时常显出少有的精神,特别是一谈到大枫林叶她的脸上更是光彩夺目。让我说,爱上大枫林叶是安子最大的幸福和不幸。安子也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可是没有用,她的一切倒霉与深醉全在认识大枫林叶之后。
由于人性中那种根深蒂固的原恶,人与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难得的信任、彼此善意的厚厚的雾障,任何人都视其他人为自己的陷阱,任何人都天生地不敢信任其他人。大枫林叶正是这样一种心态和安子交往的。所以大枫林叶和安子约会时从不在他们工作的这个城市。每次大枫林叶外出开会或因公出差才给安子一个电话,回来之后他从没有约过安子,或者请安子吃饭,好象消失了一样。
为此安子苦恼过。
为此我也替安子鸣不平。
安子笑笑说,算了吧,也许男人就这样,也许官场上的男人应该这样。
大枫林叶和安子第一次约会是在我国的南方。
大枫林叶告诉安子说,他在南方开会,会期五天,有时间,特别是晚上没事。
安子激动了半天。然后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要是连这一点也不明白,你就不是安子。
安子对我说,去呢?还是不去?
我说最好还是别去。
为什么?
因为他这种男人连一句情话都不敢说,我敢保证他的爱也象他这个人的话一样干巴巴的。
可是──
我不明白你干嘛钟情于他呢?你听听,会期五天,有时间,他是啥意思?是汇报,情人约会?要是我……
安子说,可是,我无法不爱他,这个父亲男人。
送安子坐上飞机时,我附在安子的耳边说,你真的决定?愿意把第一次给这样一个男人?
安子说,我无法改变。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安子的这种回答象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声音。
声音往往是一种背景。
声音有时能制造欲望。
安子从南方回来后并没有显出那种陶醉到失魂落魄的地步。见了面也只是这冷冷的两句话倒头便睡。
我注视着她的睡姿,好象发现安子经过这一次,真的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
后来安子悄声告诉我说,好笑极了,大枫林叶发现我染了宾馆的床单时,他惊讶的时间足足有五分钟,五分钟呀!
大枫林叶自言自语地说,原来你还是……
是妓?
大枫林叶嘿儿嘿儿笑着不说话。
是不是象妓?
大枫林叶还是嘿儿嘿儿笑着。
那些天象做梦一样不真实。
安子想了想又说,那些天象梦一样流逝。
安子举着双臂,面孔在竖起的两臂之间显出没有光泽的苍白和冷漠的严肃,固定不动的眼睛很象昏暗的深渊,里面只隐藏着黑夜。
安子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举着拳头说,伟大的爱情,狗屁!
之后安子时不时地随着大枫林叶东西南北乱窜,四面八方乱飞。我知道那是他的父亲男人大枫林叶又出差了。我曾想问安子,三年前的那句“伟大的爱情,狗屁”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试几试没有说出口。
终于有一天,安子决定要离开大枫林叶。可她说,我永远也不可能离开他的那种声音。
那种声音具有性感。
我总是沉醉其中。
安子的理想是做一个诗人。
她说,诗人应该追求浪漫。浪漫才使人生光彩。
安子又说,我应该离开他,一个真正成熟的人在与她的同类相处短暂的时间后,就应该无声地消失。她应该选择独居,因为她内在的东西越多,依赖他人的机会就越少,那样就越不合群。
安子写过好多优美的诗句。
也发表过几首很象样的小诗。
也参加过地区的创作笔会。
夜晚摆出放荡的睡姿
才使世界安静下来
高高低低的音响踩碎一路月光
空气显得疲惫不堪
一只风铃走在自己的影子上
敲着来自流水的方向
倾听往往不在耳朵
而在曾经开过花的心上
飞去的只是时间
空旷的梦有时候亮丽得让人恐慌
在欺骗与残状的世界中
一切的形容词变成了安闲的鸟群
我吻着青春的灰尘和污痕
才知道你一言不发的影子是我灵魂的唯一
无风的夜晚一只风铃在哭泣
不能变节的由衷缺少曲折和层次
我只能在认定的距离中走来走去
却永远走不出你无言的风景
我像只受了伤的小鸟
故作从容地在春天微笑
看着风铃在无风的夜晚越走越远
我只在心上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无风的夜晚一只风铃在哭泣》
亮丽的午后
一杯清茶淡泊于几上
古井式的目光在水的温暖里
测试着思念的深度
太阳淡得让人生冷
我听不清一种声音是门外的风
还是来自你的身体
我不敢想最终的结局
但苍白的生命缠绕着身体的嚎叫
最终薄成一张遗像
……
《亮丽的午后》
安子说,这些诗句都是为大枫林叶写的,没了他也就没了诗。
这话很对。
安子说,没了诗才能走近成熟,写诗的人永远不应该成熟。
4、字是上帝
我曾天真的相信,这部小说可以不要序文,因为我有不是高声说出自己的思想,而是依靠在小说的细节上表现出思绪的习惯。
我希望自己的书不要借助预先的说明,就会被人了解并得到恰当的评判,然而我似乎想错了。
我的罪过是不该有文学上的好奇心,把人民的语言收集起来在文学作品中大量地使用。
我只在自己的角落里过着谨慎的生活,唯一的野心就是使自己有一部作品广为传播而且万古长存,任何无稽之谈我都不加否认,我只是工作……
让时间和读者的信任来把我从这愚蠢的包围中拯救出来。
这是我最敬重的伟大作家左拉的话,是他再版《戴蕾斯.拉甘》时的自序中的摘录。在最近一个时期,我总是反复阅读,深刻领会,这倒无形地增强了自己对那些粗暴和愤怒的批评者的认识,也培养了自己理解他人,宽容他人的风度。
我和安子的不同点是我以前的理想是想当一名作家,那时只是想当,而不是想着去做。而今试着努力去做,反而也做不好,可我喜欢把中国的汉字一个接一个地写出来,那是一种乐趣,乐趣并不等于苦,苦和累是针对没有乐趣而言的。
一位朋友说,只要能写出来就是成功。
顾客是上帝。
读者是上帝。
其实对于我来说,字就是上帝。
陶醉在一个一个汉字间很会遗忘。
遗忘带给自己唯一的好处就是平心静气。
平心静气的结果就是心安理得地包容和宽容。
心安理得有时是一种境界,就像模糊也是一种美一样。
5、女人往往是男人的一杯茶
钱重和大枫林叶相识的时候,正是钱重最得意忘形之时。
那些天,他少了整日高谈阔论的机会,使我所居住的小巷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了。
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在小巷的尽头回望,发现有几扇窗口在朦胧的月光下闪着昏暗的微光。
我少有地深深地吸了吸这寂静中的空气,这寂静使我惊奇,因为我觉得它的背后隐藏着一种秘密、性感和可怕的东西,而有些东西有些是属于前夫钱重的。
我清楚地感到这种沉寂是一种假象,在这条蒙蒙的小巷里隐隐地散发着当今世界的某些腐败的气味。然而我一动不动地嗅着,用心去倾听着空虚的世界。无论是这个城市,还是这条小巷,无论是小巷的名称,还是前夫的名字,我都已经感觉不到了。我似乎既无目的,又无事可做,又同这昏昏蒙蒙受连着社会的小巷毫无联系,但我仍然充分地感觉到这种生活的存在,就像感觉到自己的脉膊准确无误地跳动一样,控制着我。这里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为着我来的,然而一切似乎又都属于我。这种感觉大概是由于近来钱重那幅冷漠无情而产生的最深刻最真实的体验。在这种神秘莫测的情景里,我总是因为怀有这种感觉而无比快乐。
安子说,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你的这种心态潜在着一种暗示。
我于是想到了雾。
冬天的雾。它能够不动声色地罩着时空,涂抹着你视觉所能顾及的地方,让你看得见却摸不着,却又时时骚扰着你。让你有一种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的心态整日慌慌的。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
可安子说,会有的,你耐心等着吧!
后来我才明白安子的聪明之处,说话办事总那么伟大。伟大的安子敢肯定,世上那些最玄幻最美妙最难固定的东西都具有雾的特征,比如爱情。
我愿意相信,钱重的那些朋友的直率和坦诚是发自内心的。他们从不读书,他们可以三年五年不进书店,仨月五个月不碰书本一下。他们不看书有他们自己的理论观点,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读了几十年的书够用了,该用心赚点钱了。
钱重的朋友都是赚钱的。
当然,他们很不在乎将来如何如何,而在乎现在和现实,不在乎人生的意义如何如何,而在乎当今和眼下的功利。有钱就是爷,有钱你才敢大腔大调地说话训人,有钱你才敢挺直腰杆出入这馆那厅的,他们把每日过成最后一日样潇洒。
钱重的朋友们的这番理论让我明白,魔鬼变成美女之后,就是知道她是魔鬼自然也会有人送上前去为她效劳,这似乎已成了当今亘古不变的真理。
整个社会都这样,也没啥不好意思,太正常了。
细想想,女人优越的条件是姿色,如果再加上“研究生、博士后”或者本科生光芒万丈的外衣,自然而然会成为“大秘、二秘”之类的秘书,自然会出入这宴那馆的光荣场面。
这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作家不再写书,诗人不再写诗,大家衣冠楚楚,一身珠光宝气,一派款爷味道。
钱重认识大枫林叶的那个晚上,回到家又多了一道谈话的内容──你以为我想巴结他?你以为我不清楚政治的肮脏?n的x次方也无法计算出它的肮脏程度,但如今的社会,说话办事就是离不开它。
大枫林叶的官儿是不太大,但他可以作为一种阶梯,一种护身符,我需要,因为它让我看到了权力是一个人进行自我保护时必不可少的工具或叫武器,拥有权力的结果,决不仅仅是为了控制别人,其中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因素,那就是掌握自己,利用他人。
真的没有看出来,钱重你还真行。
我注视他酒后那种真诚的脸面时,我在想,如果钱重要是做官,肯定会一路做下去的,做到副处副厅的也很难说。
可他说他不想做官,他讨厌做官的虚伪。
人在没做来官时最最讨厌的是官场里的黑暗、虚伪,一旦自己做了官,会不由自主地也会虚伪起来,原因很简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大家都这样,你也理所当然应该这样。
久而久之,固守的那份清高和那种洁静会被无声地淹没下去,不信可以试试。所以我从不讨厌当官的,我从不抱怨官场的黑暗甚至腐败什么的,反而大多数时间我很同情、理解。这也并不是说假若我做了官之后会如何如何,那可说不定,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把官做得干干净净的。
有一天晚上,钱重和我作爱时哼了一句,真没劲,尔后什么话也没说倒床便睡。
我百思不解。
钱重手里这几年有了几个臭钱。
为什么人们要给钱这样一个不公正的名誉?臭钱,钱应该是香钱,试想,活在世上的哪个人能离开它,骂它臭钱的人我猜想多半是一种心理不平衡者,是看着有钱人花钱的阔绰和大方,他眼红、嫉妒。
我很爱钱,但我从不花钱重的钱。
安子突然在钱重说过“真没劲”之后的一个晚上惊慌失措地告诉我,钱重在嫖。她看我无动于衷又接着说,你怎么了?我亲眼看见钱重和一个“鸡”进了包间。
一切都有可能,没有怎么了。
在惊世骇俗方面,安子是天才,我不如她。
安子说,我替你出这口气,行吗?
我不在乎。
可安子在乎。
钱重说,你安子算什么人,也想来管我?我只不过是学学大枫林叶,其实我只是偶尔,而人家大枫林叶倒是经常,你知道除了你之外大枫林叶还和谁好着?不知道吧!偶尔与经常能比较吗?
安子说,你怎么能和大枫林叶比呢?
我怎么就不能和他比?我比他那玩艺儿更直爽更精神着呢,不信你哪天试试?安子把一杯酒泼到钱重的脸上。
钱重说,泼得好。女人嘛,往往是男人的一杯茶,隔夜就不怎么新鲜了,更何况,八年的日日夜夜,烦、烦、烦,细想想,真可怕,我的青春年华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了。
钱重和安子这次的谈判是在两人喝了一瓶“人头马”之后的话。
所以,过后我劝安子别计较。
在一个无色无味的夜里,我思索了一阵之后终于明白一个道理,这并不是钱重的错,因为我已接近死亡,这种死亡不是真正生命终结意义上的死亡,而是生命之前的青春和精神衰退、容颜消逝,而钱重在此时怎能和一个频临死亡的女人固守呢?
钱重高呼,理解万岁!
6、关于后来的日子
伟大的安子喜欢身体亲密的感受。
平日里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在一片橙色灯光的照耀下想自己的心事,她渴望自己拥有一个真正的恋人,两个人或坐于几前,或依偎着对床而语,最好是雨天,听着窗外嘀哒的雨声,然后谈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伸个赖腰让恋人长时间抚摸自己的胸、脖、腰,是那种平缓而温柔的抚摸,不能太急促太激烈,过于急促激烈会让安子产生欲望,而欲望产生的后果会破坏这种氛围,会终止这种交谈。
这是安子真的离开大枫林叶之后的感受。
安子离开大枫林叶之后满世界的寻找情人,她不希望男人追求自己,而是希望在众多男人之中寻找。
我说安子,这种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刻意追寻只能加重你的苦和恼,烦和燥的。
安子无奈地说,伤害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有时候,一种伤害所造成的毁灭力,你可能用一辈子的努力都难以抹平。
安子执意不作流产这件事,我告诉了大枫林叶。
大枫林叶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没和她接触过。
虚伪!虚伪的平方!
安子说,大枫林叶说得对,这件事与这世上任何男人都没关系,这孩子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伟大的安子,你真的很勇敢。
是的,爱到极致就走向了荒谬。
再说,人是为死亡而生的。
钱重不相信安子的所作所为。
他有意想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再虚构下去。
可我不愿。
我说,够了,你钱重最好走开点。好让我把这篇故事结尾写完。
钱重在我郑重其实地摊开那张纸时,他退却了。
你真的想这样做吗?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但我知道什么是我不想要的。再说了,你钱重已经对我尽到了你的义务与责任,你对我一直很好,你掩埋了我的死亡青春,剩下的死亡躯体你没必要再为她伤感、落泪。
拜拜了!
我和安子一起举办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告别宴会,大枫林叶和钱重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当然在应邀之列,他们似乎少了平日的那种潇洒与派头。特别是钱重那种大把大把钞票一甩的阔气劲儿没了,一个晚上躲在角落里喝酒吸烟。大枫林叶不愧是见过世面、闯过南北的人,沉着稳重,但也时不时地瞟几眼安子。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失眠的主要原因是为我小说的主人公的失去而痛苦,最难过的是小说写到现在竟还没有题目。
天亮时,我做了一个梦。
对我来说,睡眠和梦幻就象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希望。
我梦见一个白衣天使,不,又象白发长者,她(他)的声音来自天际,又是那句话——聪明人不应该追求完美!
奇怪,如此一梦,醒来我却发现我的这篇小说竟写下了《日日是好日》这样一个题目。
是谁帮我写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