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近八十了,近几天身体欠佳, 在我和家人的再三催促下,才同意去医院住院治疗。
排队,挂号,办住院手续,联系医生,各种检查,当班医生看了各种检查结果后说是老年性疾病,没什么大碍。一切办妥,直到护士给打好了点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在病房里同老父亲闲谈时,我手不经意地往口袋里东摸西掏,父亲说:“想呷烟了吧?”,“病房里还是不呷的好”,我望了望隔壁病床上的一位老人说。于是,和父亲说到了烟的话题,父亲也曾经是一位老烟客,在老家时我家也种烟,种的是当地的“旱烟”!此时,脑海里浮现出了年少时在老家同父亲去邵阳县黄亭市赶场卖烟的情景来……
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中国农村还未发生变革,当时虽未实行农村土地家庭承包责任制,但各家各户还是分有几分自留地的,供各户自己种植些蔬菜、经济作物以补济家中所需。我家乡大坪属典型的山区丘陵地带,荒山野岭多,自留地比其他地方多是多些,但自己不能乱去开垦的,否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帽子会扣上的。当时我还小,不懂什么主义,只晓得大家都守规矩得很。我家人口多,自留地也分得宽些,父亲是教书先生,干农活不是行家里手,每到放学后,又不能到队上去挣工分,只好在自家的自留地上劳作,所以我家自留地里的作物种得还算不错。
当时我地大都有种植经济作物的传统,什么大蒜、生姜、辣椒、百合、旱烟、甘蔗等,尤以“三辣”(蒜、姜、椒)和旱烟最有名气,名气在于种植面积之广,单产总产之高,品质之优。
我地种植的旱烟不同于别的地方种植的烤烟,烟叶中含的烟碱高(油性大),叶片肥厚宽大,只要经在太阳下翻晒至干即可,不用焙烤,且一般可采摘两茬,头茬叫“头烟”,品质好些,第二茬叫“二烟”,烟叶细小些。在当时工业化的卷烟还未兴盛时,我地的烟民们大都是抽这种旱烟的,就算后来有卷烟卖了,一些老烟客还是喜欢抽这种旱烟,劲头足些。烟客们往往把晒干的旱烟叶切丝装袋,抽时撮一小撮放一裁好的小长条纸上,用手把烟丝和小纸条斜斜地一卷,沾点口水搓紧,底端把纸片倒折一下,就可点火,“叭叽叭叽”的几口下来,神就提上来了,也有用烟筒烟蔸的,那更便捷了。
那时家里种烟多,父亲给我安排的农事任务就是清早去旱烟地里捉烟虫。烟虫以蚕食烟叶为生,每天清早在太阳未出来时活动频繁,太阳一出就躲了,要么躲在烟叶的叶背面下,要么躲在烟蔸下的土层中,很难发现。好像当时也没有什么农药可卖,估计有卖也没有钱去买的,只好手工捕捉,捉回后还可用来喂鸡鸭,姐妹几个胆子小,还好,我胆大些,于是父亲就把这任务分派给我了。清早来到烟地里,那些青虫比我还早,早就在烟蔸顶部的嫩叶上悠闲地啃食着了,有时一片烟叶上都有好几根,大小不一,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捏,随即放入带着的小袋中,首先它们还先用身子一缩,装死,不一会儿便复活了。往往一早下来,收获不少,既保护了烟苗,又给家里喂养的小鸡鸭们提供了食物。
待烟叶成熟,便可摘回晒干,晒干的烟叶一般要求卖给本县的供销部门,公社的供销社设有土特产收购门市部,但价格往往较低,所以乡亲们都偷运到外地去卖,零售给当地的烟客们,或转卖给外地的摊贩,我地属隆回、邵阳、武冈、洞口四县交界之地,有地理区域优势,所以乡亲们也往往挑担去就近的邵阳县的黄亭市,武冈的邓家铺,洞口的黄桥、高沙等地去赶场,用烟叶换取自己所需的物什。但这是要冒被我县有关部门收缴的风险的,甚至还会挨批斗、游团之类的处罚,于是大家都谨慎着行事。
那是秋天里的一个晴天的下午,院子里的时友叔和清池晚爷来到我家,同我父亲商量说,明天是星期天又是黄亭市的场,三人约好去赶场卖烟。于是父亲马上做准备,把收藏在干稻草堆里的烟叶拿出来捆扎,先拿一两片宽大肥厚的头烟顶叶放下面做底,中间放脚叶之类的稍差叶片,并且把头烟和二烟搭配好,上面又用好点的叶片做照面,把烟叶柄基部的烟茎用刀柄捶扁,(旱烟采摘时一般连同茎杆披摘的),待用双手掐不住了时,便可捆扎,也是用几根好的稻草拧绳捆扎叶柄部。一直捆扎到晚上十点多时才捆好八十来斤烟叶,刚好是星期天,父亲问我去赶场么?我特兴奋,爽快答应了,于是父亲把烟叶做了两担,给我准备好的一担不足二十来斤,先要我试一试看挑得起么?我试挑了一下,觉得很轻松,加上去赶场兴致高,虽不知要走多远,但立马说没问题,父亲看了看说:“你先睡一下吧,等会叫你!”
不知睡了多久,就听到有人来我家敲门的声音,原来是时友叔和清池晚爷两人来了,各挑了一担烟叶,他们和父亲小声嘀咕着,父亲把我喊醒后,我和父亲各吃了一碗红薯饭,父亲又拿了几个蒸好的红薯装袋,说是在路上歇干吃,然后我们几个便上路了。
月亮在山顶上斜射着银光,星光也璀灿着,我们几个趁着夜色,轻悄悄地离开了村庄,一路上,清池晚爷走前头,父亲和我走中间,时友叔走在后面,大家互相照应着,小心翼翼地在弯弯的山道上行走。
大约走了十多里时,来到了罗白的落马井村地段,清池晚爷最先发现前面有火把光和人声,他迅速叫我们躲到路边的草丛中,他到前面去探个究竟,看是不是公社派来围堵的人员,吓得我们三人大气都不敢出,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原来是该村里在准备“干塘”,于是我们几个放了心,继续前行。只是清池晚爷要我们几个放快点脚步,说人心难防,怕如果有人好表现,充积极的话,万一举报了,我们就惨了。又过了大约个把时晨,终于进入到邵阳县地界,总算放了心,在一个山坳上,大伙停下来歇了一会。
待天亮时,终于来到了黄亭市的赶场地。黄亭市当时是邵阳县的一个比较大的区的区公所所在地,但也热闹不了哪里去,由于时间早,场上人还少,只是附近的一些村民已摆好地摊,堆放些花生、黄豆、大米、蔬菜之类的货物,清池晚爷说,我们几个莫到一堆卖,分开行动,容易脱货些,最后到供销社的门口会队便是,说完后大家各自行动,去寻找摆担卖烟的地点。父亲带着我走到马路边的一棵“水桐树”下,父亲说“我们就到这卖吧”,此时天已大亮,场上的行人也陆续多了起来。
父亲和我蹲了一会,过来了一位老人,拿了一把烟叶闻了闻,又把烟叶翻了翻,说烟叶还可以,问父亲多少钱一斤?父亲说:“一块二毛钱一斤”,老人说:“八毛五卖么?”,父亲给他递了一张烟纸,说:“先尝尝吧,又是头秤生意,不讲价,最少也要九毛钱一斤,再说生意不成和气在嘛”,老人接过纸和烟,卷了一喇叭筒,猛吸了两口后说:“还可以,称3斤试试”,父亲特兴奋,手脚麻利地拿起了三把,往秤上一挂,待秤砣一平稳说:“三斤一两还索砣呢,你老也识货,又是头秤生意,就算三斤吧”!第一笔买卖大功告成。父亲接过钱,递给我一角钱说:“去买两包子吧,肯定也饿了!”我买回了两个包子,爷俩一人一个,父亲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熟红薯来配着吃,父亲边吃边观顾着行人,我边吃边观顾着包子里面的糖汁别流出来掉了。
后来又陆陆续续地一斤两斤地卖了几单,都是些烟民自己买回去抽的,买的数量少。我担心着这样下去,怎么卖得完呀?父亲说:“莫急,做生意嘛,急不来的!凡事得要有忍耐心”!刚说着就过来了一个中年人,问了价,又翻了翻我们所有的烟叶,说了一大堆烟叶的质量问题的话:烟巴子太粗啦,头烟太少二烟掺和太多啦,烟叶上的虫眼太多啦等等,要是价格在七毛左右,他一秤就全称了去。听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来,心里想,今后清早捉烟虫子时更要细心些,但听说一秤全称了,心里又暗自高兴着。父亲却不急,还和他套着近乎,但价格上总不让步,后来他走了。我问父亲怎么不卖给他呢?父亲说:“不急,他是金称市那边过来的烟贩子,总想得便宜,现在还早,我们的货好,不愁卖的,何况一片烟叶就是一把汗呢,做出来不容易,得看重自己的劳动成果”!
时值中午了,虽然陆续又卖了几斤,但还有许多,我也几次看到那烟贩在场上来回转悠,但不到我们的摊前来了。太阳正高照着,幸好我们有旁边的大“水桐树”遮蔽着,还算好受些,父亲拿出出门时蒸煮的红薯来,爷俩慢慢地咽着……
看着场上的行人逐渐少了,可我们还有几大捆烟叶,从父亲焦急的眼神中可看出他也急了,但父亲在我面前表现得很镇静,对我说,“货到场上死”没错,但也不能便宜卖,辛辛苦苦种出来不容易,万一卖不脱,我们拿回去,下次再拿去洞口黄桥铺场上去卖,那边绥宁、城步的客源多,又多是山区的人,吸烟的多,还好卖点,下次再带我去。一听说还可去洞口赶场,我也来了精神,心想,卖不脱还好滴,又可赶一回场了!
我们爷俩正说着笑,那烟贩又转过来了,对父亲说:“怎么样?考虑好了么?场上的烟我都收得差不多了,要卖的话,就称了算了,不卖的话,我也就回去了。”父亲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再强硬下去,怕是真成问题了!一再与他讲钱是钱货是货的道理来,最后终于以七毛伍的价格谈妥脱货。
脱货后,赶到供销社门口时,清池晚爷和时友叔也早到了那里,大伙几个一讲,原来除了卖了些零星的外,都是卖给同一个烟贩,不过大家一划算,比到桃花坪街上卖还是合算些,心也安了。
总算脱货了,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几个人商议着各自给家里买些物什回去,父亲说:“我们去那屠桌摊看看,买两斤肉回去打餐牙祭,再买几个包子回去,一家人庆祝庆祝!”我说:“好的!”买好后,我们几个迅速往回赶。
到家时,天已将黑,母亲和姐妹们看到我们空了挑担回去,好高兴!姐妹们向我问这问那,我也瞎编得天花乱坠,说场上如何如何热闹,其实我哪都没有去,就在那“水桐树”下蹲了一整天,脚上还打了几个血泡。
可当天晚上,依然做了一个去洞口黄桥铺赶场的美梦!
如今,父亲老了,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操持了大半辈子,喇叭筒也早已不抽,前些日子在医生的劝导下纸烟也戒了。好想再看到父亲卷“喇叭筒”时的情形!好想再陪父亲抽抽烟!好想再同父亲去赶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