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山界,地处衡邵娄干旱走廊,典型的丘陵山地。受水利条件的制约,稻作少,旱作多,在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之前,家家户户每年缺粮少米是常有的事。但家乡的先辈们勤劳又充满着智慧,依山势地形筑了一口口山塘,既解决了农田的灌溉问题,又兼养家鱼,加上平日里节俭积攒度日,倒也日子过得安逸舒适。
清楚地记得,年少时在老家居住,我们组上有四口山塘,均分布于组上各不同山冲地段,每年开春时由队上开会统一“抓阄”承包放塘,水利资源大家共享,承包者赚着养鱼,扯到“阄”的人家自然高兴,当年的“呷鱼”问题解决了,没扯到的只好得另想办法。
当时的年代,在我们当地,谁家有女长成,一般会有能说会道的“媒婆”上门撮合,邻乡邻村就近联姻。就是“远嫁”,也一般选择绥宁、城步等地,不嫁衡阳、宝庆。大家认为衡邵等盆地,生意人多,头脑精明些,怕招架不住。而绥宁、城步等山地居湘黔古道上,是有山有水的地方,又地形地貌与我地同为山地,耕作制度和生活习惯相近些,觉得靠谱多了。
我同宗族上有一姑奶奶就远嫁绥宁武阳,每年春节回娘家拜年时,各种大山里的“腊货”、干笋、糍粑等,还有颇具特色的干禾花鱼,总是一大担,两箩筐,同宗一大房族每户都有一份礼的,外嫁的姑娘是“大家”的姑娘,请“拜年客”就由族里每家轮流宴请。待我家请饭时,宴席上姑爷爷就讲起养禾花鱼的趣事来,说他们那里山里有“山货”,高山又有好水,山脚下的梯田里水利条件好,又可兼养“禾花鱼”,讲得津津乐道!我父亲听得心里痒痒的,就寻思着也养禾花鱼试试,于是,父亲边听边问,问得很仔细,如田的要求、鱼苗的来源、水利条件、注意事项等。其时,我家分的责任田,刚好有一块“坨田”,亦喊“凼田”,有4分左右,南面和西边是高圹,圹下还有一“泥坯”泉眼,水利条件好,正好合适条件养禾花鱼。
开春后,父亲就趁晴天,牵牛把田翻耕了过来,父亲说,先晒晒泥坯,杀杀菌,并比往年深翻了一点,同时又把东北两边的田坎用泥团垒高了些,随后,提早把自家牛栏里发酵了的“牛屎肥”挑了十几担放田中堆着,上面用田泥覆盖上。
到了四月初,把田坝口一塞,田里就漾满了水,这时,父亲下田先把事先堆好的“牛屎肥”全田抛撒开,再把田先耙后犁两回合,待田泥平整后,就用培“子田埂”板在田的四周培垒“子田埂”,这是为了防田漏水之备。最后在耙平的田中用手扒出“井”字形的回沟来,沟深约30至50厘米左右,一切准备就绪,静等秧田里秧苗适龄,就可莳田了。
到了四月中旬,秧田里的秧苗到龄,这时就可扯秧插秧了,插秧苗时,父亲特意交代我们留沟的地方不要插秧苗。
插上秧苗后,父亲就去联系买禾花鱼鱼苗。当时,我们隔壁村刚好有一个叫邓秋堂的贩“鱼苗”的师傅,邓师傅头脑活得很,又懂经营之道,在集体化时就是自己队上的“副业人”,原本是一个剃头匠,除承包了周围邻村的剃头活外,还干起了贩鱼苗的生意。年纪也和父亲相仿,又是隔里隔壁的,大家都很熟,待父亲一说,他一口应允,说县鱼苗场各种各样的鱼苗都有,随你挑,要什么鱼种就买什么鱼种,要多少就买多少。还特意到我家“坨田”看了一下,说买3“碗”禾花鱼“鱼水”就足够了。
待稻秧苗插下去15天左右,邓师傅就挑着“鱼苗”来了,那天来我家时,他挑着一担扁木桶盆,里面有鳙鱼、鲢鱼、草鱼、鲤鱼苗等,鱼苗儿在盆里的水中迴游着,他不时用一小碗从盆中舀一小碗水,舀出又滴下,这时,小鱼儿就乱窜着,甚是可爱!他指着右边鱼盆里的一塑料“鱼水”袋,说是我家的禾花鱼苗,我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邓师傅笑着要我仔细看,我瞪大眼睛仔细一瞧,也没看见一个小鱼儿苗来,倒有一个个的小黑点在浮游着,他说这就叫“黑子”,是禾花鱼的鱼苗,又叫“鱼水”,我听得将信将疑。根据田亩的面积,邓师傅跟我父亲说:“你那田3碗就够了,3角钱一碗”,父亲付了9角钱,“鱼水”倒入禾田中后,邓师傅就去别家卖去了。
放入鱼苗后,为防别人家养的鸭子入田啄食鱼苗,父亲带我到自家竹山里砍回了几棵竹子,先用树梢在禾田的东北向打了几个桩,后将竹破篾编织好篱笆围栏。
我时不时就去“坨田”观看,说来也怪,鱼儿在田里长得真快,不些时日,“黑子”就长成“碎鱼”儿了!蹲在田边一观望,时不时就有成群结队的小鱼在田里的禾蔸间隙处游来游去,有时有调皮的还做跳跃状,好像快活悠闲得不得了!待我一站起身来,它们受到惊吓,就一窜往田中游去。
禾苗分蘖期,为了不影响水稻产量,父亲说,要“晒田”了,于是父亲下田先把“井”字形沟里的泥巴稍做清理,再在田坝口处安放了一个小竹筛,然后才放田坝口,待露出田泥面时,鱼儿刚好都藏在田沟中,这样晒了3天后,又马上把田里的水放满。在“晒田”的几天里,每到晚上,父亲总带上我用手电筒去田边东照西照,有时还守上一袋烟的工夫,父亲说,是为了防田鼠之类的“野味”来偷啃食“禾花鱼”,田里的水一深,田鼠们就奈何不得了。父亲边说边告诫我,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事先谋划周密,事中细致认真,才能把事做好。当时处在懵懂的年纪,是懂非懂,也没太在意父亲说的话。
由于田里的底肥施得足,禾苗长势喜人,“禾花鱼”也长得快。为了不影响鱼儿的生长,整块田基本没洒化肥,农药也没有喷施。当时的水稻二化螟虫害在我地频发厉害,在水稻分蘖后期卷叶严重,幸好四周别人家的田里都施了药,我家的“坨田”才危害较小,但父亲每天清早还是要去田边观察,螟虫既狡又懒,清早躲在苞叶里懒睡,发现有卷叶的稻苞叶,父亲就下田将苞叶连虫摘除,拿回家喂鸡鸭。
水稻扬花期,是“禾花鱼”长个长膘的季节,父亲说这就是禾花鱼名字的来由。其实,“禾花鱼”就是鲤鱼的一种,只是养在稻田中并且没有水塘中的鲤鱼块头大,一般二、三两左右,大的也不过半斤而已。但生长迅速,数量多,且稻田里水质水温适宜,微生物多,所以,禾花鱼个头虽小,但肉质细腻,块头膘壮,亦属上乘。
稻穗成熟时,也该起捉“禾花鱼”了,一般同步进行,先捉鱼,再收割稻子。起鱼时,先把田里的水慢慢放干,禾花鱼看到这情形,没办法都只好躲游在田沟中。这时,父亲先在田边摆好木桶和箩筐,然后就带着我们兄妹几个下田,大家就用手捉,我腰间系一个小鱼篓,在田沟里,捉住一个就往鱼篓里放一个,待鱼篓快满时就上田坎放下再下田,也有个头大的,一捉住就作挣扎状,尾鳍一甩,掀起我一脸泥巴,有时连眼睛也睁不开来,全身是泥菩萨一个了,但全然不顾,只顾兴奋地捉着……
全田的鱼起上来,足有30来斤,绝大多数是禾花鲤,黑青色的背,淡黄白的肚皮,略红的鳍,好可爱。中间也夹杂有少许鲫鱼,可能是当时“鱼水”中混杂的,但鲫鱼也个个胖墩墩的,肥美得很。鱼拿回家后,父亲先安排我们兄妹几个,给左邻右舍每家分送一两斤尝尝,余下的用木桶装着或放木盆里,然后迅速到井里挑水回来换水静养,待换了几次水后,鱼儿嘴腮里的泥水漱干净后,就可煮食了。
先是剖鱼,母亲手脚麻利得很。剖禾花鱼不像剖塘鱼,不必去鳞去内脏,只需在鱼的上腹部用刀一划,取出其胆,然后用刀尖往左右腮部轻轻一勾,挖出其鱼腮即可。母亲煮禾花鱼的厨艺也高,块头大一点的就汤煮,先在锅里放上几勺井水,然后放入剖好的禾花鱼,再淋上自榨的菜籽油,迅速捂上锅盖,这时,只管往灶里添柴火,待菜籽油煮白煮化后才能掀揭锅盖,随后放入准备好的辣椒、食盐、姜丝、葱叶、紫苏叶调味,待香味扑鼻时,方可起锅。满满的一大锅,味道浓厚,奇香无比,令人垂涎欲滴!汤入口,香甜,肉入嘴,细嫩!一家人围桌而座,吃着笑着,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
饭后母亲又总在忙碌中,将余下的禾花鱼按大小分好类,先腌制几小时,因当时没有冰箱之类的储器,就用油稍煎炸一下,再晒干收藏。
养了几年后,因户口迁出,按政策家里的责任田也抽回村组,没田养鱼了,就再也没养过禾花鱼儿。有时,在街上的农贸市场碰上卖禾花鱼的,也买过几回,母亲的厨艺流程还跟原来一样,可全家人都说,总没有当时在老家时自家养的鱼好呷,再也呷不出那种说不出的鱼香来!
现在,因工作、生计常年奔波在外,离开老家多年,老父亲亦作古几年了,可有时夜里总还梦见儿时的自己跟随在父亲的身边,行走在家乡的山山水水中,学做着各种农事活儿,边做边聆听父亲传授农事活儿的技艺和做人的道理,一幅幅画面总是那么真切,仿如昨日,历历在目!
思念家乡,想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