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周末,清闲下来,几个挚友总会电话约起搞家庭式聚餐,随便在哪个家里大家都随意着。一阵忙活下来,几碟家常小菜便上了桌,大伙边吃边聊,女人们话着家常,嘻嘻哈哈,男人们则把酒话“天下事”,天南海北胡侃一气,把平日上班时的忙碌、劳累全抛脑后,所有的压力、忧愁烟消云散。屋子里弥漫的是满桌的菜香和友情的欢乐,其乐融融矣!
我闲暇时喜欢喝酒,但不胜酒力,喝酒的历史“悠久”,还在小时候,就喝上了,是老父亲教会的。其时,家里烤酒卖,每当烤酒时,父亲安排我负责烧柴火,父亲尝酒时,有时也约上我尝尝,当时小,不想学,父亲说,没事的,男子汉嘛,会喝酒更具豪气,只要能控制住喝酒不醉酒就行,这样也可锻炼自己的意志力。于是,尝着尝着,便学会了。
小时候在老家居住,时值农村家庭承包责任制前夕,大伙的温饱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我家由于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所挣的工分少,所以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每年队上年终决算时,总是欠钱户,总要拿钱去交给队上做弥补,才能分回那永远不足的口粮。父母亲是那种从不愿向命运低头的人,为了全家人的生活,煞费苦心,每年都计划着喂一头猪,待年终时送区“食品站”,把换回的钱交给队里抵欠款。由于买猪崽要本钱,父母亲一合计,家里就喂养了一头“猪娘”,一年产“两胞”,每胞自家留一个喂养,其余的卖给乡邻。粮食和饲料不够,于是利用空闲时间“蒸酒打豆腐”卖。一“砸”豆腐可赚三“坨”水豆腐和豆腐渣,一缸酒可赚六、七斤米和酒糟。辛苦是辛苦,但可获点小利,又方便了四周乡邻,更主要的是豆腐渣和酒糟解决了猪崽的饲料问题,所以全家人虽累着,但也很高兴。
打豆腐的工艺流程简单些,烤酒就复杂多了。虽说“蒸酒打豆腐,充不了老师傅”,但还是有技术含量的。尤其是烤酒,要经过煮饭、凉饭、拌曲、发酵、烤酒(蒸馏)等一系列工艺流程的,时间长,技术含量高,稍有不慎,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不但没小利可赚,还会倒折本的。父亲机灵得很,做事向来老成,在我家没烤酒之前,就专门到邻村烤酒的人家家里咨询过多次,还特意到同宗的五祖公家里拜师请教。听说五祖公年轻时,曾是靠烤酒发家的,他自己不饮酒,但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也曾酿酒。最具传奇色彩的是他一次在烤酒时,烤一缸酒曾把家里可盛酒的坛坛罐罐全装满了,可从接酒“简筒”里流出来的酒还上乘着,他正生疑团,刚好院子里有一饮酒客到他家来买酒喝,他就要那人尝尝酒的“度子”,那人尝后说酒度数还蛮高,他把事情原委一说,那人惊讶起来:“怕是怪事了?肯定是碰上酒引仙子了”!一语道破天机,再一尝,接上的酒就淡了,全是汽水了。五祖公家从此发达起来,虽说后来解放后土改时划成了地主成份,但每次闲谈时,他总觉得自己好有成就感的样,他认为自己不偷不抢,也没剥削欺压别人,全凭自己的运气和劳动致富,从没觉得自己不光彩。虽说成份差,但辈分高,加上人好打队,所以大家对他也十分敬重。他对我父亲的想法十分支持和赞赏,把一些注意事项一一道来,父亲认为技术学得差不多了,才决定自家开始行动。
父亲先到县城街上买回了“天锅”和接酒坛,“天锅”其实就是一口大“荷叶锅”,只是专门安放在“甑子”上面的,“接酒坛”倒和平时的坛罐有区别,上端有一大端口,坛颈边上有一个小孔口。后专门请院子里的一个“圆桶匠”打制好烤酒的“甑子”,甑子的一边留有一个小孔,专门用来安放接酒“简筒”的,简筒很特别,一端扁平,有似弧状的凹槽,另一端是圆形的,中空有小孔。“大灶”和“荷叶锅”家里早有,反正平时打豆腐、煮“猪食”什么的,一概都用着。
工具准备好了,就开始开工。先煮饭,一缸酒通常备大米十八斤左右,煮饭时,因家里没有蒸饭的“饭甑子”,所以就用“荷叶锅”煮。为防止有“锅巴”,每次煮这蒸酒饭时,母亲总是等饭开了后,就不让我烧火了,只让我在一旁观看。饭锅一“开”,就迅速退掉灶里的柴火,这时,火不能太急猛,只能用温火焖熟,时不时揭锅盖观察,闻闻饭的香味,待饭一熟,迅速用锅铲将饭捞出。
铲出的热饭,用“团筛”分摊拌凉。待摊均匀散热后,趁着余温就可拌和“酒曲”了。酒曲是本地的土制“酒曲饼子”,所需剂量据“酒曲”的质量和季节的气温而定,一般院子里卖酒曲的人家凭经验会交代清楚的,这估计通常是八九不离十的。先将买回的圆形酒曲饼子揉成粉末状,后均匀地抛洒在米饭上。然后母亲用锅铲或双手将米饭和酒曲充分拌和均匀。
待完全冷却后,就放入一酒缸里,中间用手掌留出一小凼,外加覆盖。夏季就放入屋角边摆放发酵即可,气温低的季节里,外用稻草“包窝”起来,保温发酵。
用不了多少时日,掀开酒缸的覆盖,那预留的小凼中全是酒酿,酒香扑鼻。因酒曲的作用,米饭已成“老酒酿”了!这时,父亲用手压了压“酒糟”,或用锅铲搅动几下,看看酒糟的发酵程度,闻闻酒香的老嫩度,若“太嫩”,说还呆几天差不多了,若刚好,就迅速做烤酒的准备。
先将酒缸里的“酒酿”舀入“大灶”上的“荷叶锅”里,后掺水稀释至近锅沿处,再安好“酒甑子”,把甑子里的接酒“简筒”摆正,又用米糠将酒甑与荷叶锅边沿填满,后将天锅安摆好,天锅与酒甑的缝隙处用一湿布条缠捆紧,再把接酒坛摆好,接酒坛上端的封口用一小布球塞紧,边上的接酒口与接酒简筒小孔对接,后用湿布条缠紧,有时为防漏气,就用黄泥巴堵紧,掺上天锅水,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生火。
烤酒(蒸馏)是关键的一环。父亲通过学来的经验和自己的摸索,总结出他的烤酒经来:“烧火要温,换水要勤,摘简要准”。还别说,父亲的这套“烤酒经”还真管用,我家烤的酒从没砸过锅,酒质上乘,深受乡邻的称赞。
“烧火要温”,是指先将酒酿糟烧开后,火力就不能太急猛了,不然会“爆糟”的,蒸馏出来的酒肯定有“烧锅气”,影响酒质,也不好卖。所以待烧开后,只能用温火烧焙,这样蒸馏出来的酒,酒气香醇,正宗地道。
“换水要勤”,换“天锅水”时,要不时用手试试水温,通常在第一锅水将温热时,侧耳一听,接酒坛里就会有“叮咚叮咚”的滴酒声了。待水温烫手时,就要换水了,水温太高,影响“酒分子”往上“蒸发”,影响酒的斤两,太低又浪费时间和柴火。
“摘简要准”,通常掺换到第四锅“天锅水”时,就不时要用小杯去“简筒”处接一小杯来尝尝酒的度数了。若酒味不浓或“太淡”时,就可“摘简”,不然蒸馏出来的就全是“汽水”,会影响整缸酒的酒度。有时,父亲凭感觉和经验,只要用手去掂量掂量“接酒坛”,若有27斤左右重时,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可“摘简”。不过通常还是会用小杯接来尝尝,试试,估摸着他总幻想着有奇迹发生,看有“酒引仙子”来观顾么?
家里烤酒总是趁队上未出工的雨天进行,多数时间是趁晚上的闲暇时间。往往是一回连烤两缸,便于节省柴火和工夫,我只管负责烧火,父亲负责到村口的井里挑水和掌握各项技术指标。一晚上下来,要到大半夜才会完工,有时我实在是太困,两眼皮都打架了,趁刚换好一锅水时,父亲就拿出一小碟生花生或炒熟的黄豆粒来,要我陪他喝一小杯,父子俩边喝边谈。趁着酒兴,父亲总会唠唠叨叨告诫我,说什么人生一辈子,贫穷不可怕,逆境不可怕,得要有抗争的勇气,乐观积极的心态,信命但不认命,凡事不能悲观,要往好处想……因酒精的作用,加上年纪小和疲劳,我总觉得父亲累了,醉了!在“歇胡话”!没在意太多。现在想起来,其实是一个为父的在谆谆告诫自己的儿子!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深,多么神圣的父爱,多么伟大的父亲!
我家烤出来的米酒,味道醇正,度数适中,很“中卖”的,深受乡邻的喜欢。当时,大多是用米来兑换的,一斤米兑一斤酒,很少有用钱买的。后来我家也烤“红薯酒”,红薯属杂粮,当时大家觉得成本小,酒质差些,一斤米兑两斤酒。每缸酒赚的米少,这倒不打紧,主要是那酒糟帮了大忙,用处大,解决了喂猪的饲料问题。尤其是猪崽快满月时,这饲料喂猪,“发貌”得很,猪崽长得快,毛色又好看。
后来,为求学,为生计,离开了家乡。在外安顿了下来,把父母亲也接了出来,家境稍微改观了些。因没有了烤酒的家什和场地,父亲再也没亲自烤酒了,但每餐总要喝一小杯的,只是从不喝市场上的白酒,不知是怕浪费钱还是什么的,总说喝惯了米酒,还是米酒好,于是我只好联系乡下烤米酒的老乡送米酒来。每次送酒的老乡来时,父亲总要和人家唠上一小阵,谈酿酒工艺流程,谈酿酒的技艺等等,说得头头是道!说得给他送酒的从不敢掺假,并每次来时,总要问他:“这次酒怎样?正宗不?”好像有拜师的味道!
我每次回家,也总要陪父亲喝上一小杯。父子俩边喝边聊,谈沧桑的岁月,谈父亲的酒意人生!自己也不再懵懂,因已不再年少,只想多陪陪老父亲唠唠嗑,话话人生!
如今,老父亲已作古多年,可有时梦里还时不时地出现和父亲一起烤酒一起饮酒话家常的场景来,画面是那样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