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吴晓上夜班回来刚钻进被窝,丈夫柳鸣就一反常态地搂着她。吴晓感到惊讶,嗔骂道 : “平时一天到晚只知道爬格子,搞得神魂颠倒,痴痴呆呆地,话都懒得跟我说几句,今天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柳鸣兴奋地告诉她 : 我写的中篇小说《苦果》就要发表了。
柳鸣自参加工作时就酷爱文学,业余时间全部消磨在小说创作里。他辛辛苦苦写了大半辈子,废稿摞起来快有一人高了,头发写了个半白,写得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可是至今只是在一家内部刊物发表了两篇千字小说。多少年来,柳鸣如同天女散花般坚持不断地投稿,结果是一篇也没命中。早些年还能盼来个失望的退稿,里面夹张铅印的退稿单,偶尔碰上热心的编辑,还能得到几句亲笔回信。如今倒好,投出去的稿件如石沉大海,石沉大海或许会冒出个泡泡,而柳鸣的稿件连泡都未冒一个。
妻子吴晓再也忍受不住了,先是开导他 : “都是什么年头了,写文章能写出个啥来?费力不讨好,白白地浪费时间;你知道不知道,全单位就数你最寒碜了,别人不讲,你看对门的严小贵,写字笔都拿不稳,有几次写信不都是托你写的么,典型的文盲一个,最近他跟一帮哥儿们混在一起学会了吹哀乐,如今小城谁家死了人不请他,走俏得很哩。”柳鸣听后嗤之以鼻,说吴晓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怎么能把他与这些“小人”相提并论呢。妻子拿他没办法,只是暗自唉声叹气。时间一长,吴晓每每看见对门的严小贵往家里购置高档商品,请他吹哀乐的人越来越多,而自己的男人烟钱都没赚回一包,家里穷得叮当响,一房破旧的家具,配上个老掉牙的电视机,真是惨不忍睹。吴晓再也无法容忍柳鸣了,她夺过他的稿子摔在地上,点着他的额头骂道 : “那时跟你结婚,人们还说我是佳人配上才子了,放屁,什么才子,才子能当饭吃?眼看快成城市贫农了,还有心思写什么臭小说,跟着你这个窝囊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骂着骂着,吴晓竟嚎啕大哭起来。
一串连珠炮,轰得柳鸣目瞪口呆抬不起头来。回想起自己没有给妻子带来多少温暖,至今连电影都未陪她看一场,还惹她生气,眼看她俏丽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他真有点悔恨交加,深感内疚,一气之下将废稿抱出去烧了,烧得纸片像黑色蝴蝶满天飞。柳鸣强忍着内心深处的无限惆怅,竟破例地帮妻子做起了家务,还陪妻子儿子逛了一次公园,夫妻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世上有些事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当柳鸣从文学梦中慢慢惊醒,回到现实的时候,一天,他收到一家省级刊物的来信,他两月前寄去的中篇小说《苦果》通过了终审,准备在第十期上发表。柳鸣接到这封信感慨万端,捧在手里不知看了多少遍,他相信妻子得到这一消息后会对他刮目相看的。
柳鸣又进入了文学梦乡。他天天盼望他的小说正式发表的消息,差点眼睛都望穿了。那天下午他终于接到编辑部的第二封来信,柳鸣激动得手都颤抖起来,像个三岁小伢一蹦三尺高,奔向正在做晚饭的妻子,扬着手中的信说,我的作品发表了,我的作品发表了!当着妻子的面拆开信,这一看不打紧,柳鸣好像触了电似的,霎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昏倒过去。天啦,这不是一种苛刻的交换条件吗?信上说,目前刊物经费紧张,要柳鸣帮忙拉三千元的赞助费,然后就正式发表他的中篇小说《苦果》。妻子吴晓扶柳鸣躺上床,接过信看后,一把将信撕个粉碎,骂编辑刁难人,能拉到三千元的赞助费,还找他发文章?!柳鸣生就一个老实坨子,平时除上班之外,闷在家里钻书稿堆,根本与外界没有什么交往,加上他特有的清高,不愿跟人家说好话,哪里去弄什么赞助费?这不是明摆着作品又要“泡汤”吗?柳鸣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打击,旧病复发,半夜里忽然心肌梗塞,等弄到医院已咽了气。妻子吴晓抱着柳鸣呼天唤地哭得死去活来,逢人就流泪抽泣 : 是那些小说害了他啊!
吴晓和刚初中毕业的儿子一同上门请严小贵组织乐队为柳鸣送葬。
那天送葬的队伍寥寥无几,围观议论看热闹的反而很多,乐手们鼓着腮帮,一支哀乐从头吹到尾反复重复着,直将柳鸣送到极乐世界。严小贵吹得特别卖力,细心的人发觉,严小贵有几个音吹得跑了调,好在夹在乐队里,听不太清楚,没有多大影响。
丧事办完后,严小贵看在邻居的份上,只收了吴晓的一半钱。吴晓悲伤之后感叹万千,经过一夜翻来覆去的考虑,第二天将儿子送到严小贵门下要拜师学艺。严小贵红着脸不好意思,经吴晓好说歹说直说得掉下几行热泪,才勉强答应下来。
后来,吴晓又出乎意料之外地收到编辑部寄给柳鸣的一本刊物,里面随有一信,信上写道 : “经过同仁们的共同努力,第十期刊物终于艰难地与读者见面了,大作中篇小说《苦果》已发表,寄上刊物一本,请查收。盼以后多多赐稿。”吴晓带着沁满油墨芳香的刊物和儿子,去柳鸣的墓前,跪在地上将刊物焚烧了。
再后来,吴晓收到编辑部寄来的一千元稿费,她将这笔钱给儿子买了一件吹哀乐的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