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奔跑的人
刘朝侠
小时候,我们赤脚奔跑于田野、河边、街巷,像云奔跑于天空,牛羊奔跑于原野,鹿奔跑于森林。我们是大自然的孩子。
那时,赤脚奔跑是很平常的事。尤其是雨天,赤脚踏雨,水花四溅,啪啪有声,快乐无比。去河里抓鱼,自然要赤脚去,赤脚回,赤脚下河。在河边草地上奔跑,河岸松软潮湿,跑过河边的草地,脚上便沾满草香花香。赤脚踩在柔滑细腻的河泥上,慢慢地晃动,河泥从指缝间冒上来,像母亲的大手抚摸着婴儿的脚丫。
那时的院墙用泥土筑成,房屋的墙壁和房顶也是泥土的,筑墙盖房,赤脚和泥,土加上胶泥加上水,站在里面踩,一脚下,一脚提,反复踩,像和面一样,把泥踩匀踩细,踩得噗噗有声,虽然累,也很有乐趣。如果泥里掺进麦秸,就不好踩了,费劲,还挂脚。这些虽然和赤脚奔跑不是一回事,由赤脚接触泥土想到这些,还是有联系的。
一年夏至,大雨天去上学,学校却因大雨停课,冒着大雨赤脚跑回家,大雨泱泱,水深及膝,跑也跑不快,回到家,除了塑料布包着的书包,身上都淋湿了。后来回老家,和我一块冒雨去上学的堂哥还记得这件事。
客居塞北小城,城里人没有赤脚的。有段时间,几乎忘了赤脚这回事。
有一次,在文化馆阅览室读杂志,从体育杂志上看到一个获世界冠军的黑人,为了锻炼自己,每天赤脚跑步,而且专门在煤渣路上跑,又激起我赤脚跑步的冲动。这种冲动,不仅仅是羡慕和模仿,而是基于生命内在的冲动。我总有一种不断增进意志力的愿望,于是又开始了赤脚奔跑。
先是每天早晨趁人少赤脚跑步。后来上学也赤脚。起初没人注意,因为没人想到会有人赤脚上学。后来被同学发现,啧啧称奇,我也不在乎,赤脚上学,赤脚下学,别人怎么看,不管!
我自幼就是一旦拿定主意就勇往直前,不会轻易改变。后来老师发现我光着脚,说服我穿鞋上学。
如此一来,我只能早起赤脚奔跑。除了十冬腊月天寒地冻,我坚持早晨赤脚跑步,这锻炼了我的意志。从初中一年级,我就心志坚定,不为外界所动,认准的事情一定坚持到底。
城里的大地和农村的大地不同。城里的大地是板结的,坚硬的。赤脚在柏油马路上奔跑,脚下是没有弹性的。公园里好些,在脚掌直接接触到泥土的地方,有小草和落叶的地方,都有大地的温情。
我明白希腊神话中安泰从大地汲取力量的秘密,因为我就能从大地汲取力量,这样不但能强健体魄,还能增强精神的力量,那里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是力量的源泉。
在马路上赤脚奔跑,踩着石块、碎玻璃,有时会受伤,但这不会阻止我赤脚奔跑,我常年在大地之上赤脚奔跑。
我生活过的小城乌海,周边有海海漫漫的沙漠,赤脚趟流沙如同趟水,与沙漠柔滑的肌肤接触,有难以言表的美感——沙漠是无情的,细沙是柔情的。有的沙漠深处有水,有花草,有鸟兽,水里有鱼,走到沙漠深处,你会感觉到看似无情的沙漠的深情与妙曼。我赤脚走过几个沙漠,沙粒的大小、质感是略有差别的,这些看似无差别的沙子,只有常年赤脚奔跑的人,常年和大地肌肤相亲的人才能感觉得到。一个沙漠和一个沙漠肌体和性情有所不同,正如人,从类属上,人和人一样,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那么的不同,差异巨大。
如果遇到阻力、困难,一些事情激起我的义愤和怒火,冬天我也会赤脚奔跑,当然是晨练时奔跑。我每天睡得很晚,起得很早,凌晨四五点就起来,冲个冷水澡,就出去跑步。这时街上没人,有人也不会注意你,其实平时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也没人注意你。坚持你自己,赤脚奔跑,跑出一个意志坚定,坚不可摧的人。
再就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我会赤脚奔跑。这是基于鲁西南“跑北冷”的年俗。记得很小的时候,大年初一,天还很黑,也就是现在凌晨四五点的样子,父母会叫起我们“跑北冷”,就是到村子北面的原野里,早锻炼一样跑一阵,然后回家吃饺子。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能在一年的第一天早晨,冒着严寒跑步的人,才能拿下各种艰难困苦。
记得高三的时候,大年初一的早晨,我赤脚跑步。几个除夕守岁玩了一宿喝了很多酒的同学,摇摇晃晃在街上走,看见我在跑步。从此我大年初一天不亮就跑步的事成为笑谈。幸好他们没看到我赤脚奔跑,否则就不只是笑谈了。
后来工作屡屡变动,生活地域不断迁徙,跑步时有间断,五十五岁以后,改为散步,赤脚奔跑也告一段落。但赤脚奔跑的这股劲一直没松。
如今,我在思想的高原,文字的原野,学术的巷陌,仍然赤脚奔跑。
赤脚奔跑的韧劲让我克服了重重意想不到的困难。那些藏起我鞋子的人,以为我一定会落在他们后面;那些在路上挖坑的人,以为我跌倒后不再奔跑;那些在我奔跑的路上撒煤渣和碎玻璃的人,以为我不敢踏过这样的路段——他们都错了!我依然不停地奔跑,而且越跑越快。虽然中途被某些人为的原因耽搁,最后,我必然跑到他们的前面,让穿着皮鞋迈着方步的人可望而不可及。
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赤脚奔跑的人是无惧生死的。
有生之年,在精神的原野,继续——赤脚奔跑。
2023年12月27日刘朝侠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