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树
1976年,在塞外煤城乌海见到一种歪歪扭扭的树,不知道是什么树。
询问,才知道叫沙枣树。这是中原和江南见不到的树。它生长在西北沙漠戈壁之上,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沙漠树种。坐落于沙漠戈壁的城市里也生长着这种树,它和在沙漠戈壁中成长的城市相互伴生,相互护持。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它是塞上小城的行道树、护城树、保护一方水土的固沙树。
沙枣树没见一棵是笔直生长的,全都歪七扭八,能和龚自珍写的病梅一比高下,但它是自然生长的树。
这里的自然是什么样的自然?是流沙能掩埋街道的自然,是沙尘使白天伸手不见五指的自然,是狂风能吹得烟筒找不到的自然。这奇异的自然,塑造了奇异的沙枣树。
上学的路上,很奇怪女同学都戴着纱巾——红纱巾、粉纱巾、橙色的纱巾、玫瑰红的纱巾、黄纱巾、白纱巾、淡蓝淡绿淡紫的纱巾,有斑点和条纹图案的纱巾、绣着艳丽花朵的纱巾,俏丽悦目。最初以为纱巾只是装饰,遇到沙尘暴,女孩子用纱巾把头包的严严实实,既能看路,又能护鼻护口,吹不脏头发,令人羡慕。戴着纱巾的少女在风沙中走在两边舞动着沙枣树的路上,似乎是一幅天人合一的风景画。这样的风景,只有在风沙弥漫的塞北才能看到。大风扬沙,男同学就没女同学幸运,他们眯着眼睛,用手捂着鼻子,追赶者被风吹掉似风火轮般狂奔的帽子,俨然电影中的冲锋队员。个别家长在野外工作的同学,戴着家长的防风镜,颇有飞行员的派头,那就更让人羡慕了。这些和沙枣树一起长大的孩子,骨子里很像不惧风沙耐寒耐旱的沙枣树。
严酷的自然造就了独特的沙枣树,也造就了沙枣树一样的人。有位在108地质队工作的书友很少喝水,他说这是长期在缺水的野外工作养成的习惯,也是一种能力,他能两三天不喝一口水,这位老朋友很长寿,活到九十来岁。
由此,我还想起一些沙枣树一样扭扭曲曲的人——清华北大都上过,曾在外交部工作,下放到塞外小城教中学,落寞而逝的老者;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美术馆要为他办展览,穷困潦倒的画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钻研康德,后来漂泊不定的师范老师;自学修车,能看懂各种进口车外文说明书的老工人;自学英语,能为有关部门翻译专业英语的汽修厂工人;曾经是煤矿井下工,自修成才的书法家;冬天零下二十多度骑着自行车往返二十多公里学习国画,终成画家的年轻人……
在恶劣的环境中沙枣树生长艰难而缓慢,所以木质坚硬,枝干如铁,年轮细密。沙枣树皮极其粗粝,皴裂纵横,这可能是寒暑、昼夜温差大,风沙砾石吹打中成长在所难免的吧。其木质,让我荒诞地联想到巴尔扎克小说描写、牛顿微积分论证的细密与坚实;树皮,则让我联想起元代画家王蒙的解索皴。就不容易上看,它们有相似之处。
沙枣树叶是灰绿色的,泛着朦胧的苍白,好像涂了一层蜡,这样可以防止缺水环境中阳光灼晒水分蒸发。但这看似惨淡的树叶却能给人荫凉和庇护。沙漠气候下灼热的夏天,野外的阳光能把鸡蛋烤熟,把沥青路烤化,把人晒死。一片沙枣树荫便是一个清凉世界。
雨中的沙枣树和平时大为不同,很像千里以外故乡院子里魂牵梦绕枣树——那甜润过我童年的枣树。雨中的沙枣树叶那么绿,树干黝黑发亮,绿叶的郁勃,树干的沉毅,蕴涵着不可掩抑的生命力,那里面加密储存着一个顽强的生命致密坚毅的心志。沙枣树和家乡的枣树都有极强的生命力,其“生命意志”在我心中唤起的力量是一以贯之的。
沙枣花像枣花一样小,枣花是淡绿色的,沙枣花是黄色的,像迷你版的腊梅花。沙枣树开花的季节,街道、旷野都是香的,走近它,更是浓香扑鼻,有高度白酒醉人的浓烈。它那么小,怎么那么香呢?沙枣花的小中有一种浓缩的力量,它要像国花牡丹那样怒放,但它太小了,又很倔强,所以它的花香似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很大,是高音,是呐喊出来的喷薄的香。
那段时间,嗅着浓烈的沙枣花去上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何况春天是让人兴奋,春情勃发的季节。好在我们把过剩的精力用在了功课上,放学后,素描、速写、水彩、水粉交替着画,还悄悄看小说,暗自写小说,把沙枣花诱人的芳香转化为文艺的美梦。
画石膏像时,从窗户映入的沙枣树枝的影子投射在苏格拉底、大卫、拉奥孔、维纳斯身上……令人惊奇,沙枣树枝竟然可以敲打苏格拉底的头,大卫洗澡的毛巾上粘着沙枣树叶,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因为沙枣树刺触碰,身体更加扭曲,沙枣花影轻盈飘来,停在维纳斯的唇上,好像维纳斯含着沙枣花。
夜里的沙枣花比白天安静,就像月光与日光的区别。夜晚的沙枣花香如夜晚的云,少为人知地荡漾着,像《牡丹亭》《西厢记》《红楼梦》《聊斋志异》混合出的鸡尾酒香。闻着沙枣花香入睡,梦是香的,梦中回到千里以外的故乡,回到了家乡的桂花树下……沙枣花香和桂花香很像啊,其芬芳都馥郁浓厚,难怪它别名又叫银柳,香柳,桂香柳,七里香,有“飘香沙漠的桂花”的美称。
想起沙枣,脑海中出现的是色彩诱人的橄榄形小果子——绿沙枣、黄沙枣、橙沙枣、红沙枣、白沙枣。
沙枣生涩未熟时是绿色的。果实熟了,不同的地段,土质、阳光、水源、风沙状况,沙枣会长成黄、橙、红、白……色阶不一的颜色。
沙枣的果肉像砂糖,沙甜,水分少。少吃极佳,吃多了,口涩,噎嗓子。如果在沙漠中遇险,可以救命,但和大枣等水果不同,难以充饥。平时在家中吃沙枣,需要边吃,边喝水。
我想,耐渴的骆驼吃沙枣当是多多益善。其实,就沙漠中的野果而言,骆驼更爱吃酸甜多汁的沙棘果,为此全然不顾沙棘上密密麻麻的刺。
路边的沙枣一般很小。由此甚至让人觉得沙枣树很聪明,如果路边的沙枣个大饱满,孩子们攀爬采摘,沙枣树会大受其苦。
旷野里、黄河边的沙枣往往丰硕鲜美,口感好,有小枣那么大。周末、假日孩子们往往相约到野外摘沙枣,总能满袋满包满载而归。到野外摘沙枣的快乐,不仅仅是收获沙枣,疯跑,爬树,掏沙坑,追马蛇子,趣味无穷。就说掏沙坑吧,掏个半腿深的沙坑,站进去,再把沙子扒回坑,细细的沙子,柔软而清凉,好像大地母亲用温柔的双手捧着你的脚,爱抚着你稚嫩的腿,你会切实感受到大地的温存与美妙。最有趣的是,同伴如果把埋住双腿的沙土踩实,你就会动弹不得,出不来。需要大伙帮忙把你刨出来。游戏中他们往往埋住一个人的腿,哄笑着跑掉,呆一会再刨你,“惊心动魄”以骇人。这些都是野外摘沙枣时孩子们的发明。
街头小摊上卖的沙枣格外大,不知道卖沙枣的老人从什么神秘的地方弄来的。毛把钱一小杯,很便宜。
沙枣中间圆两头尖,坚硬的核也有它的用处,有心人把沙枣核串成一串一串的的长条,再把它并排固定在一根横木上,做成漂亮的珠串门帘,下面加上流苏飞子就更好看了,这样的门帘越用越玉润,用久了红里透亮,俨然珍奇的文玩。也有人把沙枣核串起来做成工艺品,那就真成了文玩了。
几十年过去了,不知还有人保存着这种珍奇的门帘不?不知道在那个曾经是沙枣树故乡的小城,还有人在街头卖沙枣不?
说到塞上小城是沙枣树的故乡,不是吗?那时候,院里有沙枣树,院外也有沙枣树,随处可见沙枣树。学校操场边、破旧的二层教师办公楼前后、学校大门外、北门和南门的小门豁口旁、市委红楼前后、全市唯一照相馆门前,饭店门前、百货商场前、工艺美术社门口、电影院宣传栏旁、公园里、火车站、大路两边、小路上、每家的房后,野外更不用说了。所以我就地取材画沙枣树,和梵高画的树、门采尔画的树对照分析,探索着把沙枣树画成世界名画的方法。十来岁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当画家。
一位当地很知名,也很神秘的画家,窗外堆了很多沙枣树枝。他能从窗内看到外面,但别人看不到窗内。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总怀疑他在画裸体模特,干坏事。这是那个年龄歌德少年维特式的奇思怪想。
一天晚上很晚了,我在路灯下画沙枣树,那位神秘的画家路过,站在我身后看了很久。很想得到他的指点,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往他窗口堆满沙枣树枝的孤零零的房子方向走了,让我颇感遗憾。
说到沙枣树枝,想起一位枝雕艺人。都知道根雕,因为树根盘曲委婉,便于借形取势制作艺术品。树枝大多是直的,很难成为艺术品,但有位供电局的老工人用沙枣树枝搞枝雕,成为一位优秀的美术师,他也是我的朋友,忘年交。沙枣树枝在风沙的塑造下,扭曲变形,奇异多姿,这些扭曲的沙枣树枝成就了他。沙枣树根想必也是奇异的,但禁止挖采。
那时节,小伙伴们经常靠着沙枣树聊天。沙枣树一般不高,分叉很低,有时两个人坐在向两边倾斜的树杈上,像坐在木凳子上一样,相向而谈,讨论陈景润盐酸1+1是怎么回事,一起复述、增补十万个为什么,讨论杂志上新出现的创造性思维和偶然看到的“美学”之类新名词。
严冬的沙枣树枯枝苍劲,在缺少生机的季节,让人感到顽强生命的存在,给瑟缩的人们度过寒冬的隐忍和勇气。
黄河边,沙枣树最多。一年的腊月,住在黄河边的同学邀请我去家里喝酒,酒后在沙枣树林里散步,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沙枣树竟然也能稀稀疏疏地连成一片树林,这也算是奇迹吧!沙枣树存活不易,难得成林。
从沙枣林走到黄河边,踏着河边一尺多厚的坚冰乍着双臂慢慢走,偶尔能看到冰下冻僵的鱼。河中央,冰下的流水一如既往地暗自奔流。可能因为天气太冷,天上没有一只鸟,连一朵云彩也没有。枯树、坚冰、冻鱼、散步的我们,相互映照,发人深思……鱼没人长寿,人没树长寿,树没河长寿,河没天地长寿,众生相伴而生,多么有趣的生命现象啊!之所以有生命长短的感慨,是因为请我喝酒的同学已经过世多年。谦卑抑或傲慢地活着的人,有时不及一棵沉静生长的沙枣树,在人事与时事的挤压中,人有时比歪歪扭扭的沙枣树还扭曲。
时光荏苒,随着城市的发展与改造,那些歪歪扭扭的沙枣树和我的少年时光一同消失了。但沙枣树长进了我的灵魂,是我灵魂中永生不倒的树,沙枣树的样貌和精魂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在潜意识中成为我心念的一部分,成为激励我前行的潜在的力量。
夜静时分,我时常想起和辻哲郎写的《树根》、黑塞写的《树木》,由此想到陪伴我度过少年时光的歪歪扭扭的沙枣树……沙枣树以其坚韧顽强的生命、丰富深沉的灵魂、默默战胜恶劣环境绞杀的智慧启发教育着我——如何依靠自己,成为自己,完成自己,成就自己。它们“除了自身以外,别无所求,自身就是家乡,就是幸福”的神一样的存在,不应该是我们度世的样子吗?
2023年1月30日刘朝侠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