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底

村北有条河，孩子们常常游泳渡河。

我不会游泳，但我也能渡过村北的小河。

我的办法是往水里扎猛子，一个猛子扎一丈多远，水浅时一个猛子就到了对岸。

一次，大雨过后，河水暴涨，我还想一个猛子扎到对岸，猛子扎到头，往起一站，水还是没过头顶很多，我闭着气，在水下走了很远，直到走出水面。从此我掌握了在水底行走的方法。

水下有异乎寻常的的景象。闭着气在水下，能看到游动的鱼，看到澄明的水波，看到起伏不平的河床，看到河床忽然涌起又缓缓平息的细沙。鱼吃落花，吃水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河蚌吃鱼，在水下看得最为清晰。有一次，一个小狐狸从河南岸游到河北岸，也是从水下看到的，如果在水面，狐狸发现有人，就不会渡河了。狗儿游泳是常见的事，小猪游泳比狗儿游泳好看。狗刨刨毛手毛脚，手忙脚乱，颇为可笑。小猪游泳，慢悠悠的，很是可爱。青蛙是游泳的能手，前掌划，后腿蹬，一蹿一蹿的，迅捷而优雅，还善于急转弯，体育项目中的蛙泳就是跟青蛙学的。最让人称奇的是燕子点水，从空中迅疾低昂，擦着水面一掠而过，把水面打起一个水花，真是武林高手。难怪武林大侠李三叫燕子李三。蜻蜓点水也有趣，不停地点啊点的，像农民点种庄稼一般，它确实是点种呢，把孩子种进水里，第二年从水里无中生有般长出小蜻蜓。

孩子们在水面上打水仗，极为热闹，水花四溅，以致破涛汹涌。但最见功夫的还是水下打架。在水下相互扭打，不仅看腿脚功夫，看还要看谁憋气时间长。所以孩提时候，我们不仅在村北的河里、村西的水塘里练习憋气，还把脸沉进脸盆里练习憋气。练习憋气不仅是口鼻肺部的耐力训练，还是能否沉静，是否坚毅，精力是否能止息在集中和放松之间恰到好处的状态上的训练，是精神瑜伽的训练，也是精神极限的训练。犹如气功，仿佛禅定。

比如能在村西水塘里一口气摸三个鹅蛋的三叔就极有耐力。他的这种耐力在晚年发挥了神奇的作用。六十多岁时，他得脑血栓导致偏瘫，但他坚韧不拔地锻炼，十几年如一日，以异乎寻常的毅力创造了奇迹，很多像他一样的人一个个倒下，卧床不起了。他虽然没完全恢复，但十几年过去了，仍然行动自如，下田劳动。

小时候经常深深地憋一口气在村北的河底走来走去，长期训练，练就了在水底潜行的真功夫。

前几天和同学聚饮。说到某些领导的腐败与不堪，同学说冲突不时发生，忍不过，不回避拳脚相加，拔刀相向。说到这里，感叹说：“这么多年，你真能忍！”我说，从小在水底沉潜，比别人能憋气。

就像在水底看到许多水中的真相，我在社会的水底同样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真相，比如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河蚌吃鱼，狐狸泅渡，猪狗过河。我把这些一一铭记在心，记录在案，诉诸笔墨，通过永不停息的写作，逐渐向人们展示出那个“暗藏的世界”真实不虚的真相。

我无声无息地行走在社会的水底，仔细观察，用赤裸的双脚探试、感受着起伏不平的底层。我知道水底哪里有暗礁，哪里有砾石，哪里有细沙，哪里有陷阱，哪里有横行霸道的青蟹，哪里有两腮长刺的“戈雅”（一种鱼），哪里有口长俐齿咬人的大鲶鱼，哪里有快速游弋以摆脱危险的小鱼苗，哪里有从岸边扎入河床的粗大的树根，哪里有逆流而上古代遗留下来的石狮子，哪里水流平缓，哪里水流湍急，哪里有旋涡，什么时候水涨，什么时候水落,哪里有可以垫垫脚好探出水面换口气的高地……我知道水底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水底潜行，我渡过了一条条河。我希望更多的人，知悉水底的秘密，也能平安渡河，由此岸抵达彼岸。

2024年1月9日刘朝侠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