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飘散的雪粉渐渐变成了花瓣大小的润泽的雪片。漫天的飞雪使除夕的夜晚寒冷中透出几分新鲜。
晚上吃的是一年中最好的一顿饭,每人一碗白菜粉条丸子汤,虽然吃得不算太饱,但让人回味无穷。
鲁西南农村的除夕照例是要守岁的。爷爷那屋和我们屋的油灯都点亮了。
站在雪地里看着亮了灯光的窗户,很是好看。
爷爷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棉裤扎着腿,棉鞋也是黑色的。老人家的短髭和山羊胡子都很稀疏,笑呵呵地背着手在屋里踱着步,走累了就手抄在袖筒里坐在太师椅里休息。
俺爹和二大爷还有大大爷家几个岁数大的兄长都去爷爷屋里聊天。俺爹穿的棉袄棉裤也是黑色的,俺爹不扎裤腿。二大爷穿着一双草鞋,他的棉袄棉裤灰不溜秋的,为了暖和,腰里还扎着根带子。二大爷的左眼瞎了,看上去有些吓人。爷爷屋里铸铁的火盆燃了些柴火,大家围着火盆烤火。
大哥、二哥和二姐他们去找同龄人守岁去了。大姐到内蒙古的卡布其煤矿教书去了。
娘在自己屋里做针线。
我穿着厚厚的花布棉袄棉裤,戴着虎头棉帽,穿一双虎头棉鞋,两边屋里出溜,一边想在娘身边玩,一边想听另一个屋里的大人们讲故事,跑来跑去的踩得积雪咯咯响。那一年我四岁。
好像二大爷提出想喝酒,大人们便在火盆上煨了一壶酒。那个筛酒的广口尖嘴白瓷壶,能装二两酒。那年月没酒喝,大人们一晚上就这一壶酒。我没盼到要听的故事,大人们净讲些莫名其妙的话。
“西大户刘庄的地主家里藏着子弹,他想用子弹里的火药做鞭炮,不小心把子弹砸炸了。被民兵抓了起来。”
“什么地主,解放前也没多少地。”
“哪来的子弹?他藏子弹干什么?”
“有枪吗?”
“好像没搜到抢?”
大人们说到子弹和抢,又说打日本什么的,还说起了学魁大爷。
“学魁哥没死吧?”
“去台湾了。”
“还管钱吗?”
“……”
爷爷制止了这个话题。大人们又相互让着喝起酒来。
“我那一袋子淋了雨的红薯干,磨出面来是苦的。”
“和好的红薯面兑着吃唄。”
“柴火也没多少了。”
“庄东头的树林子不能再砍了,那几颗杏树得留着。”
娘喊我。我咯吱咯吱踩着雪跑回来。娘给我三根滴滴金(一种小孩燃放的花),我跑到下雪的院子里燃放了一根,又在屋里让娘吹灭灯燃放了一根,留了一根。
娘重新点亮灯。我找了张纸,想画张画庆贺新年。我用铅笔画起了腊梅花,枝头还画了两只喜鹊。腊梅树画的很高。树下又画了一个宫殿式的大房子。这种房子是从爷爷的线装书里看到的。我给娘说,将来咱们就住这样的大房子。娘夸我画得好。
我把画拿到爷爷屋里让大家看,爷爷也说好。爷爷拿出一包花生分给大家吃。给我一小把,其中一个是四仁的,我舍不得吃,装在兜里当作宝贝。
可能快半夜了吧。院子靠堂屋的神台上也积起厚厚一层雪花。窗台上也积起厚厚的雪,窗棂上也挂了一些雪花。院子正中的大枣树,东北角的槐树,东南角的奶头枣树,西南角的铃铛枣树,正南方的椿树上都是雪,看上去朦朦胧胧,像是在做梦。
我拿着那张画着腊梅花的画跑回娘这边,靠在娘怀里睡着了。
这个下雪的除夕,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除夕。
后来长大懂事了,过年的滋味便在没有了那次的香甜。
而今,爷爷、二大爷、爹娘都去世了。
至今我们也没住上我画的好看的大屋子。
2010年11月26日
刘朝侠于S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