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铅笔

那是1990年，到WH市教委教研室工作的第二年，我和历史教研员孙康龄老师出差去北京，带着孙老师的孩子丰丰。时令是秋冬季节，也就是说深秋快入冬的时候。

过去34年了，重新回忆那个季节，没有一点万物萌发，蓬勃生长的春意，没有夏天茂盛的浓绿，也没有金秋丰收的金黄，我们穿的并不厚，自然不是凛冽的寒冬，没错,就是秋冬季节。我和孙老师办完公事，除了乘车，就是背着丰丰到处奔走，四处求医问药。

丰丰是刚上小学的年龄，是个俊秀而聪明的男孩，能背诵很多古代诗词和名篇，算数也好，就是不能正常走路，老摔跤，初步诊断为脑瘫，后来又有医生说是脊髓灰质炎，总没有个定论，所以对孩子的康复总抱有希望。

我和孙老师轮流背着孩子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急促而茫然地走着，不时地聊聊天，逗丰丰乐一乐。孙老师个子很矮，但博学而乐观，从他圆圆的脸上看到的总是微笑，一笑脸上绽放出两个酒窝，那是一种诚恳而天真的微笑，在世事多变的今天，很难再看到这样的微笑了。丰丰很懂事，从来没哭闹过，也没要求过去哪里玩，从来不要求买什么玩具或者好吃的。我们在北京陌生的街道熙熙攘攘的行人间穿行，不知走了多少路。现在回忆起来，那次虽然走过很多地方，似乎没看到什么名胜古迹，也没看到什么美好的风景，全然忽略了北京相对于塞外煤城的雄伟高大，甚至忘记了北京是首都，我们只想着，找到能治好孩子的病的大夫就好了。

孙康龄老师和夫人王晓茹老师都是我的老师。王老师是我的初中物理老师，孙老师是我高考那年特聘到一中的历史老师。孙对历史把握娴熟，能条分缕析地把浑然一体的历史分解成便于理解和记忆的条目。尤其神奇的是，他能迅速地在黑板上画出一幅幅历史地图。印象中，他讲课是不看课本的，历史已经了然于心。以孙老师为榜样，我不仅顺利完成高考，超出当时的一本线20分，而且从初一到高三的历史、地理、政治，都能背下来，有些段落能记住在第几页第几行，语文和英语的很多篇目也能熟练背诵，也学会了黙画历史和地理地图。这种能力，都得益于孙老师给我的启发。能力来自对可能性的确认，可能性是对潜在能力的开发，并辅助以清晰的理性和缜密的逻辑。完成这些最关键的是自信和毅力。自信和毅力很大程度上来自老师的言传身教和对我们的肯定与表扬。

孙康龄老师和王晓茹老师都是从兵团知青上大学分配到中学的。孙老师是天津知青，王老师是保定知青，下乡到内蒙古兵团垦荒。他们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分配到WH市的第一批大学生，成为我们——作为他们第一批学生的人生榜样。几十年过去了，同学们说起老师，说的最多的还是这几位老师。

在我上大学期间，孙老师调到市委组织部工作，众人皆知那是提拔升迁最快的单位，但为了照料生病的孩子，他从市委组织部调到市教委教研室做了一名历史教研员。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市教委教研室做语文教研员，我们成了同事。

我们背着丰丰在北京寻找着渺茫的希望……但是并没找到让人安心的治疗方案。

离开北京的时候，我和孙老师去了一个商店，孙老师看了又看，想给孩子买件东西，好不负北京之行。最后他选了一把铅笔，一把笔杆浅褐色上面没有任何图案的铅笔。售货员介绍说，这种铅笔是回收材料做的笔杆，是铅笔中最便宜的。

我们这次北京之行所有的购物只有一种，就是给丰丰买的一把铅笔。

后来，我们知道丰丰得的是渐冻症，身体从肌肉到器官功能在一点点丧失。为了孩子的治疗和教育，孙老师带领全家在落实知青政策中返城回到了天津。再后来，陆续得知丰丰竟然读完了大学，能写出很棒的文章和诗歌，还通过网络组织了渐冻人的社团，通过视频，组织患渐冻症的孩子们一起欢度节日，共庆生日。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有主持人，有各种各样的节目，有穿插其间的精彩的解说词，不亚于我们上大学时组织的元旦联欢晚会。这些非同一般的孩子们，相互鼓励，缓缓走过生死难测的每一天。

丰丰的每一天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躺在床上想翻身，需要家人帮助；想站一会，需要绑在一块门板上把他竖起来；出门需要绑在轮椅上，以免滑下去。他起初用能动的手指敲打键盘写文章，后来手不能动了，只能用牙咬着牙刷点击键盘。他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全部生命写出来的，他的文章真正是生命的文字，是灵魂的歌唱。

通过丰丰的QQ、博客和微信，我还认识了其他一些的渐冻症的孩子，他们那么才华横溢，有些孩子的诗歌犹如天使的杰作，那是怎样美好的心灵才能写出的纯净的诗句啊。

我们总说通过修为超凡脱俗，通过宗教超越凡尘，我从得患渐冻症的孩子身上看到的是对尘俗天然的超越，他们身上没有凡间的影子，犹如一群天使。但他们又是一群苦难的天使。

我读书时，手里总拿着一根铅笔，画道、标注、写眉批，读过的书基本上又成了一本新写的书——书中之书。手中的铅笔，经常让我想到和孙康龄老师背着丰丰看病时买的那把铅笔。

那把铅笔成为我灵魂中的笔。可以说我剖析历史，记录现实，抒写灵魂的笔——就是用的那把铅笔。洗礼我灵魂，让我无数次流泪，激励我勇猛精进的天使，就是那个得了渐冻症的孩子——丰丰。

2024年1月28日刘朝侠于止堂